红豆总相思,欲语泪先流
2021-09-05闫蕊
闫蕊
宗璞的《红豆》写于1956年“双百方针”提出之后,也可以称作中国文学的“解冻”时期。1956年5月26日,中宣部长陆定一写作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鼓励文学要独立思考,自由讨论,突破教条主义、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在这一时期,首先突破禁区的是一批四五十年代之间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他们以年轻的眼光对现实发出质疑。这些“青春写作”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对外部世界或社会生活作出反应,可以称作干预生活的创作;二是走进人性深处,表达年轻人对爱情的理解,并以此维护个人情感和价值,可以称作“爱情小说”。显然,《红豆》属于后者的范畴。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古人对于红豆这个意象的唯美阐述。而在1948年的春天,一场命运般的邂逅,则注定江玫与齐虹的爱情将在裂缝间诞生。玫虹间的感情,可能正如他们名字中的释义一般:玫瑰华丽而坚贞不渝,根茎上的刺却锋芒毕露;霓虹多彩而多情,有着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幻想。也许,玫虹的爱情,正如绚烂后的泡沫—经不起岁月的磨难与考量,溃败之后,遍体鳞伤。
一、红豆、小鸟儿与粉红色的夹竹桃
江玫作为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天真善良、待人温和。在与齐虹相遇之前,“生活像是山岩间平静的小溪流,从来也没有波浪……生活就像那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然而,在遇见自己的爱情之后,她重情且坚贞,即使“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但“只欢喜和他在一起”,且充盈着女性独特的直觉“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她自己”。在面临险境时,依然保持着灵动活泼的性子,“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手执拂尘的仙女”,“觉得那剥落的红墙也在盼望着……”然而,江玫的性格中仍然拥有截然不同的一面,在她参加北京学生举行的反美抗日大游行时,坚定地回答一位男同学:“你永远都要做一个兵?”“是的,永远。”在齐虹最后与她痛苦地告别时,依然坚持“我不后悔。”这可能因为江玫自身的家庭环境与性格使然,但从文章的结构上来看,这更多由于与齐虹价值观不同的争吵、萧素的奉献与付出、得知父亲的真正死因等。爱情的崩溃、友情的接纳、亲情的真相,一桩桩、一件件的痛苦往事都劈在江玫已经弦紧的神经上,由此,她的性格前后发生了明显变化,形象也更生动、立体。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红豆”作为文章的题目,在文中也多次出现,已具备一定的象征意味。如倒叙时“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母亲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一个旧式发夹……还托着两粒红豆”“那红豆发夹落在地下,马上就被齐虹那穿着两色镶皮鞋的脚踩碎了”“以后,这两粒红豆就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在耶稣像后面的小洞里了”。齐虹最后与江玫分别时“看着那耶稣受难的像,她仿佛看见那像后的两粒红豆”。在这里,一方面红豆用了借代的手法,即象征江玫本人;另一方面因为红豆发夹是寡母给江玫的礼物,从小失去父亲的江玫,自然是十分珍视这份“礼物”,然而,它却被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踩碎了,即“整个灵魂也被压碎了”。红豆,也是江玫和齐虹爱情的萌生到破碎的见证。
二、热烈而偏执的浪漫主义者
温文尔雅的齐虹,其实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去考度。在他与江玫初识时,这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便一下吸引了江玫的目光。“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相处一段时间后,便足以观察出齐虹家里的富裕与资本累积,“一提起齐虹的家……就浮现出富丽堂皇的大厅,老银行家在数着银元,叮叮当当响……”这样的阶级矛盾,本来就是横亘在玫虹间一个不可调和的隐患。初见时,江玫觉得“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与世隔绝的清高”都与结尾处“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什么都没看見的神气”遥相呼应。在开头,可能就已预示他的“自我中心意识”和“生人勿近气场”,这也为二人之间矛盾做了铺垫。
齐虹与江玫热恋时,就已明显地表现出他的偏执甚至疯狂,一些言语甚至染上了恐怖的色彩。“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我恨人类!”“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我想要怎样,就要做到!好像江玫是他的一本书,或者一件仪器”“愤怒的阴云使他的脸变得很凶恶”。当他踩碎了江玫的发夹时,首先想法是把东西藏起来,做个纪念。在某种意义上说,江玫也将是他占有欲和所有品的一部分,如不反抗,就只能永久地失去人身自由。
最后,齐虹决定去美国时,他便成了用情至深之人。他淋了透湿来到江玫家求情,他要走的时候“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宗璞先生独特的场景描写也让他的自私、残暴性格少了几分。
三、白里透红的胖胖的面庞
萧素是江玫的同屋兼好友,在全篇中,她一出场就使人安心。“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她为一个伟大的事业做着工作。她的生活是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炽热,连石头也能温暖”。萧素卖血后,与江玫一起去看望她的母亲,“还看见千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她在文中一直在引领江玫走向光明“人生的道路,本来不是平坦的,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正是因为萧素这如火般炽热的感情和力量,最终影响江玫选择毅然投身于革命的洪流。
江玫第一次受到思想启蒙,是萧素带给她一本小书《方生未死之间》,在这里,她了解了一种新生活—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奋斗,“在萧素的鼓励下,江玫参加了‘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欢喜热情的鼓声”。“小鸟儿”的绰号,或许真的是江玫走向光明的隐喻。
萧素一直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段落间,因此性格前后没有较大变化。她就像情节的领航人,不仅带领江玫选择了自己的路,也为故事的发展推波助澜。
四、裂缝里的花朵去留间的抉择
回顾全文,江玫与齐虹的爱情可谓一波三折,从初遇时的教弹钢琴,散步时关于“诗意”的阐述,互道姓名,关于自由的争执、感情升华,到江玫母亲怀疑齐虹,嫌隙开始,“江玫没有一点告知齐虹快乐的事”的欲望,萧素晕倒,玫虹矛盾升级。以及文章中两处明示爱情危机:“他们的爱情就建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到了阶下……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样,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完整起来,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在枝头”。
《红豆》发表后不久,便遭到了激烈的批评,其被认为具有修正主义思潮和创作倾向。如姚文元的批评文章表示,“……通篇给我们的印象却是后悔,是江玫的永生伴随着她的悔恨,同齐虹断绝关系后无法补偿的痛苦”。在这一点上,笔者是认同的。
文学的目标不是反映社会现实,揭示生活本质,而是要达到教育人、改善人的目的,才能从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看到时代、社会和阶级的烙印。江玫在故事中朗诵了艾青的《火把》,诗中唐尼这位女性形象其实也是对江玫命运的影射。
“这些写爱情题材的作品,作者是通过写这些所谓‘家务事,儿女情‘悲欢离合的生活故事,借以拨动人们心中的‘情弦,歌颂高尚的革命情操,歌颂新社会;鞭挞自私自利的丑恶灵魂,批判旧世界……它们都有一定积极的社会意义,也有一定的艺术质量……”巴人《论人情》中就提出“人情是人道主义”的观点,“饮食男女,这是人所共同要求的”。即使最后玫虹的爱情“像碎玻璃一般割着人”,但初遇时的热诚与美好,却是读者们能共同体会到的。这也不奇怪“当年,一些青年大学生读过小说之后,甚至到颐和园寻找江玫与齐虹定情的确切地点”,从一个侧面显示了《红豆》中爱情描写的感人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