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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虚幻世界

2021-09-05显晔

雨露风 2021年7期
关键词:铜川虚幻哥哥

在我小的时候,大人们说我患上了儿童精神分裂症。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幻觉之中,没想到,在我成年的时候,儿童精神分裂症无药自愈了。

不过回想起来,我的虚幻世界真的是蹊跷连篇,至今都让我无法分辨当时的虚幻与现实,因为我的虚幻世界让我身边的人和事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我的虚幻世界是以牺牲我的至亲为代价换来的。

第一次进入虚幻世界的时候,我的姐姐凭空消失了,而身边却多出来了一个哥哥。那时候我六岁。当时爸爸还在部队,我家还住在省军区的大院里。

“文化大革命”那阵儿,长春的楼房很少,我家和其他普通军官的家一样,住的是两室一厅的平房。我和姐姐住一屋,单人床摆在了卧室的两侧,临窗是一张老式书桌。姐姐晚上做完家务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完作业就看书。

姐姐爱好文学,她是一名初中生,喜欢看的都是大人看的书,什么《红岩》《青春之歌》。姐姐看书的同时喜欢给我读书里面的内容,她待我比妈妈待我好,每天晚上,我都是在她读书的过程中沉入梦乡的。

可以说,我对《红岩》的认知不是自己看书得来的,是姐姐一天一天给我读出来的。她读书时的模样真的很迷人,我的大脑至今还存留着她读书的模样。

爸妈很忙。爸爸一个月里有半月时间不在家,妈妈在解放军208医院当护士,每天也是三班倒。所以家里显得空荡荡的,就我和姐姐两个人,姐姐便要张罗我的一天三顿饭,每天要接送我上幼儿园。

幼儿园的阿姨都是农村来的军人家属,她们脾气好,经常应我们孩童的要求,让圈得寂寞的我们提前放学,送我们回军区家属院,于是我们在家属院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有一次捉迷藏的时候,我钻进了家里的煤池子,让小伙伴们找不到我。姐姐放学早,回家一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满脸满身都是煤灰的煤黑子,惊愕得直喊“我的小祖宗”,紧接着在客厅摆上部队炊事班里的那种军用大铝盆,扒去我身上的脏衣裳,为我洗澡洗衣裳。等她将我收拾好了,妈妈也下班了。

妈妈看到客厅满是拖把拖过的水渍,问姐姐是怎么一回事,姐姐打埋伏想遮掩过去。然而妈妈很快知道了真相,她把我淘气的事情告诉给了爸爸,爸爸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打了一顿。

爸爸打我的那天晚上,姐姐睡到我的床上,紧紧搂着我,抚慰我那充满委屈的心灵。

后来,爸爸牵回来一只怀孕的大狼狗,狼狗的后腿有些瘸。爸爸说这是连队里的军犬,训练的时候后腿受伤,他就把狗牵回家,说狗的名字叫大欢。

部队上的军犬通人性,爸爸把我的家人全都介绍给了大欢,让大欢认识妈妈,认识姐姐,认识我。

大欢好像知道我是家里面的宝贝,它围着我嗅了两下鼻,便向我摇起了尾巴。

爸爸让大欢陪我玩耍,它的性情和姐姐一样温柔,除了不让我碰它肚子,我咋欺负,它都不生气。

爸爸不让我把大欢带出家里的小院,因为军区家属院有规定,禁止军人和家属饲养小动物。

爸爸把大欢带回家是司令员特批的,因为大欢怀孕了。爸爸对司令员作出过保证,等小狗崽生下来,他就让大欢退出军役,把狗崽送到连队去。

大欢还在服役期,军区的小公务员定期将大欢的伙食送到我的家里,大欢最爱的就是它的伙食里的大骨头,我偏偏就要欺负它,就是不让它好好啃骨头,用竹竿拴个线绳,绑上骨头吊在空中来引逗大欢。

大欢腿瘸,又挺了一个大肚子,自然蹦不动,气得它冲我叫两声,扎巴两下眼,一生气进狗窝了。我又在狗窝前吊着骨头引逗大欢,大欢连理都不理我,气得我直骂它“臭狗”。

姐姐看不過眼我欺负大欢,从厨房端出来一小盆的骨头,往大欢的狗窝前一倒。

我急了,喊了一声:“姐,你这是干啥呀!”

姐姐说:“我就看不惯你欺负大欢。”

我说:“我这哪是欺负大欢,我这是训练它。”

姐姐说:“大欢都啥样了,还经得起你训练?你再训练它就流产了。”

大欢的智商真的很高,在我和姐姐吵嘴的时候,它把骨头全都叼进了狗窝,我再想欺负也欺负不了了。

转眼到了盛夏,我和姐姐放暑假,大欢也结束它的孕期,为我家生下了四只小狗崽。姐姐很喜欢这四只小狗崽,晚上睡觉的时候把大欢母子全都搬到了她的床上。

整个晚上,姐姐也不太睡觉,不停点儿给四只小狗崽调换位置,让小狗崽们全都能吃上妈妈的奶水。

大欢对我充满了警惕,坐月子的它将我列为它的敌对分子,只要我一接近它的儿女,它就立刻龇起獠牙冲我发威。

你别说,大欢的这副青面獠牙的面容真的吓住了我,一连好几天,我都不敢接近大欢。

不过,大欢再是警惕性极高的军犬,它也有打盹的时候。那天下大雨,家里面凉气袭人,大欢竟然睡着了。

我悄悄儿从大欢的肚皮底下偷了一只小狗崽,戴着草帽跑到院子里,在雨地里刨了个小坑,把雨水灌进去,然后把小狗崽放进坑里,为小狗崽洗澡。

正当我洗得过瘾的时候,大欢霍地一下向我扑来,上去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手腕剧痛,当下儿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到了床上。我下意识地去摸受伤的手,奇怪的是,我的胳膊和手臂好好的,根本没有被狗咬伤的痕迹。

我连忙爬起身,光脚下地,跑到客厅的穿衣镜前照镜子,镜子里的男孩穿个背心和裤衩,小胳膊小腿,包括一张小脸全都是完好无损。

我纳闷,就想跑出屋,然而屋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我看到对面厨房的屋里闪动着妈妈的身影。

妈妈没有穿军装,她穿的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土灰色衬衣和蓝裤子,头发的样式也变了,再也不是军人式的短发,而是过肩头的长发。

我没太注意妈妈的衣着打扮,只是想着那只咬我的大狼狗,便登上客厅门口的小雨鞋,光着膀子跑到雨地,找我家的大欢,然而我家院子空空,原先的狗窝变成了存放煤块的煤池。

妈妈见我在雨地里面淋雨,叫了一声“小祖宗”,打着雨伞跑过来说:“你睡觉睡傻啦,淋啥雨呀,快回屋。”

妈妈说出姐姐常说的口头禅,“小祖宗”这三个字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她的嘴里,让我很是纳闷儿。

我说:“大欢呢?”

妈妈说:“啥大欢?”

我说:“就咱家那只大狼狗啊!”

妈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啥大狼狗?咱这是部队家属院,谁家敢养狗?”

我纳闷,难道大欢把我咬伤的日子里我一直昏迷?难道爸爸把大欢母子送走了?

我问:“妈,你今天不去医院了?”

妈妈说:“我又没得病,去哪门子的医院?”

我想,妈妈可能是调休,待在家里陪我。姐姐难得自由,一定是找同学玩去了。然而到了下午吃晚饭,也没有看见姐姐的身影。

家里面倒是无缘无故走进来一个男孩。男孩剃了一个小平头,看上去也就是大我两三岁的模样。他管爸爸叫爸,管妈妈叫妈,叫得我莫名其妙,不禁向男孩问道:“你是谁?”

男孩说:“小军,你傻呀,我是你哥啊!”

我问:“我姐呢?”

妈妈说:“啥姐?我就生了你们两个秃小子,你想要个姐可得等下辈子了。”

我喊道:“你胡说,我姐叫唐小柔,咋平白无故不见了。”

我又指着男孩说:“他不是我哥,我没有哥,我只有一个姐,我姐叫唐小柔。”

爸爸发火说:“小军,你不好好吃饭,究竟闹啥脾气?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认,你还认谁,是不是连我这个爸你也不想认了?”

爸爸站起身来想打我。

我被爸爸打惯了,知道如何防身,没等他的大巴掌扇到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哧溜一下离开饭桌,跑回自己的卧室,插上了房门。

我信步走到姐姐的床边,姐姐的床全变了,蓝色素花被褥换成了军绿色,枕头旁边摆放的书也变成低龄少年常看的《宝葫芦的秘密》,再也不是姐姐每天读给我听的那本《红岩》了。究竟在我被狗咬伤的这段时间,我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为什么亲爱的姐姐变成了陌生的哥哥?

这天晚上我非常伤心,哭了整整一夜,哭得陌生的哥哥心烦,叫来了爸爸和妈妈。爸妈这个时候才发现,我真的很异常。他们以为我病了,将我带到解放军208医院进行检查。检查了好几个科,大夫全都说正常,最后一个年纪大点的大夫说:“你儿子好像精神不太好,不妨去到精神病院看看吧。”

看到我泪眼婆娑的样子,爸妈也认为我的精神异常了。

其实我很是纳闷,妈妈不是208医院的护士吗?怎么医院的医护人员她全都不认识?

我问妈妈,爸爸更是惊愕,看着我的脸儿说:“小军,你究竟是咋了?你妈随军没几年,啥时候跑医院当护士了?你别看见医院说你妈是护士,要是看见学校是不是还要说你妈是老师?”

爸妈认为我疯了。他们又把我带到了长春市精神病医院,经大夫诊断,我的确患上了轻微性的精神分裂症,大夫为我开了一网兜的精神类阻断药。

妈妈可算有活干了,她和爸爸暂时分床,睡到了我的床上。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妈妈是从东北农村走出来的家庭妇女。

妈妈按照大夫医嘱,定时定点给我喂药,喂得我大脑没有一天清醒的时候,天天都是天旋地转,走路的时候东倒西晃。我出门遛弯的时候妈妈一步不离地跟着。

这时候全军区都知道我疯了。

遛弯的时候碰见司令员的老伴散步,司令员的老伴懂医,观察了一下我的精神状态,对我妈妈提醒说:“小王啊,我咋看着你家小军不像是那種病啊。你可得注意,孩子还小,不要让那些药吃得发育不正常了。”

妈妈被司令员的老伴说得吓住了,连忙又带我去了一趟精神病医院,这次换成院长坐班。

妈妈说出来了她的顾虑。

院长问起我的睡眠,妈妈说我除了那天哭闹一夜外,睡眠一直很好。

院长让我把药停了,观察我的睡眠,他说像我这种六七岁的孩子不可能得精神分裂症,他为我开了一些安神补心的中药。

这样一来,我终于摆脱了精神类药物的摧残,否则我咋死的怕都不知道。

又过了一年,我开始上小学了,这时候对姐姐的丢失也不是那么伤心了,所以精神病医院的大夫认为我的病彻底治好了。

病是治好了,可我落了一个“疯子”的名声,跑到学校里排座位的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我坐同桌。

爸爸一看,这样下去会影响我的心理发育,便想为我换个生活环境。于是爸爸向司令员提出了转业。

司令员问:“支援大西北你去不去?”

爸爸说:“我家在双阳,我想去双阳县委县政府。”

司令员说:“你已经是正团了,那里没你的位置,要我看,你还是响应号召,支援大西北吧。”

我家响应党的号召,跟随爸爸支援大西北,来到了陕西铜川,爸爸上任铜川市公安局的革委会副主任(公安局副局长)。

铜川市的大小和吉林的县城差不多,城市里面沿着河道竖着一条街,铜川人都叫它红旗街,铜川市的文化经济中心全都摆在这条街道上。临近中街是铜川体育场,公安局开公审大会的时候全都跑到这个场地上。

说实在的,铜川环境污染比较大,白净净的衬衣走一圈就要落上一层灰。我还是怀念长春的日子,头上的天有多蓝,吸进鼻子里的空气有多甜,就连家里面的姐姐也是多温柔。可我逗狗的时候把我可爱的姐姐给丢了,我这是自食恶果。如果我不逗那只破狗,姐姐就不会丢,妈妈也不会当什么家庭妇女。所以我想姐姐的时候只能在夜里想,我哭的时候只能在被窝里面哭,不能让爸妈和哥哥知道,否则他们又会认为我犯病了。

迁到铜川以后,半路来到我身边的哥哥开始接触我。

哥哥喜欢钻我的卧室,他是厚脸皮,熬夜熬惯了,坐在我的床边骂都骂不走。

后来我也习惯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哥哥的问话。

哥哥主要问我小时候得疯病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虽然很讨厌他这样问我,但是久而久之还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我说在我的世界里并没有哥哥,陪伴我的只有一个姐姐。妈妈是个护士,天天忙于工作,所以只有姐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我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到最后哥哥信了,说我一定来自另一个世界,和他以前的弟弟调了一个各儿。

哥哥让我忘了姐姐,他说他会像我心里面的姐姐一样待我好。也就是从那阵儿开始,哥哥对我真的好起来,好得我刻意不去想姐姐。

初中毕业后,哥哥到教学质量最好的建中上高中。建中在川口,离家比较远,早上上学赶不上第一堂课,哥哥便和公安局赵叔叔家的小萍姐搭伴住校,三天回一趟家。

小萍姐顾家,每一次回家总是要为她的爸妈带点儿好吃的。

哥哥模仿性强,也像小萍姐那样,把他学校的小酥肉、排骨肉之类的肉食带回家。

当然了,哥哥带回来的肉食爸妈动不了几筷子,剩下的全都钻进了我嘴里。

不知不觉间,我也从小学升到了初中,教室也从平房升到了楼房。

也是合该要出事,我原本就是一个非常淘气的男孩,只因为儿时人人都说我得了疯病,我才变得老实了。

学生轮值,这天该我和其他三个同学打扫卫生,两男两女。女生拖地擦桌子,男生擦窗子。

和我一起擦窗子的男生叫周彦,我擦靠讲台的两个窗子,周彦擦其他两个窗子,我们擦得很快,赶学校放学的时候几乎快将窗子擦完了。

这时候正值学生放学,楼下涌满了学生。

我看着楼下的学生,一时兴起,双手撒开窗框,平举双臂,向楼下大声喊道:“你们看我英雄不英雄!你们看我英雄不英雄!”

楼下涌动的学生全都站住脚,一个个抬起头来看三楼窗户上那个不要命的我。

周彦是班上出了名的捣蛋鬼,整日里恶作剧不断。

半大孩子恶作剧时没轻重。周彦看到我在窗台耍杂技,他便悄悄儿离开窗子,跑到我的背后大喊一声“老师来了”,吓得我心一慌,脚跟没有站稳,顺着窗子掉了下去……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躺到了床上。

我没死,虚幻世界再一次救了我的命。

这时候妈妈进屋说:“臭小子,起床了,好不容易逮个礼拜天,你就是这样睡懒觉呀?看看你都睡成啥样了。”

我连忙起身,拿起书桌上的镜子照自己,这才发现我的脸儿发生了大变化,已经胖得我认不出自己了。

我不知道我的脸怎么会这样胖。妈妈说这是一个礼拜天,也就是说,离我从三楼摔下去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三天了,這三天我都去哪儿了,我又是如何回到家里的?

我想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妈妈说今天是礼拜天,那哥哥一定在家里。他才是个睡懒觉的主,没有一个礼拜天不在家里背床板的。

我跑到哥哥的卧室找哥哥,然而哥哥的房间发生了大变化。他的床没了,他的书桌没了,取代这些物件的是比书桌宽大得多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台灯,有笔筒,还有一部电话机。写字台旁边是书柜,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全都是些爸爸的政治哲学和公安刑侦方面的书籍。

哥哥的东西呢?

我的心狂跳起来,联想到第一次进入虚幻世界的代价,立刻预感到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便慌慌张张跑到妈妈跟前问:“我哥呢?”

果然如此,妈妈嗔怪地说道:“啥哥啊,你就是咱家的独苗,啥时候出个哥呢?”

我脸儿吓得煞白,当下儿意识到,这一次的祸给闯大了,闯得我让哥哥抵了我的命。

我穿好衣裳,在客厅的洗脸盆里洗了一把脸。

妈妈给我一张鸡蛋煎饼说:“你先垫个饥,等一会儿就吃中午饭。”

我把哥哥整丢了,根本没心吃煎饼,趁妈妈进厨房做饭的时候,把煎饼扔在了茶几上,然后一转身跑出屋去。

我想到建中找我哥,看他在不在学校。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更加诡异的事情接踵而来,我家门外的环境全都变了,变得我充满了陌生。陌生感来自一排排平房。

我走出平房区,是一个大院门,门外是大街,街道上人来人往,大车小车川流不息。这究竟是哪里啊!

我以为自己进入了虚幻世界,想原路返回,看看我妈妈是不是我的真妈。然而我无法回家,因为我的眼前全是一模一样的平房。我记不得走出家门的路了。

我茫然地站在这个陌生大院的院子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平房。

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女警,她好像认识我,随口问道:“小军,你站这儿干啥呢?”

我随口“啊”了一声,表情显得不知所措。

女警感到我很是没有礼貌,便阴着脸儿从我身边走过。

几乎是下意识,我向女警喊道:“阿姨,你能带我回我家吗?”

女警转身笑道:“这孩子,怎么连自己家都不知道了?”

我说:“可能睡糊涂了。”

女警笑着拍拍我的肩头,领着我来到了我家。

妈妈出门迎接说:“他李姨,你来了。”

李警官说:“小军说他找不到家了,让我带他过来。这孩子,是不是和我开玩笑哪!”

妈妈打埋伏说:“可不是咋的,我家小军就是喜欢和叔叔阿姨们开玩笑。他李姨,咱进屋说会话?”

李警官看了一下手表说:“改日吧嫂子,今天我值班,得赶快赶回处里去。”

李警官走了,我跟着妈妈回到屋里,屋内熟悉的设施又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眼前的妈妈是不是真实的妈妈。

我用手扯妈妈的脸颊。

妈妈笑道:“都多大了,还这么撒娇。”

妈妈的脸颊紧绷绷,和以前没有啥变化,看来妈是真妈了。难道妈妈也被我带到了虚幻世界?

我想说这一切不是真的,可我害怕吓住妈妈,便顺着妈妈的话儿说:“妈,这个女干警我不认识,我真的不知道咋出去的,走出大门是大街,我想回来不知道路,所以她就把我带回来了。”

“啥?小军,你别吓妈。”妈妈果然被吓住了。

我当下儿抓住妈妈的胳膊说:“妈,我没吓你,这里不是咱真实的家,咱钻进了虚幻世界。咱得出去,找我爸,找我哥。”

“这咋说的,咋睡觉睡觉就犯病了呢?”妈妈的脸色变得煞白,哆嗦着手儿摸我的脸。

我说:“我没病,你要相信我,咱俩真的进到虚幻世界了。”

妈妈哭了,坐到沙发跟前打电话:“老唐啊,别在局里待着了,赶快回家一趟吧,小军发病了。”

爸爸说:“他发啥病了?”

“还有啥病,就是胡说八道的病啊,这可咋办啊。”

我犯起嘀咕来,难道爸爸也进入虚幻世界了?

爸爸说:“你让小军接电话。”

我从妈妈手上接过电话听筒。听筒里传来爸爸的声音:“小军,你有啥不舒服?”

我说:“爸,不是我舒不舒服,是你和我妈舒不舒服。我礼拜四那天在学校擦窗子,从三楼摔下去了,结果把你和我妈全都带到这里来了。”

“啥,你说的这是啥话?你等着,我马上到家。”爸爸的电话挂断了。

妈妈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捧起妈妈的脸儿说:“妈,你别哭,这里真的不是咱的家啊!”

妈妈说:“那哪儿是咱的家?”

这话还真的把我问住了。现实和虚幻,我该如何分得清呢?也就是说,我该如何从虚幻的世界里回到现实?

不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他还是穿着他的那身警服,身高模样丝毫没改变。

爸爸一进屋,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一把抓住爸爸的手,迫不及待地说:“爸,我闯祸了。我把你和我妈带到这儿来了。这不是真实世界,这是假的,假的家,假的公安局。你快想想办法,让咱们快点儿回去好吗?”

“啪!”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捂住火辣辣的脸儿怔住了。

“小军,你这是咋的啦?你究竟受啥刺激啦?”爸爸一脸焦急的表情。

我再一次说:“我从学校的三楼掉下去,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

爸爸喊道:“小军,醒醒吧,你好好的,你们金台初中没什么三楼,都是平房,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爸爸向单位拨了一个电话:“下午两点给我派辆车,送我儿子去医院看病。”

我问:“看病?到哪儿看病?”

爸爸说:“二康。”

我问:“二康是哪儿?”

妈妈插话说:“二康是宝鸡市精神病医院。”

“宝鸡市……”照妈妈的话,这里并不是什么虛幻世界,而是陕西的另一个城市宝鸡?难怪外面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我傻眼了,同时意识到更加可怕的麻烦。

我不信,大声喊道:“我明明在铜川,怎么跑到宝鸡来的?”

妈妈哭道:“小军啊,打离开长春,咱家就到宝鸡了。怎么平白无故冒出铜川了,你啥时候去过铜川啊!”

我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

爸妈清点家里的积蓄,准备我出门看病的事。

我感到了难耐的恐惧,一把抓住爸爸的胳膊,恳求说:“爸,别带我去那种地方。你忘了长春的事吗?就是因为我沾上了那种名声,连学都上不成了。难道你想让儿子失学吗?”

爸爸的脸颊痉挛性地跳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把爸爸拉到沙发坐下说:“我给你摆摆,假如你还认为我是那种病,咱就悄悄去精神病院。”

从爸爸的表情看,他也不想让我去什么精神病院。

我说:“爸,相信我,可能长春的那件事情又发生了。真的,咱家的确有四口人。我六岁逗狗时被狗咬了一口,结果姐姐没了。这一次出事,我又完好无损地躺到了家里。可到现在,我没有见到我哥,妈说我是咱家的独子。可我哥呢?上个礼拜天,我哥还和我到永红电影院看《渡江侦察记》哪!”

爸爸问:“你哥叫啥名字?”

我说:“我哥叫唐小磊。”

“唐小磊,这个名字咋这么熟悉?”爸爸皱起了眉头。

我说:“你当然熟悉了,唐小磊是你大儿子,是我哥啊!”

爸爸否认说:“胡说什么?你妈早年有妇科病,能怀上你都是吃了好几年的汤药求来的。”

我说:“那你说说,唐小柔是谁?”

妈妈插嘴说:“唐小柔还不是你在长春得病时喊出来的名字?”

我抗议说:“妈,我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小军了,我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懂事了。我从来就没疯过,通过我姐和我哥的消失,我真的感到了我身上的诡异,真正意识到我身体潜在的危险性,这危险就是当我身体受到某种伤害的时候,我的亲人就会消失,留下来的亲人大脑记忆就会改变。我害怕今后再出现危险的时候,你们,或者你们其中的一个再莫名其妙地消失。我真的害怕啊!”

我的话吓住了妈妈。妈妈一脸恐惧地问道:“小军,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千真万确,你们的确有个女儿,叫唐小柔,她消失的时候也是我这般大的年龄。你们的确有个儿子,叫唐小磊,他是在礼拜四那天我出事时消失的。你们信我一次啊!”

爸爸的表情告诉我,他还是不信我的话。他是公安局的领导,如何轻易相信我的这番鬼话?

爸爸说:“小军,你肯定是梦魇受到惊吓了,爸爸让局里的车回去,咱父子俩去医院,给你开些安神的药。”

“爸,我咋样说你才肯信我话?”我急了,站起身来辩解说:“妈说咱现在待的地方是宝鸡,妈说我从来没有去过铜川,那我现在就和你们说说铜川。爸肯定去过铜川了,熟悉铜川公安局大院吧。那我就说你们认为的疯话。在铜川,你和公安局革委会的赵主任关系最好,咱们两家来往最密切,赵叔叔家的儿子在新疆当兵,女儿小萍和我哥是同学,他们两个在建中住校,一起搭伴回家,又一起搭伴去学校。赵妈妈经常来咱家说他们两个的事,说是两个孩子在谈恋爱,说是赵叔叔不让她管这事。”

看来我说的话可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够想到的,爸爸的脸儿益发阴沉。

我说:“如果我说这话你们还不信,那么我说说铜川的环境。就说公安局,它在红旗街最繁华的地段上,往东走二百米是火车站,它的对门是东方红国营饺子馆,这个饺子馆你应该去过,那是铜川最豪华的饺子馆,铺面足有二百多平方米,饺子超香,啥时候跑去都是顾客爆满。我和我哥馋的就是那里的饺子,你总是拿那里的饺子引逗我和我哥,说是适当机会全家到那里吃饺子,可真正到跟前了,你又说到那里吃饺子目标大,影响不好,总是割回来一角肉,让我妈自己包饺子。”

爸爸的表情变得木讷了,看来他开始相信我的话了。

我说:“你说我在宝鸡的学校是平房,可我要说,我在铜川一中上初二,铜川一中离咱家两里地,学校大门朝南,进大门就是我们学生上课的红砖大楼。大楼四层,我们初二三班在三层西北面的教室,我的座位临窗,每天能看到学生上下学。红砖大楼前是大操场,大操场的对过是老师们用来办公的两排平房。”

爸爸困惑了,自语说:“不应该啊,你没去过铜川,咋对那里的一草一木这样熟悉?”

谢天谢地,爸爸总算信我了。

我说:“可在宝鸡,我出家门两眼一抹黑,刚才还是一个阿姨把我领回家的。”

妈妈作证说:“是啊,小军睡懒觉,快十一点了才起床,洗把脸跑出去了一趟。最后还是李红梅将他带回来的。”

我说:“爸,你是公安局领导,应该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案子来破。当初我姐消失你们不难过,现在我哥又没了,你们不应该不重视。”

妈妈说:“哟,我这两个孩子,还没有见一面咋都不在了。”

爸爸烦躁地说:“你拉倒吧,别孩子说啥就信啥。”

我辩解说:“不信咱俩去趟铜川,你看我说的属实不。”

到了第三天,爸爸真的和我跑了一趟铜川。爸爸对铜川比较陌生,他只去过两次铜川,第一次是公安厅在铜川召开会议,第二次是两市公安的正常交流。爸爸每次来铜川都是匆匆忙忙,除了宾馆、饭店,就是铜川市公安局的局机关。所以到了铜川,我就变成了他的向导。我先带他去了一趟铜川一中,因为我在内心对我的同学周彦充满了愤恨,不遭他恶作剧,我家何至于发生如此不幸事件。

走进铜川市初一中校门,爸爸几乎惊呆了,因为学校的环境设施和我描述的一字不差。我们走进初二三班教室,可是教室里的学生全都换成了生面孔。难道原先那些同学都和哥哥一样不翼而飞?

爸爸拜访了一下校长,校长也是一副生面孔。

爸爸又提供了几个我所熟悉的教师姓名,校长全说没有此人。

到了下午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走进了东方红饺子馆,饺子馆的环境也是如我所言。

爸爸不再认为我犯病,他到柜台买了两碗酸汤饺子,端到我的面前说:“你说爸舍不得给你买这家馆子的水饺,今天爸爸就让我的宝贝儿子吃饱吃足。”

爸爸变了,变得对我充满了爱护。

饭后我领着爸爸又去拜访了一下赵叔叔的家。

赵叔叔并不认识我们,开门的时候问我们找谁?

爸爸与赵叔叔打过交道,他笑着说:“认不出我了?我是宝鸡市公安局的老唐啊。”

赵叔叔这才认出我爸爸,连忙将我们迎进客厅。

“看我这脑子,咱们打过好几次交道,我怎么就没有认出来?”

赵叔叔让老伴为我们沏茶倒水。赵妈妈还是那样慈眉善目。

我站起来打招呼:“赵妈妈好。”

赵妈妈笑道:“这是你儿子?咋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我心想,咱们前后院住着,你肯定见过。

看到家里有客人,赵叔叔的女儿也走出卧室,她十七岁,模样姣好,脑后梳了一条马尾辫。

我一眼认出她是小萍姐,一激动跑到她的面前说:“我可见到你了,小萍姐。”

小萍姐指指她自己,惊愕地问:“你认识我?”

我说:“我当然认识你,你和我哥唐小磊是……”

爸爸喊了一聲:“小军!”我连忙咽下后半句话。

爸爸对小萍姐掩饰说:“这是我儿子,见谁都是自来熟,你别介意啊!”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虽然赵叔叔一家人没有消失,可是他们的记忆和爸妈一样,全都被虚幻世界抹去了。

作者简介:显晔,本名沙铁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宝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文学作品500万字,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延河》《阳光》等省级以上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数百部篇,其中长篇小说《官宦人家》为2002年度全国畅销小说,长篇小说《雪腥血冷》发行量为5万册,中篇小说《秋色微阑》获华文文学首届“2012全国散文、中短篇小说”年度评选中篇小说类一等奖,短篇小说《我的虚幻世界》获2019年陕西省作家协会“我和我的祖国”建国七十周年征文优秀奖,散文《我的父亲我的家》获《人民文学》杂志2008年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大型征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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