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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神门神骑红马

2021-09-05九穗

阅读(高年级) 2021年8期
关键词:打谷场谷仓镇子

九穗

这天晌午,槐角跟谷仓打了一架。

谷仓比槐角高半个头,又比槐角长得敦实,力气大得很。他一拳打在了槐角的鼻子上,槐角顿时一个趔趄倒在了雪堆上。

雪水沾湿了槐角的棉袄,槐角挣扎着跳起来,用袖口使劲擦了一把鼻血,冲上去便揪住了谷仓的领口。

两个人都倒在了灰黑的泥水地里,扭打在了一起。

平日里,槐角可是镇子上的“孩子王”,他脑筋灵活,鬼点子多,爬树翻墙捅蜂窝样样在行。谷仓和宝年是他最铁的死党。倘若槐角跟别的孩子打起架来,谷仓是要用敦实的肩膀为槐角挡住土坷垃和瓦片的。但这天,他却理直气壮地跟槐角翻了脸。

在他们厮打着的时候,槐角招呼站在旁边的宝年:“宝年,快上来搭把手!”想不到,宝年却袖着手冷冷地看着。谷仓骑在槐角的身上,瞪着眼睛大声说:“打的就是你,小汉奸!”

这话可把槐角气坏了:“你才是汉奸!”

“你爷爷要做汉奸了,你还不是小汉奸吗?!前天在打谷场上,我们可都看到了啊!你爷爷要给日本人画年画了,他是想当那个啥会长吧?让他跟日本鬼子‘共荣去吧!”一向不善言辞的谷仓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见,这些话在他肚子里憋了很久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槐角,这回可真的说不出啥来了。他顿时泄了气,瘫在了地上,委屈的眼泪一下子便糊满了整张脸。

是呀,大家都看见了呢!

前天,翻译官田耀祖带着一队伪军摸进了镇子。这个田耀祖,镇子上的人们都叫他田疤瘌,他本是镇子上地主家的大儿子,在保定府上过几年中学。半年前,日本鬼子一来,他便屁颠屁颠地做了翻译官,经常耀武扬威地带着伪军和鬼子兵四处扫荡。

田疤瘌一来到镇子上,乡亲们就赶紧拖儿带女地全都躲了起来。但这次,田疤瘌没放火也没打枪,却在打谷场上敲起了铜锣,召集乡亲们过来议事。

“乡亲们,好事啊!”田疤瘌敲着铜锣,一脸得意,“皇军出了好政策,要实行‘大东亚共荣!以后咱们不动刀动枪了,只要听皇军的话,乡亲们指定能过上安生的好日子!”

打谷场上顿时一阵骚动,那些被迫聚集过来的乡亲们都交头接耳起来:“田疤瘌在说什么鬼话?”“鬼才信他呢!”

田疤瘌取出一张纸来,挂在了场边的麦秸堆上:“来来,大家来看看这张图!”

图上面应该是一个日本武士,那发型可真奇怪,秃脑瓢后顶着一个棉花桃儿似的发髻,身上穿着藤甲,腰间挂着一把弯弯的倭刀。更滑稽的是,这个武士手里,竟然拿着一把半开的折扇。

“皇军要给咱乡亲们发年货呢!到时候,每家都会有这样一张漂亮的年画!”田疤瘌指指那幅图,提高了嗓门,“哪位师傅要是能照着图样刻出这块年画版,皇军可大大地有赏呢!”

“啥?”人们又惊讶又气愤,“让一个鬼子来当咱的门神,这可是天地不容的事啊!”

人们缩着头、袖着手,打谷场上鸦雀无声。

田疤瘌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落在了槐爷爷身上,他眼珠转了转,狞笑起来:“哟,这不是有名的年画师傅郑大槐嘛!你要能画好了这块版子,我就推荐你去县里做维持会的会长!”

槐角站在爷爷的身旁,正拉着爷爷的衣角。这时,他感觉到爷爷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抬头看看爷爷,只见爷爷脸色铁青,眉头锁得紧紧的,一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爷爷,你可不能答应他啊!”槐角拉了拉爷爷的手腕,闪到爷爷身后,把头埋进爷爷的后背,轻声说。

爷爷背过手来,轻轻拍了拍槐角的头。他手掌传递来的力量,无声地回答着槐角。

田疤瘌大步地走近槐爷爷。他先是上前推搡了槐角一把,把他推到了一旁。接着,附在槐爷爷的耳边,阴险地笑着,说了两句什么。

槐角没听清田疤瘌对爷爷说了什么,却看见爷爷的脸色变了变,嘴唇颤抖了两下,用眼神狠狠地剜了田疤瘌一眼。

“怎么样?”田疤瘌阴险地笑着,望着槐爷爷。

槐角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爷爷的身旁。槐爷爷轻轻地拉住了槐角的手,他望着田疤瘌,一字一顿地说:“好,我来制版!”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嘘声。

“爷爷!”槐角瞪大眼睛望着爺爷,“爷爷,不要……”他恳求着。

槐爷爷低下头,深深地看了槐角一眼,狡黠地眨了一下。然后,他轻轻地甩开槐角,背起手,走出了打谷场。

他的后背,钉满了乡亲们愤怒的目光。

平日里,槐角最喜欢看槐爷爷制版了。他们居住的镇子是以出产年画闻名乡里的,镇子上有好多出色的年画师傅,而槐爷爷可是这三乡五里最有名的。

槐角总是坐在门槛上,支着胳膊看爷爷画稿、刻版、套印、装裱……别人家画稿都是伏在桌子上画的,爷爷却是站着画的。槐爷爷有一排“画门子”,那是一排可以随意开合的门板,上面贴着宣纸。爷爷就站在那排“画门子”旁一边端详一边画,每一笔都要画到精益求精。等“画门子”上的画稿画好了,爷爷就会用雕刻刀把这画雕在木版上,然后把墨印在上面,套两三次色版后再用彩笔细细填绘。有时,爷爷也会直接在木版上画稿。

槐爷爷最擅长制作的,是门神年画。他刻版印制的戳刀门神在当地非常受欢迎。那年画上的门神身披铠甲,持鞭竖刀,威风凛凛。每到年底,大家都要来抢购一张槐爷爷家的门神画,挂在堂屋大门上,祈祷那门神能保佑一家人一年的平安康泰。

有一次,槐角学着那年画上的门神模样,挺起胸膛,叉开双腿,煞有威风地站在门口,一只手里还扶着一把铁锹。他挺着脖子,招呼着爷爷来看他的站姿:“爷爷,你看我像不像画上的大将军?”

“我看你啊,倒是像年画上的淘气童子哩!这年画啊,可有讲究呢,武将要威风煞气,文官要舒展大气,童子呢,就要活泼稚气!这样做出来的年画才有精神气!”槐爷爷摸摸槐角的头,“不仅年画上如此,人活着啊,也是要讲究品格的!”

腊月中旬了,天昏沉沉的,铅灰色的阴云一层一层地铺上来,北风呼呼地吹着。

槐爷爷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了。槐角扒着门缝瞧瞧爷爷。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儿里,那厢房里没有生火。槐爷爷盘着腿坐在那炕上,将一块桃木版子端在腿上,半眯着眼睛,思索着。只见他皱着眉头想一会儿,搓搓冻僵的手,在版子上慢慢地刻上几刀。

槐角既心疼爷爷,又有一些恼怒,他带着哭腔喊:“爷爷!咱不画了,行不行?”

厢房里没有回应。

深夜里,北风呼呼地咬着窗户棂子。那厢房里的豆油灯像一粒小小的心脏,一鼓一鼓地跳动着,一直跳到鸡叫时分。在这冰窖似的冷屋子里,槐爷爷的哮喘病犯了,整夜整夜咳着。

槐角一直在心里默默地说,爷爷一定在想办法,他一定不会为敌人刻出那张画版的!他一定不会当让人唾弃的汉奸的!

就在这天早晨,厢房的门打开了。槐爷爷捧着一块年画版子走了出来。

几天一过,槐爷爷瘦了很多,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青紫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显得更加衰老了。但他的眼神却格外亮,就像深夜里那盏豆油灯一般呢。

他捧着那版子坐在门槛上,袖着手,仰头看着灰沉沉的天。

“爷爷!”槐角顾不上扣好棉袄的扣子,便冲出了房门,伸手去夺槐爷爷手上的画版,“让我看看你刻的版子!”

槐角捏着那版子,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

那版子上深深浅浅的刀痕,有凹进去的,也有凸出来的,纵横交错的,像田里收割时轧出来的车辙子一般,看上去十分凌乱。

槐角满怀期待地看向爷爷:“这肯定不是那张鬼子武士吧?!”

槐爷爷疲惫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槐角,却说:“角儿,你记得爷爷教你唱的那首门神歌吗?”

“当然啦!”槐角说着,响亮地唱了起来,“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

槐角正唱着的时候,田疤瘌带着一队背着长枪刺刀的鬼子,横冲直撞地闯进了院子里。

一進门,他就扯着嗓子喊:“老槐头,老槐头!约好的时间到了,年画版子刻好了没?”

槐爷爷从门槛上慢慢地站了起来,将那块画版给了田疤瘌。槐角站在槐爷爷身旁,紧张地盯着那块版子。

田疤瘌接过槐爷爷递过来的画版,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好!”他拍拍槐爷爷的肩膀,“我会报告皇军,给你大大的奖赏!不过……”他眼睛转了几转,“我可得先验验货,你先把这画版给我印一张出来看看!”

听到田疤瘌这么说,槐角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他望望鬼子们那明晃晃的刺刀,心里一阵发慌。

“应该的,应该的!”槐爷爷却笑眯眯地答应着。

他带着敌人进了屋。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开始调色、印刷起来。

槐爷爷的版画是需要套色的,他慢条斯理地在画版上刷着颜色,还偷偷地朝旁边的槐角眨了眨眼睛。

槐角的心怦怦地跳着,心想,等那年画印刷出来,敌人的刺刀一定不会饶过爷爷的!

很快,一张色彩斑斓的年画就印刷出来了。槐爷爷捏着那年画的两只角,展示给田疤瘌看。

瞬间,槐角被惊呆了!

那画上分明就是那个日本武士!金色的盔甲,青色的腰刀,还有褐色的怪异发髻,手里捏着的折扇是柳绿色的,那颜色是那么鲜艳刺目!

田疤瘌满意地接过那张年画掸了掸:“好极了!”他欣喜地叫着,“老槐头,看来你不是浪得虚名哩!这版子刻得好,有神韵!比那原图还出彩!”

他抱着那画版,打着呼哨走了。

槐角狠狠瞪了爷爷一眼,大喊了一声:“汉奸,我讨厌你!”他跑进屋里,扎在炕上,又踢又踹地大声哭着。

槐爷爷走进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并没有说。槐角爬起来,用力推了爷爷一把,一跺脚,跑出家门去了。

槐爷爷病倒了。槐角的爹娘天天守在炕头上,夜晚也不敢合眼。但槐角却一次也没有走近到爷爷身旁去。

“角儿,你咋不去看看爷爷?”娘嗔怪他,“你爷爷日日念叨着你呢!”

槐角抽抽鼻子:“我不想要汉奸当爷爷!”

“你……”娘被他的话噎得直瞪眼,“你这个娃儿啊……”

等娘走开了,槐角却又偷偷地溜到爷爷的窗子下面,扒着木窗棂去看炕上躺着的爷爷。

爷爷闭着眼睛,脸蜡黄蜡黄的。槐角的心一阵刺痛。

这些天,槐角很少出门去玩了,他总是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蹲在墙角那里,守着爷爷的窗子,想着心事。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

这天半晌午,田疤瘌押着一辆马车到镇子上来了,马车上装着一摞摞的年画。田疤瘌在打谷场上敲开了铜锣,扯着嗓子吆喝着:“刚出炉的门神画啊!这可是县里最好的印刷厂印出来的,我都还没开封动过呢!各家各户快点过来领啊!贴在大门上,大日本帝国的武士保佑你们的家宅平安!”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让鬼子守咱家宅平安,真是胡扯啊!”“都是老槐头干的缺德事!”乡亲们紧闭着大门,三五成群地小声咒骂着。

但很快,在伪军和鬼子兵的刺刀驱逐下,乡亲们不得不走出家门,往打谷场上领年画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一天,整个镇子都悄悄地沸腾起来了。

家家户户都忙着打糨糊,贴年画。灰扑扑、冷冰冰的街道上,顿时多了几分喜庆。

槐角在家闷闷地待了一天。娘去打谷场上领了年画回来,被他一把抢过来,揉皱了扔在地上。

傍晚的时候,谷仓和宝年满脸笑容地跑来寻槐角,两个人都笑嘻嘻地跳着脚:“哎哟哟,槐爷爷这门神可真是绝了呢!”

槐角蒙了,愣愣地看着他俩。

“你快仔细看看那年画啊!”宝年把那张揉皱的年画展开来。

呀!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呢!

猛地看上去,那年画上画着的确实像个日本武士,但仔细一看,却是一个金盔金甲、怒目而视的戳刀门神,那门神手里竟然还捏着一个穿着绿色军服的日本鬼子呢!

这是怎么回事?槐角纳闷极了!他明明看到,爷爷用那张画版印刷出了清清楚楚的日本武士呢!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冲进了屋里去,跑到槐爷爷的炕前。

“爷爷,爷爷!”槐角笑着抖着那张年画,“这也太神奇了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槐爷爷躺在枕头上,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那幅画版,我可是费了好大心思哩!阴刻和阳刻里可藏着玄机呢,还有……”他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槐角连忙帮爷爷揉了揉胸口。

“还有,”槐爷爷得意地看着三个孩子,“咱年画的套色也是有技巧的呢,我研究的套色方法,可不是一般人能套对的!套色套不对,那画面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只怪他们太大意啦!哈哈!”

原來这年画的刻版和印刷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呢!

“对了,爷爷,我一直想问你呢,”槐角的胸脯激动地鼓胀着,“那天在打谷场上,田疤瘌究竟对你说了啥?”

槐爷爷摇了摇头,轻声说:“他呀,是在威胁我哩!要是我不画这个版子,鬼子就要来扫荡咱村呢!”

槐角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嗫嚅着说:“爷爷,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谷仓和宝年也低着头,跟在槐角后面说:“槐爷爷,对不起,我们以前不该骂你!”

槐爷爷在枕头上抬了抬头,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咳……娃儿们,”他喘息着说,“做人啊,是要守住一些品格的,爷爷心里清楚着呢!”

三个孩子都笑了,他们兴奋起来了,央着槐爷爷,以后要好好地教教他们做年画!

槐角扑在枕头上,搂着槐爷爷的脖子,亲昵地说:“爷爷,你快点好起来啊!”

槐角没能等到爷爷好起来的那一天。

腊月二十四一大早,田疤瘌便带着鬼子兵把槐爷爷从炕上揪起来,抓走了。

年画的事办砸了,田疤瘌在日本人那吃了好大的苦头,他把一腔怒火全撒在了槐爷爷身上。

槐爷爷没能活着回到镇子上来。年根底下,镇子上的人们陪着槐角和他的爹娘,把槐爷爷埋葬了。

北风扑卷着镇子里各家大门上的年画,发出猎猎的声响来。镇子上的人们都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侵略者。不约而同地,他们都唱起了那首歌谣来:“门神门神骑红马,贴在门上守住家。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

年关过后,春风所到之处,轰轰烈烈的抗日野火就要燃烧起来了。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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