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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枝花

2021-09-05吕阳明

广西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小媳妇铁头爬犁

吕阳明

元旦过后的几周,呼伦贝尔迎来了少有的极寒天气。我是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来到呼伦湖畔的干枝花苏木的,参加张大爷家毛毛的新婚回门宴,也趁机看看多年不见的大爷和大娘。张大爷和我父亲是拜把子兄弟,只是我父亲去世得早,之后就疏于联系了。

算起来我有十多年没来干枝花了。记忆中的干枝花是呼伦湖畔宁静的小村子。在两千多平方公里大湖映衬下,美得像一座世外桃源,据说当初藏地的喇嘛用骆驼驮着甘珠尔经卷来呼伦贝尔草原时,一部甘珠尔经从骆驼背上接连掉下来三次。这个地方就得了名叫“甘珠尔花”。到张大爷他们这一批闯关东的汉族人来到这里,给叫白了,叫成了“干枝花”了。好在周围的草原上。隆冬时节,冰雪中还真有一簇簇傲立的干枝梅,叫起来还挺应景的。那时的干枝花,一年四季热闹非凡,都是来打鱼的人,国营的渔场打,家家户户都打,夏天划船,冬天凿冰打冬网,浩瀚的大湖里有打不尽的鱼。

而这次来,大约是严冬的缘故,小村子显得萧瑟极了。本来不大的村落有很多房子都没人住了,连门窗都不见了踪影。屋顶厚厚的积雪,有的几乎坍塌,用几根木头杆子勉强支撑着。持续零下四十多度的酷寒把小村庄彻底冻僵了,飞舞的冰晶雪雾让天地混沌一片。

十几年不见,记忆中黝黑健壮的张大爷已经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了,张大娘的头发也花白了,低矮的土坯房里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就是那种经年的老烟袋油子味。我说,大伯,您还好吧。老人家挺了挺弯下的驼背,倔强地说了句,不好。张大娘在旁边笑,说,这几年不让打鱼了,封湖了,自从不让打鱼,你大伯就连点儿精神头儿都没有了。张大爷叹了口气,说,自从封湖不让打鱼,这个干枝花的人走了大半,村子都快空了。我也不是非得打那几条鱼,我是想……张大娘低声嘀咕说,那国家不让打鱼总是对的吧,是该保护起来了,这鱼都一年比一年小了,那些年的大鱼一条面袋子装不下,现在可好,筷子长的都算是大鱼了。张大爷“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脖子上青筋直跳,扯着脖子喊,闭上你的臭嘴,我一脚把你踹到外屋地去,我说国家不对了吗?你以为我是非得下湖打那几条鱼吗?我是在船上待惯了,我在屋子里待着难受憋屈。

姑娘的回门宴就是现在说的新婚答谢宴那种,比不得正式的婚礼隆重热闹。可是,张家的回门宴整个渔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挤挤挨挨的在村里最大的饭店里摆起了流水席。在可以打鱼那个年代,张大爷是干枝花有名的鱼把式,是渔民的头头,如今虽然不让打鱼了,也算是余威尚存。

新娘新郎一看就是大城市里的人,面带幸福的微笑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毛毛漂亮极了,记忆中那个拖着两条清鼻涕的小姑娘如今像一朵盛开的花。民间老话,这嫁姑娘和娶媳妇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整个回门宴上,张大娘都眼巴巴地瞅着新娘抹眼泪,回門宴上还有新娘父亲致辞的环节,张大爷红着眼圈走到前面,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稿纸,只念了一句,“感谢各位父老乡亲来参加俺闺女的新婚回门宴……”就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哗地流。我心里说,张大爷可真的老了,人一老了就脆弱了,当初顶天立地的一东北大汉,如今因为女儿出嫁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没想到,新娘子走过去喊了声“爸爸”,就一头扎在张大爷怀里,哭得妆容失色稀里哗啦,害得在座的女人们都抹起眼泪来,男人们眼圈都红红的,粗脖拉嗓喊着:喝酒,喝酒。姑娘出嫁掉几滴眼泪,母亲依依不舍也算是司空见惯了,可是毛毛的回门宴哭成这样,还真没想到。

回门宴结束后,新郎新娘就要乘车返回海拉尔了,晚上还要坐飞机回南方。张大爷张大娘和亲友们一直把越野车送到村外,毛毛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那天晚上,我住在张大爷家,昏黄的电灯泡给屋子里镀了一层朦胧的神秘感。张大娘给炖的鱼,我说,吃了这么多年的炖鱼,还是大娘炖的最好吃。张大娘开心地笑出满脸皱纹,说,吃,多吃。张大爷端起牛眼珠酒杯,吱的一声干了一杯,放下杯子沉默不语。窗外是漆黑的夜色,能听见寒风的呼啸声。我说今年真冷啊,我们呼伦贝尔又上《新闻联播》了……我们也就能凭着这个上央视新闻吧,哈哈。

张大爷没有笑,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空酒杯,我从搪瓷大茶缸里端起烫着的酒壶,给张大爷斟上,依旧没话找话地说,张大爷,您这酒壶可有年头了,我记得小时候见过呢。张大爷抬头,看了看我,我明显感觉他没有听我在说话。他望了望窗外,忽然说了句:

毛毛的爸爸妈妈冻死的那一年,也是这么嘎嘎冷的冬天啊。

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似乎从时光深处传到我的耳鼓。我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瞪圆了眼睛望着张大爷,说,张大爷,您……您说什么?!张大爷略显吃惊地望了我一眼,说,你父母在世时没跟你讲起过吗?毛毛不是我们亲生的,哦,你这些年一直在外地上学……

近三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没有人知道那对年轻的小夫妻是如何来到干枝花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的。两个人蓬头垢面、步履蹒跚,男人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像座小山一样,这样他的脑袋就向前伸着,脖子又瘦又长,像一只被拎着脖子逮住的大雁一般。女人个子不高,很瘦小,明显有了身孕,围着一条绿围巾,满脸凄惶的神色,两人在呼伦湖边遇见一个打鱼回来的村民,男人用南方口音怯生生地问,大哥,要渔网吗,上好质量的渔网,自己手工编织的渔网哦。那个渔民把挂网扔在湖边的沙滩上,几条白鱼还在网里使劲儿地蹦跳,他一边脱着水衩一边说,卖渔网吗?我就是个玩儿,几年也置不了一片网,你卖渔网就去找老张头。看年轻小夫妻一脸懵懂的神色,渔民又说了,这村里所有打鱼的人啊,没一个怕达赉湖水上公安的,怕就不打鱼了,可是老张头说话,在干枝花那就是吐口吐沫是根钉呢。男人听明白了,问,这老张头在哪儿啊?渔民往前一指,看见没有,那个烟囱最高院子最大的人家就是,小心他家的狗,贼拉得厉害,真下口。

没有一会儿,夫妻俩就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张大爷家院门口了,男人听说狗厉害,还在街上捡了一根柳条棍子,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双小眼睛闪烁着警惕的光。张大爷那天正坐在院子里补渔网,大黑狗叫了几声就被主人一声喝断,吓得夹着尾巴拖着链子,哗啦啦地钻进狗窝里去了。张大爷洪亮的吆喝也着实把男人吓了一跳,稳了稳神进了院门。张大爷问,你们是干啥的?男人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棍子扔在院墙旁边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说,我们是卖渔网的。说着,把背着的渔网放在院子里。张大爷扫了一眼渔网,问,你们自己织的?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应着。张大爷说,手艺不错啊,你们是南方人?男人说,是,安徽人。张大爷说,那敢情离这儿老远了吧,怎么就跑到这儿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呢?男人嗫嚅地说,为了讨口饭吃呢。张大娘听见说话出了门,眼睛就落到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哎哟,有几个月了吧。女人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怯怯地说,五个月了。张大娘心疼地说,快进屋里坐坐吧,喝碗水,歇歇脚。男人望着院子里修补了一半儿的渔网,说,大哥,我给您补吧,不要钱。张大爷说,那你来吧,露一手给我看看。男人就坐下来,麻利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帆布包,掏出从大到小一溜竹质织网梭子,用梭子套结网线开始修补渔网了。渔网有的是挂在乱石、树根上扯坏的,有的是被凶猛的狗鱼鲇鱼挣扎坏的,也有多次起网磕碰摩擦自然损坏的。这修补渔网,可是渔民们常干的活儿,男人没一会儿就补完了,老张过去一看,网结平整,网线张弛有度,严丝合缝浑然天成,嘴上什么也没说,却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说,我说那谁……小安徽,你是渔民出身?看着不像啊。年轻人模棱两可地点点头。男人补网的时间里,张大娘已经和女人聊得火热了,眼看到了午饭时间,张大娘把早晨刚打的几条鱼炖了,把玉米面窝头在笼屉里溜一溜,小夫妻俩推辞了一番,拘谨地坐在了饭桌边。女人用勺喝了几口鱼汤,忽然就眼圈发红了,眼泪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张大娘说,怎么了这是,饭菜不合口吧,还是哪儿不舒服?女人擦了把眼泪摇着头说不出话,男人眼圈也红了,说,我们好几天没吃顿饱饭了。张大娘听了直抹眼泪。张大爷说,听说农村不是搞什么包产到户了吗?你们怎么还撇家舍业地逃荒呢?男人说,我只会织渔网不会种地呀。张大爷说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男人说我们也不知道,在这里卖些网再去找能买渔网的地方吧,想不了那么长远。张大爷说,要我说,你们就不要走了,干枝花这地方家家户户都打鱼,国营的呼伦湖渔场在这儿还有个分场,每年还真为补网买网发愁呢,你们有这手艺,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啊,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我们家的仓房能住人,我给你们盘上个炕,冬天就不那么冷了,怎么样?男人说,大哥,您和大嫂真是菩萨心肠啊,等我卖了网,再给大哥结算房钱。张大爷说什么房钱,我说让你们住了,你们就住,我说要钱了吗?

小安徽和他的女人,就这样在张大爷的仓房里住下了。没有人问夫妻俩人的名字,张大爷叫他小安徽,没几天,整个村子都跟着叫小安徽,女人就叫小安徽媳妇。干枝花的人差不多都是从山东河北逃荒来的,都是背井离乡的外地人。村子里每年都有外地人来,也有外地人走,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张大爷家院子里多户人家,整个就变了样。小安徽把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东北人的习惯,春节前大扫除,平时一院子的雪堆着,铲出一条走人的小道就行。小安徽却是每下一场雪就来一次大扫除,到了夏天,还用推牛粪的小推车推来碎砖破瓦和石子,在院子里铺成了一条石子路,走在上面蛮舒服的,下雨也不泥泞了。张大爷领着小安徽在村子里来回走了两圈,背着手扯着大嗓门喊,谁家补网买网啊,到我家找小安徽啊,都听着了吧。这就算是做了广告了,没几天,小安徽就顾客盈门了。尤其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暑气渐消,村民们拎着渔网都来了,院子里坐得东一堆西一堆的,小安徽和媳妇儿用大铜茶壶泡好茶水,每天晚上院子里人们一边喝茶聊天儿,一边看小安徽和他媳妇儿补渔网,那竹子做成的梭子在两人手上像变戏法一样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啧啧赞叹。小安徽和媳妇两人补网从不收钱,卖渔网价钱也合理,很多渔民手里没有现钱,就赊着,等开了冬网卖了鱼再结算。干枝花这个地方,冬天比夏天还红火,渔民们大规模凿冰打冬网,到了冬天鱼才能冻住。春节前的一个月时间里,各家都上湖打冬网,一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才收网。每家的院子里都堆着一袋子一袋子的冻鱼,外地的老客如期而至,挨家挨户地谈价收鱼。人们用卖鱼换来的钱还了外欠的饥荒,买酒买衣服置办年货,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年。

那个夏天,张大爷家的院子成了村子里名副其实的中心。到后来,就算不是补网买网,很多村民也要聚到张大爷家院子里来谈古说今,人们都说,南方来的小两口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张大爷说,那小安徽和他媳妇儿都是读书人呢。一群人聚在院子里胡诌八扯讲笑话取乐,大多离不开炕头上那点事儿,小安徽媳妇常常被弄个大红脸,几个老爷们儿当着小媳妇的面讲得越发起劲,最终小媳妇逃也似的进屋里去了,月亮升起老高了,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一天早晨,小媳妇忽然在院子里喊起来,大嫂,大嫂,快来看呀。张大娘以为有什么新奇事,扭着屁股跑到院子里一看,小媳妇正惊喜地举着一丛花束。张大娘看了一眼,说,傻妹子,这有什么稀奇的,这是干枝梅。小媳妇惊奇地说,这么冷的冬天还能开花?张大娘说,这花深秋时开,开完后也不落,也冻不坏,就干在了花枝上。小媳妇小心地捏了捏那浅粉色的花朵,哦,真的,真的干枯了。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说,可是,还有淡淡的花香呢。张大娘说,没见过吧,这干枝梅啊,还有个传说故事呢,说是草原上一位可怜的老阿妈,辛辛苦苦抚养了三个美丽的女儿。一个严寒的冬天,老阿妈病倒了,大女儿说,阿妈,我去给你找个郎中。阿妈怎么也劝不住,大女儿骑上马冒着风雪出发了,转眼两天过去了,还不见她回来。二女儿着急得不行,说我去接一下我姐姐,这漫天大雪的,不会迷路了吧,就又骑上马走了。又是两天过去了,都不见回来。小女儿心急如焚,也要去找两个姐姐,被老阿妈拉住了,老阿妈伸出干枯的手拉住小女儿,唱起了一首悲伤的民歌,“大姐去请医,二姐去找她,眼看老娘死,不舍一枝花……”张大娘像给娃娃讲故事一般,讲得声情并茂,还没讲完呢,猛然发现小媳妇已经哭成了泪人,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的,手里的干枝梅一颤一颤的。张大娘吓得手里的烟卷都掉地上了,哎哟妹子,你这是咋了,哪里不舒服吗?小媳妇抽抽搭搭地说,这个故事……太让人伤心了。张大娘回过神来,拍着大腿说,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就为这呀?那故事都是骗人的,就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拿它当真,快别哭了,别动了胎气。小媳妇问,这花……草原上还有吗?张大娘说,有的是,怎么?你不是要去采吧,可别去,冻死人啊。我家草栏子里有的是,你等着,我给你找去。张大娘就真的跑到草栏子里去找了,不一会儿,捧出一大把干枝梅来。小媳妇接过去,没再说什么,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小安徽媳妇生了个闺女,小安徽高兴得合不拢嘴。忙着打冬网的渔民们纷纷前来祝贺,有人送来小米红糖,有人送来小孩子的新衣服小被子,更多的人送来一袋子上好的冻鱼。那一年冬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干枝花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满了冻鱼,很多渔民欠着小安徽的网钱,赶紧拉来一爬犁冻鱼顶账,小安徽把吃不完的冻鱼卖给来收鱼的老客,加上卖网的钱,挣了厚厚的一摞“大团结”。张大爷笑着说,你这不上湖的,比我们这些凿冰窟窿的弄的鱼还多啊。滴酒不沾的小安徽跑到供销社买了一大塑料壶散白酒送给张大爷,还陪张大爷喝了几盅,喝得脸红得像个关公。小安徽用牛粪火把仓房里的小火炕烧得热乎乎的,又在房子里加了个铁炉子,屋外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屋里暖洋洋热乎乎的,孩子吃饱了奶水,在妈妈怀里幸福地睡着大觉。小安徽凑过来,他的脸都要挨上孩子粉嘟嘟的小脸蛋了。他说,我有女儿了,我当爹了。小屋的炕头上是小安徽自己用木板做的小炕琴柜。柜子上面是小媳妇用张大爷家旧年画折叠成的一个纸花瓶,花瓶里是一束漂亮的干枝梅。小屋的墙上贴了年画,一对童男童女骑在一条红彤彤的大鲤鱼身上,那是小安徽跑了两趟供销社才下了决心买回来的。小媳妇瘦弱,孩子奶水不够吃,张大娘就给炖鱼汤下奶。小两口也很快学会了吃鱼。炖着吃,煎着吃,做鱼汤,吃蒸鱼坯子。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广阔的达赉湖养育无数饥寒交迫背井离乡的人。

北方短暂的夏天来了,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达赉湖碧波万顷,湖水清澈见底,无数的水鸟上下翻飞。起风时,波涛滚滚,洁白的浪花像羊群一般奔腾不息,湿润的风拂过水面,吹向辽阔的草原,吹向星星点点的村落。草原上无数野花争奇斗艳,小渔村里鸡犬之声相闻,几条小渔船在湖边随着波涛荡漾。经过一个冬天,当小安徽夫妇再次坐在院子里修补渔网的时候,人们几乎认不出他们了,哎呀妈哎,老母鸡变成天鹅了。村里的人用乡村土语这样评说,小安徽变得白净多了,驼着的背不驼了,原先细长的脖子也缩短了很多,壮实了不少,那双恓惶讨好的眼睛换成了幸福和善的光。变化最大的是女人,先前的一脸雀斑不见了踪影,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湖水一般澄澈,乱草一般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又黑又亮的辫子,一冬天温暖的火炕让她像干瘦的面粉里加了水和酵母一样,发成了白嫩柔软弹力十足的面团,一身粗布装扮怎么穿怎么好看。村民說,瞧,小安徽小媳妇出落成水莲花了,长得仙女一般。有好事的村民背地里对老张头说,你有福呀,收留这么个漂亮小媳妇,每天看着都养眼啊。张大爷最恨嚼舌根说闲话的,就骂他,闭上你的嘴,给我滚犊子。

小安徽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不单临近的村落渔民们都来买网,就是达赉湖渔场干枝花分场的国营捕鱼队都把补大网的活交给了他,国营渔场里的补网工就会“磨洋工”,还不如交给小安徽补得又快又好。渔场用拖拉机把大网拉来扔到院子里,开冬网前再拉走。那个渔场冬网队的鱼把头是个矮壮的东北汉子,外号叫铁头,没事就跑来看补网,尤其爱看小媳妇补网。铁头壮得铁塔一般,每次看见小媳妇眼睛都有些发直,小媳妇起先还和他聊几句天,后来感觉到了什么,就刻意回避他。铁头回到打鱼队里说,那个南方小媳妇美得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看她织一次网,比看乌兰牧骑跳舞还好看,就是不给我个笑脸,简直是冰美人啊。人们就笑,说,铁头,你是被人家迷住了吧。铁头像是没听见一般,失魂落魄地望着干枝花的方向。

转过年,夏天小闺女就在院子里追着蹦跳的蚂蚱跑了。小闺女虽然瘦一些,但活像她母亲的翻版,一笑一对儿小酒窝,一头毛茸茸的自来卷,一双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张大爷一辈子就喜欢闺女,可是张大娘锲而不舍地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张大爷给小闺女起了个小名叫毛毛,稀罕小毛毛像稀罕自己的眼珠子一般。

那年秋天的一天,苏木政府的工作人员去旗政府开会,回来时拎回来一提包的信和报纸,那个时候就是这样,冬天一来大雪封山,交通断绝,一封信可能要大半年才能收到,有加急电报的,旗邮政局的人就往苏木摇电话。那个工作人员不慌不忙地挨家去送,送一家吃一顿饭喝一顿酒,酒足饭饱拎着提包踉踉跄跄地走了,第二天酒醒了再接着送。这天他把一封信送到张大爷手上,张大爷觉得奇怪,老家没亲人了,怎么还有人给俺写信?一看寄信地址是安徽的,再仔细一看张秉忠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转陈绮云启。张大爷迷惑地自言自语说,这陈绮云是何方神圣啊,莫名其妙,给退回去吧,八成是弄错了。正在院子里补网的小安徽忽然大叫起来,大哥,是给我们的信,我们的信啊。我媳妇写了好多信,陈绮云是我媳妇啊,总算有回信了。跑过来一把把信抢了过去,飞一般跑回仓房里去了。没一会小屋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开始还是压抑的,忽然之间就压抑不住了。苏木干部望着张大爷叹口气说,得,几家欢乐几家愁啊,酒是喝不成了,我走啊。张大爷说,莫走,信是写俺名字的,俺请你喝酒。娃他娘,你先给我们掂量个下酒菜,再过去看看那小两口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哭一会儿就得了。苏木干部一听有酒喝,又一屁股坐回炕沿上了。

酒还没烫热呢,小安徽一家三口进来了。小安徽眼圈有些发红,小媳妇哭得眼睛都肿了,却更是楚楚动人了。三岁的毛毛也哭过,大概是被大人吓哭的。张大爷询问的目光望着小安徽,问,老家那边有信儿了?还没等小安徽回答,小媳妇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抽抽搭搭地说,张大哥,惊扰您了,老家来信了,我的父亲……落实政策了。张大娘抹着眼泪说,人都有那么一天,莫哭啊,哭坏了身子。张大爷愣了愣,冲张大娘骂,你胡咧咧个屁,我一脚把你踢到外屋地去。人家是说平反了,就好比是死了以后那阎王爷……张大爷说了一半觉得比喻不妥也不说了。

小媳妇破涕为笑了,说,大哥大嫂,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收留了我们,让我们有了个小家,要不是遇见你们,我们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们要走了,回安徽老家。我太想家了,想我父亲了……眼泪又下来了。张大娘也哭了,好妹子啊,别介啊,别说走就要走啊,整的我这心一下子空落落的,真舍不得你们,这天南地北的再也见不着了……张大爷瞪了老伴一眼,说,闭上你的嘴,我一脚踢你外屋地去,啥叫再也见不到了?人家本来就不是咱这旮瘩的人,回南方多好,山青水绿的还暖和……小安徽说,我和媳妇商量了,把手里接的活忙完,春节前就回安徽老家了……一说要走了,还真舍不得呢。这里虽说天寒地冻的,冷得让人受不了,可人的心都是热乎的,每个人都对我们那么好。小安徽说不下去了,眼睛里涌起了泪花……

入了冬,小两口就开始准备回安徽老家了,最兴奋的是小毛毛,她总是不住地问,爸爸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爷爷家啊。小安徽说,等爸爸妈妈再挣些钱,春节前就回去了。毛毛说,我们带着大爷大娘一起回爷爷家好不好?小安徽说,你大伯大娘要在这里打鱼养牛羊,就不能和咱们一起回去了。毛毛就哇哇地哭了,舍不得大爷大娘。

听说小安徽夫妇要回南方了,开打冬捕的村民们纷纷给小两口送来刚打的冰板鱼,卖些钱吧,路上用。大家都这么说。

这一天,铁头来了,平日里话就不多的铁头更是沉默寡言了。他对小安徽说,听说你们要走了?小安徽说,嗯,春节前就回去,铁头抬头望了望忙着做饭的女人,对小安徽说,补渔网的钱也都结算完了,也没什么给你们的,这样吧,明天我就在这湖边附近打冬网,你们夫妻去装些鱼吧,使劲儿装,别跟我客气。小安徽说,那多不好,你是国营渔场,那么多工人看着呢。铁头说,谁不知道你们夫妻给我们渔场补网啊,我这大拉网一网下去上万斤鱼呢,这点儿事我这个小队长还能做主,下午三点多钟出网,你们到时候再去,别去早了,冰上冷啊,一定多穿些。铁头说完就低着头走了。

小安徽和媳妇拿不定主意了。小媳妇去问张大娘。张大娘说,妹子你傻呀,这事还用问,那国营的大渔场一网下去上万斤鱼不止,给你们几百斤还不是九牛一毛,我们想去偷点儿还偷不来呢,你们就把我家那个爬犁拉上,我给你们找几个麻袋。

第二天一早,远远地就看见渔场冬捕队的红旗插在冰封的湖面上了,离干枝花苏木也就三四里地的样子。一直到下午快到出网时间了,小安徽两口子还在犹豫。女人对小安徽说,你去装一袋子吧,我在家看孩子。张大娘说,看你们俩磨叽的,我给你们看毛毛。大妹子你得去,你去了人家给得多啊,呵呵。小媳妇脸红了,嫂子看您说的。张大娘笑着说,去吧去吧,小两口一起出门转转,体验一下,你们光织网了,还没上过湖边呢吧,去看看打冬网也不错,也不远,就三四里地,多穿点啊。零下三十多度呢。

小安徽两口子就把张大娘家的两件皮袄穿上了,拉上木头爬犁上了冰湖。小安徽和媳妇到了出网口时,正赶上出网。平日里闷声不响的铁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脖子上青筋蹦老高,后背上热气腾腾地挂满了白霜,大声喊着号子指挥渔工用绞盘把大网绞上来,四五米见方的出网口里,上千米长的大网热气腾腾地从厚厚的冰层下出来拖上冰面。无数的鱼欢蹦乱跳着在冰面上扑腾,网肚快出来时,出网口如沸腾的大锅一般挤满了鱼,渔工们用抄捞子把鱼捞起抛到远处冰面上,大大小小的鱼在夕阳下划出美丽的弧线,雪片一般落到远远近近的冰面上。夫妻俩被这壮美的场面惊呆了。女人忍不住问铁头,你们是怎么把这么大的网弄到冰层下面去的啊?铁头来了兴致,一边讲一边用翅旗杆在冰面上画起了示意图。眼看着太阳快贴上西边的冰面了,铁头让渔工装了满满的三袋子鱼装在爬犁上,说,我派个工人送你们回去。小安徽和媳妇试着拉了下爬犁,在冰面上拉起來还是很轻松的,就说,不用不用,太感谢你了,我们走了。铁头不放心地问,能行吗?小安徽笑着说,放心吧,站在这儿还能看见我们家呢,你还怕我们走丢了?铁头说,那行,我们也要收摊搬网了。

小安徽和媳妇兴致勃勃地拉着冰爬犁往回走,回头望望爬犁上满满的三袋子鱼,小安徽高兴地说,这回好了,过几天把鱼卖给收鱼的老客,我们回家的路费就够了,还能有富余呢,给我毛毛买身像样的新衣服。媳妇说,嗯,别忘了给张大哥买上几瓶好酒。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边聊边走,走了不到一里地,太阳落在冰面下面去了,把冰层染得通红一片,铅色的沉云此起彼伏地从村庄后面的山冈那边涌过来,眼看着岸上的小村落模糊起来,飞舞的雪花纸片一般漫天飞舞着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女人吃惊地说,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呢,男人说,得快点走,以我的经验,要来风雪了。女人笑着说,还用你的经验,你没见雪花都飘下来了吗?没一会儿远处的村庄就看不见了,一望无际的冰面也消失了。天地间混沌一片,视线简直像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两人紧张地迈步快走,不停地走啊走啊,女人喘息着说,怎么还没走到湖岸呢?来的时候没感觉走这么远啊。小安徽安慰媳妇说,没事,我们又没有拐弯,一直朝岸上走呢,来的时候空载,现在拉着重爬犁呢。又走了不知多长时间,风雪停了,天空全黑了下来,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到一丝星光,脚下还是硬邦邦的冰面,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小安徽声音颤抖着说,我们迷失方向了,要不然早就到家了。女人说,那怎么办啊?男人说,不能停下来还得接着走啊。两人拉着爬犁继续往前走,风停了,雪也停了,气温却是迅速降下来了,黑黢黢的冰面上只有积雪漫射着冰冷的光芒,四野死一样静寂,只有冰层在严寒中不时发出的咔咔声响,更增加了人心里的恐惧,整个冰面像月球一样亘古荒凉,气温很快降到零下四十度了。厚厚的皮袄和脚上的棉乌拉已经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两人走得满头是汗,女人说,这爬犁太沉了,我们把鱼扔掉吧。小安徽舍不得,只把一袋子鱼扔在冰面上,拉起来就轻松多了,又走了不知多长时间,脚下还是没有尽头的冰面,四处看不到一点儿灯光。女人喘息着说,我们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了吧。小安徽说,哪有什么鬼啊,我们就是迷失了方向,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坚持住,我们一定能走出去的,从安徽到东北,那么多罪我们都受了。女人哭了,说,我不想死,从我父亲被批斗,我本来也觉得活着没什么乐趣可言,可是现在我真怕走不出去,我想我的女儿,她一定也想我了,她睡醒了觉一定在哭呢,我好像听见她哭着喊妈妈了。

毛毛那个时候真的在哭,她一觉醒来,不见了爸爸妈妈,好在有张大娘陪着玩,眼看天都黑了,就哭喊着要找爸爸妈妈了。张大爷正好打冬网回来,抖落一身的雪花,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家门。张大娘说,你可回来了,我都要急死了,小安徽两口子去冬网队取鱼,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张大爷大惊失色,说,坏了,八成是转错方向了。张大娘一听就抹眼泪了,哎哟妈呀,这可咋整,都怨我,不让他们去就好了。张大爷说,你号什么丧啊,我一脚踹你到外屋地去,还不去把灯笼挂起来。张大爷家院门旁有一根很高的灯笼杆,是过年时挂红灯笼用的。张大娘赶紧把红灯笼挂了起来,张大爷说,我得去渔场看看,也没准铁头他们看变天了没让他们回来呢。边说边穿大皮袄,还没等出房门,院门被打开了,铁头顶着风雪进来了,着急地问,小安徽两口子回来了吗?张大爷说,没有,我正想去你们渔场问情况呢。铁头的脸当时就白了,低着头半晌没说话,张大爷着急地问,他们两口子几点钟往回返的?铁头说,算时间早该回来了,我看变了天,怕他们迷路,就一路追了过来,没看到人影啊。张大爷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夜空,说,咱们得赶紧张罗人上冰面找人了,这么冷的天在冰上一宿人就回不来了。

小安徽和媳妇在冰上彻底迷失了方向。女人说,不行了,我走不动了,刚说完,脚下一软,就摔倒在冰面上了,小安徽把女人扶起来,发现女人脚脖子崴了,勉强能站起来,走不了路了。小安徽就把剩下的两袋子冻鱼都掀到冰面上去了。这个时候了,别说两袋子冻鱼,就是两个大金元宝也顾不得了。小安徽让媳妇坐在爬犁上,他拉着爬犁继续走,大约已经是下半夜了,极寒冻透了所有衣服。小安徽冻得上牙磕下牙,还不住地喊着,媳妇你坚持住啊,可不能睡着啊。女人起先还应着,后来声音越来越有气无力了,再后来就没有回音了。小安徽停下来走到媳妇跟前,才发现女人已经浑身僵硬,气若游丝了。小安徽咧开嘴想哭,可是嘴已经冻麻木了,哭不出来了。他语无伦次地喊着什么,想把女人从爬犁上拉下来,天快亮了,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借着暗淡的天光,小安徽眼看着女人的眼珠無力地转动一下,随后俊俏的脸唰地变白了,他亲眼看到女人身上最后的一丝热量消散到了广袤的冰湖里去了,女人变成了一座硬邦邦的冰雕了。

小安徽意识不清了。他不想再走了,一头栽倒在爬犁旁边的冰面上。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女儿的哭喊声,爸爸——爸爸——,他猛地清醒了过来,站起身来拉着爬犁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嘴里说着,我带你回家,回家,回家就不冷了。不知走了多久,感觉轻松了起来,一回头,才发现爬犁不见了,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冻得失去知觉的手里滑脱了。男人号叫一声,转过身往回走,他要找到他的女人,带她回家。晨光初起,远处小村落梦幻一般显现了轮廓。冰面上一群人远远地正迎面跑来。小安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想掐一下大腿,果真浑身上下都没有知觉,一定是在做梦。可是那些人已经跑到近前了,是张大哥、铁头……还有好多渔民,他们一边跑一边冲他喊着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铁头和张大爷开上渔场的拖拉机把小安徽往两百多里之外的旗医院送,小安徽起先还很清醒,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经过,走到一半时忽然就不行了。他瞪着眼睛望着张大爷,说,毛毛,毛毛……老张落泪了,说,你放心,毛毛就是我和你张嫂的亲女儿。过了一会儿,小安徽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张大哥,求你了,找到我媳妇,别让她一个人在冰上,太冷了……太孤单了。老张哽咽着说,你放心,铁头的渔工们正找呢。小安徽就在颠簸的拖拉机上没有了呼吸。

故事讲完了,屋子里寂静无声。张大爷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双眼微闭着。有那么一会,我以为他睡着了。忽然就有两颗浑浊的泪水涌了出来。张大爷擦了把眼泪,说,我在这村子活了七十多年了,全村人都说我老张头儿吐口唾沫是根钉,答应别人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唯独答应了小安徽的事愣是没办成,说来也奇怪了,铁头我们二十多人,找了三四天,冰湖上就是不见爬犁和女人的影子,大约第五六天那样吧,我和铁头在冰面上发现了一座坟墓一般的雪堆。铁头说,就是这儿了。我们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把雪堆挖开,却是那两麻袋冻鱼……又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那几天风大,我怀疑西北风推着爬犁慢慢滑向冰湖深处去了,方圆两千多平方公里啊,找不到了……一直到第二年开湖,这大湖周围的渔村也没见有尸体从湖水中冲出来,真是奇了怪了……唉……

我默默地坐在桌边,炉火在屋中央铁炉子里呼呼作响,我却感觉到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浑身战栗了。毛毛知道这事吗?我禁不住问。张大娘说,知道,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出事时她才三岁多,竟然一直记得父母亲的样子。那晚上孩子哭闹了一夜,凌晨的时候哭喊着爸爸回来,爸爸回来。他爸爸跟你张大爷说他在冰湖上听到了,这亲人之间真是有心灵感应啊。孩子很懂事,这些年,年年冬天,她都让我领她去湖边,在湖面上放一束她亲手采来的干枝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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