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你的声音
——访龚琳娜
2021-09-03李华盛
李华盛
你可能永远也不会在一张新近出版的唱片曲目单里再次邂逅这么多传说中神与兽的名字,“凤皇、饕餮、西王母、女娲、陆吾、夸父、混沌”,等等,它们都出自《山海经》,中国古代神话的源头。这张唱片以小众而前卫的电音进行编配,音乐全部由一位德国音乐家创作,演唱者则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歌者,十五年前他们携手创作了“神曲”—《忐忑》。
从唐宋诗词歌曲到“二十四节气古诗词音乐会”巡演,再到这张《山海神话》专辑,多年来,歌唱家龚琳娜一直坚持着自己基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新艺术音乐”的创作。在演出特别忙碌时,她依然会随身背着古琴一同出行,因为这琴声可以让她“不在娱乐中迷失”。
近期,本刊特别邀请资深音乐媒体人钱琳琳专访了歌唱家龚琳娜,探究其艺术实践与创作背后独到的见解,现将访谈内容整理成文分享于此。(下文中,龚琳娜简称“G”,访谈者简称“Q”。)
“神话”唱出来
Q:琳娜,你好!你刚从德国探亲回来,我们就来采访你了。这次去德国,主要是陪陪家人?
G:嗯,他们在国外,回不来嘛,我们也有一年没见面了。这次去德国,除了和家人难得的团聚之外,我和老锣也有新的专辑要录制。
Q:是三月刚刚发布的新专辑《山海神话》?
G:《山海神话》是我们在去年(2020)“疫情期间”完成的,老锣写好曲子发过来,我在这边填词,然后由我当制作人,完成了十首作品的录音、制作。这次去德国,我们一起完成了下一张专辑,也是一张纯人声(无歌词)专辑《心灵之路》的录音工作。
Q:老锣老师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曲家,没想到你们在疫情防控期间还完成了一张新专辑,创作过程是不是有些曲折?
G:写《山海神话》的想法大概五年前就有了。我觉得我们在音乐上的创新一定是建立在传统文化的根基上。《山海经》集中了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上古神话故事原型和根基,是传统文化的根基之一。去年因为疫情,我和老锣分隔两地,我们商量后决定以《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为主题来写歌,以歌曲来讲述这些神话故事,以此激发大家的关注和喜爱。
一开始,没有主题也没歌词,怎么办呢?我就问了一圈我的歌迷,“如果我出新专辑,你们最想听什么?”他们说,想听到“惊喜”。我问,什么是“惊喜”?歌迷们告诉我,是达不到的技巧、高难度技巧,他们希望我挑战更高难度的技巧。我一想,这不就是一个主题吗?《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神兽,每种小神兽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我如果用歌声去表现这些神兽,不也要用独特的声音技巧吗?所以,我是从歌迷的反馈中找到了做新专辑的核心(思路)。
我就对老锣说,我给你理出十种技巧(关键词),你按照你的理解想啥写啥,写出旋律后发给我填词。没有了歌词的限定,老锣可以自由地进行创作,比如说“嘴皮子功夫”,他就写了“Rap”(说唱),汉语的“Rap”;比如超高音技巧,就是比我唱的《小河淌水》中的高音(High D)还要高。
于是,老锣把先写好的“Rap”和超高音两段的旋律发给我。然后,我再去看《山海经》。我突然发现,“混沌”这个小神兽,它总是颠过来倒过去、圆乎乎的,又不开窍,所以就特别适合用“Rap”这段旋律来表现。结果,我把“混沌”那首词儿原封不动地填了进去。第二首表现超高音的旋律,我首先想到了鸟类。所有的动物,鸟类的声音最高。而我发现,所有的鸟类,最优秀的要数凤凰,百鸟之王。《凤皇》的歌词,我一字没改地填进了这段旋律里,没想到效果特别好。尤其是唱到凤凰自歌自舞的部分,那个高音到了High E,特别恰当地表现出凤凰的独立精神,当时我就在想,老锣的创作怎么那么贴切,那么有中国味儿……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写曲、我填词,写完我才告诉他歌词内容,这种方式给了作曲家充分的创作空间,因为音乐是第一位的,而不是歌词第一位。
定位非定式
Q:每次听到《凤皇》自歌自舞的部分,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你的形象,独立、自主、不懈追求、意气风发的样子……
G:说起来,其实我从小就有歌唱理想,然后考上音乐学院,大学一毕业就进入中央民族乐团工作。一路走来,就是大家说的“根红苗正”吧。后来我发现,在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我慢慢地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绝大多数时候,我完全是被动的、没有选择的,甚至我唱得像某位歌手才更能得到某种认可。但艺术的核心本来是创新,是彰显个性,是不可复制!
在我想(在艺术上)寻求新路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德国音乐家老锣。他那时正好在中国,又正好想找一位中国音乐家合作,想要创作出能够让世界的观众听到的国际化的、创新的中国音乐。因为共同的音乐理想,我们开始了合作。这些年,我们创作演唱了大量作品,古诗词、神话故事,包括我们的“二十四节气古诗词音乐会”等,观众都很喜欢。我和老锣想,我们的作品起什么名字呢?
说我们是“中国音乐”,这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但“中国音乐”的种类太丰富,内涵太大了。而我们做的音乐既不是民歌,又不是“美声”作品,也不是流行音乐,可是我的歌同样可以非常流行。比如《忐忑》,它非常有流传度,但是它的艺术性和技巧性非常高,大部分人是难以完成的。技巧是艺术创作必不可少的核心要素,艺术家要有很扎实的技巧基本功才能够有效地表达,艺术之路才能越走更宽。所以,我们做的确实是“中国音乐”,是中国音乐中的一种,然后技巧性很强、艺术性很高,“艺术”也应该是一个关键词。但,假如我们称之为“中国艺术歌曲”,很容易与诞生于“五四”时期的广为人知的“中国艺术歌曲”混淆,因此我们加上了“新”!“新”代表这些作品全部是原创,区别于传统民歌、古曲,但又是基于传统音乐素材来创作。最终,我们定下来叫“中国新艺术音乐”,翻译成英文就是“Chinese new art music”。我们把关键词都理出来以后,就确定了自己的定位。但是,定位不会束缚我们,在创作中我们可以加入各种表现形式、手段和音乐风格,不论是传统的,还是先锋的。
比如,这次的《山海神话》专辑,对很多人来说,还是觉得比较先锋、前卫的。之前,我们在创作“二十四节气”系列作品时,是选取各节气对应的古诗词来谱曲,伴奏是以室内乐形式为主,包括专场音乐会现场演出也是选择与民乐室内乐团进行合作。而《山海神话》专辑的曲目都是神话题材,又是上古神话,如果搭配室内乐就显得太“实”了。因此,这次我们选择了电子音乐,这样就能以电音丰富的色彩变化,来表现神话中各种奇奇怪怪的神兽形象。我们一直都是根据内容来选择表现手段,包括我的表演方式,这就是我们追求的“中国新艺术音乐”,它没有条条框框,但一定是建立在中国传统文化基础上,原创的、具有技巧性和艺术性的。
Q:近两年,我们看到你在与老锣老师合作之余,也在尝试与其他作曲家合作,有与新生代电音音乐家空声客(CORSAK)合作的《韵》,去年也应邀参加了谭盾先生的《敦煌·慈悲颂》的演出,等等。
G:当初是因为没有选择作品的自由,我和老锣合作开创了“中国新艺术音乐”之路。之后,我们紧密合作了很多年,我意识到,仅仅唱老锣的作品显然是不够的,不能依赖他一个人,也需要打开自己的艺术视野,尝试各种类型的作品。同时,老锣也在忙着写其他作品,我们彼此都需要开拓,要更加独立。不能因为我和老锣是夫妻,就变得狭隘,只和一位作曲家合作,或者专注于某一类风格的作品。我期盼着和更多的创作者合作。这些年来,我先后唱过谭盾先生的作品、罗忠镕先生的作品,也唱过由曾获得“普利策奖”的三位美国作曲家用英文创作的《山鬼》等。去年,我刚好接到了谭盾先生的邀请,演唱《慈悲颂》的第五乐章《心经》,我觉得非常有挑战性。首先,这首作品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但是它也有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根基;其次,谭盾先生的作品有鲜明的个性,对我而言,也是一次学习和积累。今年接下来的时间,我可能也会参与舞台剧的演出,以此打开别的艺术领域、尝试新的合作方式,艺术(的提升)就在于不断地开拓自己。
行动与引领
Q:这些年,你除了出版专辑,不停地用歌声来传承、推广中国传统文化之外,同时还做了很多公益,如到社区义务辅导居民、辅导大学生、教各地少儿合唱团的孩子们等。作为邻居中的一员,可以感受到,大家学习唱歌以后,每一个人都热情高涨,参加这些公益活动,在你的生活中处于什么位置?
G:把中国的声音唱出来、传下去,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坚持做的公益音乐教育项目,叫“声音行动”。它区别于我刚刚说的“中国新艺术音乐”,那么我为什么会做“声音行动”呢?因为,我唱出来的很多作品,比如说《忐忑》,很多人都会和我说“这首歌我也想唱,但是我们都唱不了……”然后,歌唱家王昆老师也曾说过:“琳娜,你的声音其实特别‘中国’,但又特别新颖……”那么,她们唱不了的是哪个部分?为什么那些意大利语、德语、法语的外国歌剧咏叹调中国歌者都能唱得很出色,而我唱的中国作品,她们却学不会呢?王老师说的“很中国又很新颖”到底是指什么?
我发现,我们的音乐教育,长期以来都是以西方文化的审美为核心的。比如,在院校里都是用钢琴伴奏,学生们天天跟着钢琴练声,他们可能就丢掉了唱《茉莉花》的那种韵,因为他们不是跟着笛子一起练的。京剧演员从小都是跟着京胡习唱,如果改用钢琴来伴奏,他们可能也不会唱京剧了。实际上,是在这种审美指导下的教育把中国音乐特有的韵味、特有的音色“抹杀”了,或是说忽略了。而我的歌,特别重视这一块。我作品中的“新颖”,其实是我把各种传统戏曲、民歌中的声腔、韵味、音色组合在一起,这些都不是我的创造,而只是借鉴过来综合运用在我的演唱中,形成了“一人千声”的感觉。反过来,在我们的教育中,大家都在追求声音统一。
Q:就是“千人一声”?
G:对!这种“统一”往往抹杀了个性,而这种个性恰恰是中国音乐最根本的特点。所以,我想王昆老师所说的“特别新”,其实是因为我们现在对传统音乐的了解比较缺乏,非常传统的音乐听起来反而觉得很新颖。因此引发了我做“声音行动”的想法。“声音行动”简单说就是我无论走到哪,就把这种声音唱出来,带动身边的人一起学。比如说,我这次去德国,德国的朋友为我做了一桌的美食。吃完饭以后,我就想我怎样去感谢朋友呢?给他们唱首歌?然后,我又想与其我来唱,不如我教他们唱几句。于是,我就教他们唱《快乐歌》的副歌,旋律很简单又朗朗上口,他们马上就学会了。接下来,主唱由我来唱,到副歌,所有的朋友们都加进来一起唱。朋友们都特别开心,同时也能了解到这首歌里中国音乐特有的味道,比如“快乐”的“快”字的这种滑音(范唱),就是德国音乐中没有的。之后,我每到一个德国朋友或邻居家,就带着邻居们练气,带着他们唱《快乐歌》,让他们直观地感受中国音乐。这就是“行动”,走到哪儿,就教到哪儿。
因为每天朝夕相处,邻居们就成了我教的第一批人,包括国内的邻居们。他们都不是从事音乐工作的,有可能五音不全,甚至很多人从来没有唱过歌,音乐离他们的生活比较远。但是,我在教邻居们唱歌的过程中发现,他们越来越爱笑了,很内向的人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爱表达;有抑郁症的人,通过学唱歌找到了释放的“窗口”,病情不断缓解;或者是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单亲妈妈,通过学习唱歌焕发了青春活力,不仅衣服颜色鲜亮了,精神面貌也完全不一样了。这让我感觉到,唱歌已经不只是唱歌本身,它所带来的那种身心愉悦,给人带来的快乐感、幸福感是不可估量的。怪不得,现在有“音乐治疗”这样的专业!
在教邻居唱歌的过程中,为了教学更有效,我逐步摸索、总结了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去年,我们申请到了北京文化艺术基金,举办了一个音乐专项人才培养项目,专门培训北京的中小学教师们。我发现这套方法对他们都特别实用,尤其是去年疫情防控期间,教师们只能在家开展线上教学,学生们也只能通过网络在线学习,他们的家人同样因为疫情待在家里无法出门,情绪上很压抑,心理上也难免有些恐惧。我就开始在线直播教学,先教会教师们,然后鼓励他们在家带着孩子、父母一起练习,像做音乐游戏一样。接着,教师们教会学生,让学生们再带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全家人一起练。这样,他们足不出户,既锻炼了身体又学习了古诗词(歌曲)。我在教演唱的同时,也给教师们讲解古诗词的内涵,再由他们传递给学生们,古诗词中很多正能量的内容很快就激发了大家对生命的热爱,慢慢地,大家也就不再纠结于疫情的困扰。这,就是成果。
Q:也是社会效应!
G:对。我想,唱歌首先要激活人的内心世界,让人们觉得愉悦,然后,在愉悦的基础上再来传播传统文化。比如,古诗词怎么理解?然后,用音乐如何表达?声音怎么发出来?这样,他们就有兴趣了,我们就可以把传统文化慢慢地输入到他们的情感里,形成情感共鸣。这是声音行动,从我做起,从教身边的邻居开始,到有一天可能会真正影响中小学音乐教育。只有从影响中小学音乐教育入手,中国音乐独特的审美价值才能有效地传下去,这就是声音行动的本意。让我特别开心的是,我教过的邻居开始教自己的同伴、朋友,把这些音乐作品、传统文化不断地传递开来。
Q:这是一种引领。
G:对。我希望,每一个和我学习的人都可以成为新的引领者。我做这件事的初心,不是教他们歌唱技巧,而是通过唱歌可以收获健康、收获快乐,所以大家在学习以后都乐于分享。
Q:实际上,这是对大众审美的一种引领,推动着传统文化延续和传承。
传承亦有道
Q:琳娜,多年来,你一直都在祖国各地采风,学习各种各样的戏曲、民歌,而且每到一地都会找到当地最有艺术成就的代表性艺术家学习,你做这些的出发点是什么?
G:首先,我自己要学习。我要在演唱上不断地创新,而且我意识到自己艺术的根基就是中国传统音乐,就要不断地补充自己。另外,采风是为了了解那些艺术作品背后的情感来源、生活来源,是去看那些人怎么生活,那些艺术作品是怎么产生的……坚持采风,才能让自己的演唱总是焕发着朝气,让自己的艺术根基扎得更深。
同时,如果把采风学到的知识编写成教材,不仅是我个人受益,而是可以让传统文化源源不断地传承。为什么西方音乐能够在全世界传播呢?那是因为他们有教材,有专门研究方法论的理论家整理出的丰富的文献,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所以,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通过文献来了解和学习西方音乐。这一点正是我们所缺乏的。比如,我们培养戏曲演员,传统的方式就是口传心授。口传心授一定是中国传统音乐教学中非常重要的方式,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认为应该坚持用口传心授的方式。但是,口传心授也要有教材,要有方法,要有普及性,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具备传承的能力。所以,我觉得编书、编教材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
编写教材,我们也要注意方法。比如,编一本民歌教材,你给学生们讲“劳动号子”,其实就很有难度。因为孩子们都“离开土地”了,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完全变了,没有人再去拉纤,学生们也没有机会见到拉纤的场景。我只能把类似拉纤的感觉和动作放到我的“哼哈”练气里,有意识地把劳动号子的演唱方式放到我的歌唱教学里,让学生体会这种感觉去练气。
Q:这是移植,巧妙的移植!
G:对。练气嘛,每个人都需要。所以,教学的思路也要创新,因为很多人已经不愿意去学习传统民歌。比如,现在的女孩儿再也不会绣荷包,那干吗要专门去学习民歌《绣荷包》呢?于是,我会告诉学生,学唱民歌不是关注绣荷包(这个行为)本身,而是领会歌词的字里行间对爱情委婉、巧妙的表达,我们学习的是怎样(优雅地)表达爱情,用歌声去表达你的情感需求,这样一来大家就有兴趣了。“爱情”这一主题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
所以,我想出的教材是在有情感共鸣的基础上,一步一步地把传统音乐作品中的表达方式教给大家,他们学到了以后,可以用在自己的表达、自己的创作中。这样就能让传统焕发出新生。比如,今年我准备编一本以“田园诗歌”为主题的歌曲集,为什么选这个题材呢?因为现代人长时间生活在城市,遇到雾霾、疫情及各种压力会感觉很压抑,特别向往大自然,唱起田园诗,大家在精神上就会有种和大自然接近、回归初心的纯净感。所以,我打算出的第一本教材是《田园诗歌》,带大家感受诗歌的美,学习中国音乐作品的行腔、韵味,而且全部是多声部作品,全部是原创作品。在教材里,我会把所有的伴奏都做好,把所有声部的范唱都录好,都做成课件。学生们不用依赖有限的课堂学习时间,拿起手机随时随地都可以学习。如果有专业教师指导,学生们可以在课下学会各自的声部,回课时直接进入更有难度的多声部训练。
Q:就是说,可以在完全脱离教师的情况下,让每个孩子都可以独立地学习?
G:对,我下一步还打算录制视频课程。这样可以照顾到留守儿童,照顾到边远地区的学校。出去采风时,我去过很多偏远山村的学校,(那里)就没有音乐教师,如果有了教材和(音视频)资料,只要其他教师把它们播放出来,孩子们就可以跟着学,教材里也会有我留的作业。这样,能在某种程度上缓解很多地区音乐教师不足的情况。而对于师资充足的地区,教师们如果想学习中国古诗词音乐作品,也可以借鉴我的教材。我编的教材会从诗词开始,逐渐向民歌、戏曲等领域扩展。
孤独的自由
Q:琳娜,我们知道,自由一直是你所追求的。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人生阶段,你对自由的理解会有哪些不同?
G:我的人生中,特别重要的关键词是“自由”和“爱”。
Q:爱?
G:对。“爱”是永远都要有的,也是特别重要的。如果你对做的事情、对身边的人没有爱,那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所以,我想“爱”是一个原动力。有了“爱”以后,“自由”就是随时都保持着比较清醒的头脑。比如,对我来说,目前阶段,就是作为歌者站在舞台上有巨大的名利诱惑,你害不害怕有一天观众会忘记你,对吗?
Q:嗯!
G:你肯定有夕阳西下的那一天,你也会老去。生活在一种光环里,成为一位大明星,并不是我的追求,这只是我通向成功,或者说是希望有更多人听到我作品的必经之路。我更愿意把这些看作是人生路上的车站,可能需要一站一站地走完,但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你自己!而且,这个“自己”本身是孤独的,因为我们生下来只有自己,离去时也只有自己。所以,这种孤独感是非常非常珍贵的。
我想,“自由”也就在于首先要认清孤独是常态,我就是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这条路上没有(其他)所有的人,我都要走!这是一个底线。如果你能够面对这种孤独,那么面对人生中所有的事,你都会明白“我一直在”。自由的第一步,是“有自己”,可以独自面对孤独感;第二步是要知道往哪里走,你可以有选择往哪儿走的自由。
Q:选择的能力?
G:对,能力。所以,对艺术家来说,自由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如果一个艺术家的思想、行动等被束缚住,他就很难再进行创造。所以,艺术创作,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创造出一种自由状态。比如,新冠疫情防控期间,行为上我们是没有自由的,但是精神上并不受影响。我前面说,我面对自己的孤独,我也面对“世界就是这样”,不要去责怪,放下那些负面情绪。另外,这种自由和金钱其实没有直接的关系。很多人认为是财富自由,带来了人生的自由。实际上,有时候你拥有的名利越来越多时,自由的空间却越来越小,它会变成一种束缚。
Q:是的。
G:所以,还是我说的,“做自己不忐忑”,只有先做好自己,才可能获得自由。对现阶段的我来说,除了名利之外,也包括家庭。我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也想担负起照顾孩子的责任,但是我们分隔两地,我经常会自责,在这个(疫情严重的)时候,我怎么没陪在孩子身边?这次去德国,我跟孩子们提出来:“我不回中国了,我在德国待着,做一个好妈妈陪着你们……”而孩子们却回答说:“妈妈,你回中国好好唱歌吧。我们小时候你都带过我们,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你不在没关系的。我们会好好学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这也让我明白,我不应该以放弃唱歌、放弃事业为代价换来对孩子的陪伴,这是我的自由。这个时候,我发现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主见,不再是咿呀学语的小“baby”,这大概就是你说的不同阶段的理解。所以,放弃一些外部的压力,反倒路自然就有了。我觉得目前自己有这种自由,特别幸福。
“希声”现“大音”
Q:作为歌者,你如何理解“大音希声”?
G:很多人会认为,唱歌一定要有好嗓子,一定要音准好,一定要……当然,作为专业歌者,这是肯定的;但是作为普通人,不需要,你只要能正常发声就可以唱歌。这只是你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就像写诗、画画一样。对于专业歌者来说,“大音希声”,我觉得是格外重要的!因为我现在越来越体会到唱歌根本不是唱声音,学习技巧、研究声音固然重要,但是声音如果没有灵魂、没有情感,没有灵性,那就是“死”的!
Q:是的!
G:人声艺术,不是追求(机械的)稳定感,不是追求完美,而是追求真挚的情感表达!所以,我觉得唱歌的人首先要“真”,他的声音要真实、要自然,不要做作、不要刻意,即便掌握了技巧也不要“为了炫技而炫技”,技巧一定是为(表现)某种情感服务的,与作品是浑然一体的。比如,我唱的《小河淌水》,其实技术上非常难,但是大部分人不是沉浸在我的技巧里,而是沉浸在我通过高难度的技巧很自然地把他们的情感带动起来的那种情绪里。
Q:对!
G:所以,我想我们专业歌者在学习了技巧以后,一定要忘记技巧。真正的“大音”,是能够感动人的、有大爱的“音”,是“听不到的”,就是听不到有形的东西,所谓“大象无形”。如果别人听你唱完以后说“哇,你的声音太棒了!”,我会怀疑这是不是赞美?因为对方关注的还只是声音。我认为,一个好的演唱,听完以后首先会说“哇,太感动了!”,其次才会说“你的声音真好听”……声音永远在情感、在音乐的后面,就像“希声”是声音越“少”越好,那种“有形”的东西给得越少越好。
但是,我们刚开始学习演唱的时候,它就是“有形”的,呼吸、共鸣、位置,等等。但是这些一旦稳定了,歌者就不要纠结在声音本身了。我记得,有一次我的嗓子完全哑了,但还要唱专场音乐会,甚至上台之前我都预想过,如果实在唱不下去,随时准备向观众解释“我生病了!”。那场演出,我“没嗓子”了,所以我只能选择“忘记”声音。于是,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情感的表达上。忘记声音,就是不“利用”声音、不炫耀声音;然后尽量控制好气息,尽量用想象力、用意念去歌唱。结果,我唱完了全场音乐会,如果不是专业人士,根本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出了问题。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什么是“大音希声”,尤其是嗓子好的歌者,更要时刻提醒自己“忘记”声音,不要炫耀。越是炫耀“声音”,别人听到的就只是“声音”;越是把“声音”往后躲,把“情感”放在第一位,别人听到的就是“情感”。所以,“大音希声”算是对我自己,也是对同行们随时随地的一个提醒,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大智慧,永远要记住“忘记自己的声音”!
Q: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G: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