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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大学“巴蜀碑刻研究工作坊”综述

2021-09-03吕商依林怡志

中国书画 2021年12期
关键词:碑刻工作坊华人

吕商依 林怡志

继2018年“山东两汉北朝碑刻研究工作坊”和2019年“陕西汉唐碑刻研究工作坊”之后,浙江大学艺术史研究所于2021年再次举办“巴蜀碑刻研究工作坊”,旨在重返碑刻所处的自然与文化环境,考察碑刻的物质性。巴蜀地区有多处古蜀文明遗址,如两汉的地面建筑、刻石、画像石、画像砖,以及在多种文明交织中形成的佛教文物,而此前未受充分关注的巴蜀碑刻和石阙更是本次工作坊考察与研究的重点。

工作坊成员除浙江大学艺术史系白谦慎、薛龙春、陈轶婷等十余名师生之外,还邀请了苏州大学华人德、毛秋瑾、蔡春旭,复旦大学陈麦青,成都中医药大学王家葵,西南大学曹建,故宫博物院秦明,国家图书馆卢芳玉,西安碑林博物馆陈根远,天一阁博物院陈斐蓉,香港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林霄,山东大学陈硕,中国美术学院林梢青,以及独立学者贺宏亮、冯阳、凌枫和付玉婷等。

一、访碑部分

2011年7月10日,工作坊成员先后参观四川博物院、成都博物馆及武侯祠博物馆。四川博物院是西南地区最大的综合性博物馆,馆藏文物全面呈现巴蜀文明,尤以汉代石刻为最富,也有一部分文物体现了西藏、云南以及中亚文明与巴蜀文明的交融。华人德在观摩时提到,石棺的两面称“墙”,《王孝渊碑》或是墙之一面。他还提到另一名碑《簿书碑》当为二次制作,先刻字再刻画像,原为石碑,后被改造成墓门。成都市博物馆的两件汉碑名品《裴君碑》与《李君碑》也吸引了学者们的注意,薛龙春与王家葵指出《裴君碑》的刻工较粗糙,刀口似平铲,刊刻工具与众不同,白谦慎则从碑的布局、字距与结字谈论了巴蜀汉碑与山东汉碑的区别,而华人德注意到二碑形制与汉代陶楼的联系。

11日,前往雅安,首先观摩城郊的《高颐阙》。此阙建于东汉建安十四年(209),是我国现存雕刻最精、保留最善的石阙,其子阙、阙前石兽与阙后之碑均存。华人德推测,汉人或许先将石块垒成石阙再刻字,《高君颂碑》题额在右,纹饰在左,他和林霄认为这一形制可能是从埃及或两河流域传入。此后,工作坊成员先后观摩了雅安博物馆的《赵仪碑》、芦山县的《樊敏阙》并《樊敏碑》及荥经县的摩崖刻石《何君尊楗阁刻石》。与四川出土的很多汉碑相似,《赵仪碑》无界格,石上刻字大小相间,甚至互相交叠,出土时已是断口平整的三段,薛龙春指出该石或许在建立后不久就被改造利用。华人德补充称其中一块上的空白区域原或为雕刻画像所留,因汉时许多碑都既有画像又有文字。《何君尊楗阁刻石》在宋代已有记载,于21世纪初重新被发现。作为迄今存留最早的东汉刻石,它显示了篆隶嬗变的微妙消息,在书法实践与书法史视野之下都很有意义。此外,作为武帝略通西南夷路线的直接证据,此碑亦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12日,登凌云山。乐山以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闻名,另有盛行于东汉至南北朝时期的崖墓。数百座崖墓层叠分布于岷江两岸,规模不一,大家着重参观了景区内原地保护的麻浩崖墓博物馆。崖墓内为仿木结构建筑,其梁饰与壁画多为出行、宴乐等世俗场景及蜀郡百姓所崇拜的西王母形象。

13日一早,行至都江堰,访治水功臣李冰像上的汉代题刻,随后至金沙遗址博物馆。作为古蜀王国都邑,金沙是继三星堆之后成都平原的又一个文明中心,其遗址出土有大量象牙原料、象牙器、金器、铜器、玉器、石器与漆器等珍贵文物。

14日上午,抵桂湖碑林公园,《王稚子碑》《石门关碑》等皆藏于此。薛龙春比较《王稚子碑》与汉阙文字风格,认为或非汉人手笔。华人德指出《石门关碑》原是墓门,其文字乃几代人多次补刻。午后,前往广汉三星堆博物馆。华人德认为,三星堆青铜像及其他铜器的风格在十六国成汉陶俑中或有所延续。随后,又行至绵阳市博物馆观摩两汉至清代的各种摇钱树。摇钱树主要流行于汉代,是汉代贵族生活的缩影,也是时人信仰之写照。

15日傍晚抵渠县,翌日于乡野田埂民居间走访汉阙。渠县有汉代仿木结构建筑石刻墓阙6处,其汉阙完整性不及高颐阙,子阙已佚,仅留有石基的痕迹,但我们仍能通过数量可观的石阙,系统了解其建造手法、雕刻技艺、内容与书法艺术。尤其是《沈府君神道阙》与《冯焕神道阙》,隶书的末笔多舒展恣肆,突破界格,很可能与周边有较大空白有关,让人联想起崖墓题字中的“朱秉”。

17日一早,在重庆三峡博物馆内,工作坊成员就熹平二年(173)《景云碑》的内容、表现风格与其碑穿的独特形制进行了深入探讨。由于出土较晚,该碑书法如新发于硎,从中可以揣摩刻工程式参与了碑刻书法风格的塑造。随后前往大足石刻。大足的摩崖造像始建于唐乾元元年(758),至两宋时期达到鼎盛,体现了宗教的世俗化与佛教的本土化发展。

二、研讨会部分

7月18日,在一周的考察之后,“巴蜀碑刻研究工作坊”在成都举行闭门会议。上午场由薛龙春先作引言,其后华人德、陈麦青、王家葵、陈根远、秦明与毛秋瑾等6位学者就近日于巴蜀地区所见石刻或相关引申内容依次发言,并进行交流。下午场由白谦慎主持,与会嘉宾参与讨论。

在引言中,薛龙春首先阐明实地考察对书法史研究的意义,并强调了白谦慎主张的“面对原作以理解原作”“以原作为中心的艺术史研究”。他指出浙大艺术史系近年连续举行碑刻工作坊,旨在让参与者通过对碑刻所处环境、空间位置、类型、大小与质地的接触与认识,综合考察碑刻的、风格与意义。这种以解释作品为中心的研究并非是对艺术社会史的有意区分,而是在艺术社会史取得丰硕成果的今天,提醒研究者不要忽视“作品”本身。

長期以来,巴蜀地区的碑刻并未得到充分的重视,除偶见于宋代著录之外,此地区的碑刻甚至在乾嘉时期都不曾被金石学者真正了解,直到刘喜海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任四川按察使后才开始被大量收集,且借由《三巴孴古志》一书逐渐进入学界视野。本次访碑所见有一些是2000年之后新出土的文物,然而相应的考古报告却少见关注。

薛龙春从三峡博物馆藏带铭刻的刘宋泰始五年(469)石柱出发,联系其与南京萧景墓神道“反左书”石柱之间的相似性,以神道石柱铭文面“左右相对”而非垂直于神道方向的实际空间位置入手,指出巫鸿以“透明之石”来讨论“反左书”的意义或许存在一些局限。他还推测,在汉阙遗存丰富的四川地区,有相当多的阙并无铭刻,很有可能是因为“阙”总是与有铭文的“碑”共存。通过实地考察,薛龙春也发现《高颐阙》枋头文字实为“贯光”而非宋人所拟写的“贯方”,两阙皆属高颐而非高颐兄弟。薛龙春指出,《王孝渊碑》并无界格,字距较小,类似于山东画像石题字,而随书写而逐渐拥挤缩小的碑阴字体,也显示出碑文字数并未经过精心计算。对于《赵仪碑》,薛龙春推测碑阳中部内容为赵仪所属,而左右部分都是题名,故字较小且分布略低。另外,通过对单字“属”的笔画特征分析,确信碑阴、碑阳乃一人所刻,它们之间存在的视觉差异,或因阴阳两面漫漶程度不同所致。该碑存在的隶书简化趋势与王晖石棺上的铭文非常相似,接近于东晋墓志的风格,弧线减少,波挑不显。

随后有六位学者就相关内容做主题报告。华人德表示此次访碑重点在于对四川地区占比最巨的汉阙之考察,并且认为除目前记载在册的29件汉阙之外,还有一些残缺或形制较小的没有统计,而一些六朝“神道柱”其实也应归于石阙一类。四川的阙最有名者即为《高颐》《冯焕》与《沈府君阙》等,因其上有字,故格外受金石学者重视。此次访碑活动共观摩了14件阙或其局部,几乎占到有记载的全国汉阙的半数。那么,众多石阙为何会涌现于巴蜀地区?阙在西汉不曾出现,于东汉一度盛行,无铭阙很可能原为当地富者所有,后受黄巾起义之影响,阙主在书刻前即远走避难。华人德又以《幽州书佐秦君神道石阙》为例,指出“神道”“神道阙”均属阙之称谓,“神道”原为两阙之间的道路,而后人往往将“神道”与“阙”连称,如《太室神道阙》《少室神道阙》。关于渠县石阙,他认为这些现存单阙前身或为子母阙,子阙易丢失或被村民挪为他用,至今尚存的单一母阙并不等同于画像石呈现的单阙形制,或《幽州书佐秦君神道石刻》那样本身即不配置子阙的单件石柱。阙虽都是石质,但其造型模仿木结构建筑。在现存画像石中,部分石阙位于大门两侧,故他猜测位于侧面的子阙具有“墙”的含义。华人德引征相关文献,分析阙最早可能来源于周公择都洛阳时,注意到伊水两岸香山与龙门之形。此外,楼观与阙在古代或属同类,如汉画像石或砖中都有阙存在,《榖梁传》中亦载“(晋景公)八年,使郤克于齐。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此处的楼或也指阙。另,西汉上林苑中也曾因“仙人好楼居”而建有益延寿观,《古诗十九首》中也有“西北有高楼”句,说明汉代已有高楼建筑。那么,立在墓前的阙是否是通向天门的标志?结合画像砖绘有人于两阙间迎接,两者之间或有相似性。华人德还细数《秦君神道石刻》《泰始五年石柱》与《梁萧宏墓阙》等带有波斯、印度风格的望柱形制,以佐证当时与异域的交流程度远超今人想象。华人德最后指出,蜀国的碑阙体积天然大于中原地区,乃得益于四川地区能就地取材,无须从远方运输。

陈麦青报告的是《延年石室题字刻石》的发现年代、地点及其递藏传拓情况。根据原拓,其上所刻内容为“阳嘉四年三月造作延年石室”,现存于上海图书馆的有题跋的拓片被装裱成轴,上有端方、缪荃孙、恽毓鼎、翁斌孙、杨钟羲等人题跋,另有罗振玉观款,罗还在1915年将题字双钩收录于《汉晋石刻墨影》中。在罗振玉《俑庐日札》《汉晋石刻墨影》《石交录》、方若《校碑随笔》、刘承幹(实出自褚德彝之手)《希古楼金石萃编》与柯昌泗《语石异同评》中,关于此碑的发现年代有不同说法。柯昌泗另有《汉晋石刻略录》稿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陈麦青结合卢芳玉《柯昌泗〈汉晋石刻略录〉的成书体例及贡献》与相关引文,得知此石在四川巴县被发现,并被收录于1900年去世的王懿荣之《汉石存目》,不过此目录经罗振玉校补刊行,不能作为关键依据。关于此石的发现地点,陈麦青详考罗振玉、邓少琴、柯昌泗、马子云与高文等著录与上图藏本中题跋内容,总结出两种可能,一为郫县,二为巴县,联系到龙王洞向多煤矿资源,而郫县并不以山脉与矿产见长,他更认同巴县一说。《延年石室刻石》先后经于溥伦、柯昌泗与庆云堂递藏,最后传至故宫,其间伴随着不同拓本的产生。陈麦青认为,文物“原地保护”既有其益处,也有其难处。结合《延年石室刻石》的递藏与现状,他认为相较于“只藏不拓”,影印是一种更理想的保护形式。

王家葵以《瘗鹤铭》研究作为开篇,随即切入《何君阁道碑》。建立于东汉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的《何君阁道碑》最早在南宋被发现,作为“建武中元”纪年的实物证据,在当时引起金石界与史界的轰动。但明人杨慎曾在蜀地寻找六次而不获,可见再次湮没。此碑在晚近至少两次出现于著录,一为清代二冯所撰《金石索》,二为清末沈贤修重刻并立于雅安的《何君阁道碑》,不过两者均与现存实物相去甚远。王家葵随后依据南宋几种隶书字典如《隶韵》《汉隶字源》等记录的《何君阁道碑》字样重新拼凑,又结合实物证据,发现宋人著录中载“尊”字的特殊写法实为碑中笔画残破处,可见南宋时人所见与今日所见相同,此结论是只根据拓片所不能及的。王家葵还就颜真卿传世书迹有别于其他唐人书迹的形制问题申发了个人见解。

陈根远的报告以西安新出碑志所见唐代柳公权、颜真卿、李商隐与韦应物等名家书法为中心。柳公权《杨承和神道碑》于2021年3月17日于西安枣园发掘出土,今藏西安考古研究院。《杨承和神道碑》为恢复晚唐名宦杨承和名誉之用,其撰文者为王起,从事件的发生时间与官衔署名等推断,此碑或许是柳公权59岁所书,与目前存世最早的柳书《回元观钟楼铭》为同一年。2020年夏,颜真卿所书《罗婉顺墓志》出土,陈根远否定此碑为他人代笔之可能性,书此志时颜氏39岁,个人风格虽尚未完全形成,但开张环抱之势已见端倪。通过对比《元大谦墓志》与《罗婉顺墓志》,虽后者有界格,但两者行列排布都十分整齐,这也反映出唐代墓志应是先书丹再摹勒镌刻入石,界格并非必须保留之物。

李商隐撰书的《王翊元暨夫人李氏墓志》十幾年前出土于长安。该志书法带有晚唐瘦硬风貌,也尽显李氏个人的书写水准。而大历十一年(776)的《韦应物妻元苹墓志》为韦应物撰文并书,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撰”字与永泰元年(765)《李璀墓志》如出一辙,很可能当时并不区分撰者和书者,虽然后者只署“韦应物撰”,其实也应是韦应物所书。

秦明以黄易鉴藏《王稚子阙》旧拓为例,探究清代金石学视野中的蜀中汉刻。故宫博物院藏有四川汉刻拓本12种,相较于中原地区的汉碑而言,并非重点。马衡跋所藏剪裱本《樊敏碑》说当时拓本因“视为奇货,索值极昂”,可见《樊敏碑》的市场作假行为已不稀见。故宫博物院藏《樊敏碑》达13件,也证实了此碑在彼时已成收藏热点。虽然近现代的汉碑著录已颇为可观,但黄易《小蓬莱阁金石目》中仅著录五种四川汉碑,包含被证伪的《孝廉柳敏碑》与《汉故王君之碑》。相较于记录在案的179件汉碑,四川汉碑占比并不显著。黄易在著录《王君稚子阙》时,特地注明是明末拓本,可见当时蜀中地区还没有专事拓碑的工作团体,故市场上没有新拓流通。正因为黄易的著录与收藏,《王稚子阙》被清代金石学的集大成著作《金石萃编》所收录。而《王稚子阙》真正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要归功于刘喜海《三巴金石苑》的收录与广泛传播。刘不仅是重要的金石学家,也有专门的工作班子。

毛秋瑾从汉碑铭刻工的角度出发,涉足冶金技术与铭刻工具的跨学科研究,以考察材料、工艺与石刻面貌之间的关系。原石的雕刻方式从拓本上无法直接感知,以汉中博物馆藏《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为例,毛秋瑾认为其字口由凿子凿出,而非以刀刻出,并提出了一个问题,即此次访碑中见到的《何君阁道碑》为何种工具所刻?她认为,汉中博物馆所藏三件《汉鄐君开通褒斜道刻石》《石门颂》《石门铭》之间的原始距离或许对研究其刻凿工具有所助益,不过现在三碑均陈列于博物馆中,已经脱离最初的环境。参考褒斜栈道的建筑类型与出土的相关汉代铁锤铁斧,不同的建筑工具或许也会在铭刻工具上有所投射,并关联于风格呈现。而就冶炼技术而言,毛秋瑾猜想,东汉蔚为大观的画像石制作或与当时炼钢技术的进步有关。

下午场由白谦慎主持,他讲述了小型工作坊之于学术研究的意义,并且强调了艺术史中传统的技法、物质与文献等内容对研究的重要性,与会人员随即開始自由讨论。

蔡春旭提出,关于华人德在上午的会议中所讲到的《幽州书佐秦君神道石阙》,当时出土的残件共有16件,属于神道的部分计4件,其余为阙的残件。如果其同属一组,则一组中均包含柱与阙。结合现存的南朝等时期的石柱,现存石阙的形制或许是后世不断成形。此外,从上述石阙所存的各类残件看,早期的各种部件似乎是自由组合,而“阙”这样的观念似乎是在形制固定之后才得以产生。华人德回应,事物都会经历不断完善的过程,比如墓志形制在历朝历代的呈现也有所不同,因此“阙”的发展规律也大抵有其相似性。他还提及《书法丛刊》四川碑刻专号上刊登的石兽类型或是从其他石阙处零碎所得,因此欲知晓阙的形态流变,必然离不开对原始环境的审视,而目前我们对石阙的称呼还稍欠统一。对上午毛秋瑾谈论的议题,华人德表示目前学界对于雕刻工具的关注很少,但工具与石刻的风格关系甚密,甚至导致石刻最终呈现出与书丹相去甚远的视觉特征。他认为西汉与东汉画像石之间存在的线条区别,似乎也与雕刻工具不同有关。除了工具,也需要考虑其受体即作品的材质。

随后蔡春旭又向薛龙春提出关于神道柱与碑之间的方位关系,发现不同的墓也存在神道柱朝向之别。薛龙春回应说,虽然朝向有所不同,但神道柱的放置方式始终相对称,其上的反左书无疑与对称性所带来的礼仪感有关。那么厚的石头,无论如何不能是“透明”的。华人德、白谦慎、薛龙春、陈硕与蔡春旭等还就反左书的书写方式与意图进行了交流,认为当时类似于美术字且用左手书写的反左书被时人视作一种特殊本领。王家葵补充说,理解反左书也需要从宗教、信仰或民俗的角度进行考虑,陈麦青则表示反左书的出现可能与高等级陵墓仪仗制度的对称要求有关,或许与“诽谤木”到“华表”的演变和“阙”从实用的木质楼观到象征礼仪制度的石质构建的发展相类似,只是缺乏文献记载。

陈硕提出的问题是,中国人用置于公共场所的大型刻石来表达崇高,为何会在东汉出现?他引用赵超“文化西来说”的说法,认为通过丝绸之路,中国逐渐将古埃及与两河流域的石碑形制内化为自身文化,其形制的确立可以通过相应的考古材料溯源,因此,“工具”或许还无法成为大量刻石在东汉出现的决定因素。白谦慎认为,虽然埃及早有碑刻出现,中国石碑也与之类似,但两者之间的地理范围仍存在着显著的空白区域,其中的过渡性与联系要如何建立?毛秋瑾举人类学“文化飞跃带”之例回应白谦慎的疑惑,认为“空白区域”的出现在其他文明中也确实存在。华人德在认同“西来说”的同时,也从中国本土的需求考虑,如东汉提倡名节与孝道的社会风气在无形中要求人们借立碑记录其声望。位于偏远一带的渠县竟然还留存6处汉阙,这正是当时盛行立阙的证据,而在文字尚未通行的沙漠、草原等地则并无立碑之需。陈硕继以考古学中的“以时间换空间”,指出碑在埃及的出现时间毕竟领先于东汉四千余年,而其中大规模的系统挖掘还有待完成,如果仅根据少量的文献记载来填充复杂辽阔的流传过程,是不现实也不必要的。其后谭频璇提问,《高颐碑》底座的“龙虎衔璧”是否也是西来说的产物?白谦慎、毛秋瑾、蔡春旭等指出,文化迁移往往呈现出整体性,会渗透进文化受体的方方面面。

贺宏亮在发言时强调,应将四川地区的碑刻与曾属蜀地的汉中碑刻一并比较,根据陈麦青提到的邓少琴《益部汉隶集录》,他提出是否应该确立一个有别于中原汉隶风格的“益部汉隶”概念,并猜想《大开通》《石门颂》《新都石门关》与《王孝渊碑》等风格的相似性,是因特殊的书丹者与特殊工具刻凿而致。陈文波认为,“益部汉隶”的独特面貌更取决于雕刻方式的不同而非书写,并以《樊敏碑》刻工刘胜为例,推测蜀地一带可能存在流动性较弱、组织松散的石工、刻工集团。蔡春旭认为刻工往往根据当地石质“因材施刻”,并且多以家族为单位形成刻工集团,在某一较为固定的区域工作。白谦慎参肯定了刻法与工匠团体对风格的影响,但又举例说,蜀地《景云碑》等与中原地区的汉碑亦十分相像,说明某种刻工程式也会流动。陈麦青补充说,有体势的摩崖与工整细腻的石碑之间要求不同的凿刻方式。华人德亦持类似观点,他以刻碑与刻帖之异为例,认为摩崖石工只需掌握大致字形,并非照书丹原样摹刻。建碑的目的是记功颂德,重要的是文字内容,与刻帖传承名家墨迹的功能有所区分,故碑与帖也很难融合。

在上述讨论的基础上,陈硕又引出如下内容—当我们在讨论碑刻风格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显然,从拓片及其图像出发的研究,只凭个人审美经验而忽视了实物本身,巫鸿所述的拓片“物质性”中也包含了诸多可塑性与欺骗性因素。只有排除上述不确定性,才能确定拓片的“物质性”能在何种程度上得到讨论。他还就《景云碑》风格问题进行提问,其接近直角状态的美术字波尾是否能等同于铭石书?而如《西狭颂》中宫打散、四角填满的非日常书写字形是否在彼时也属于一种美术字?如果我们能够辨明美术字的强化成分与实际书写之间的分野,或许能突破朱彝尊所说的“汉隶凡三种”。白谦慎回应说,朱彝尊的“美”也经过分类,但他并未使用“风格”概念,因“风格”为西方术语,那么陈硕所述的“特点”能否等同于“风格”?风格通常是一种有意识的自觉追求与传承,如《曹全碑》《礼器碑》,但有些表现较为随意,只能称作“特点”,创作者往往不偏好于风格的总结,而更追求作品的完美。今天在书法研究中引进风格的概念虽便于论述,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了对书法现象的思考。碑刻审美的产生既包括书写者有意识的追求与后人追加的评价,也与材料本身的属性紧密相关。有鉴于此,我们要尽量追求对历史的还原,同时警惕语言与概念的陷阱。

附记:香港近墨堂书法基金会资助了本次工作坊的部分费用,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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