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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忘却的记忆

2021-09-02张尔全

时代报告 2021年10期
关键词:儿女爷爷母亲

张尔全

今年8月的一天夜里,突然梦到了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起来独自追思往昔,忍不住翻看相册中母亲的照片,我眼睛湿润了。透过泪光凝视着母亲,母亲像一座大理石浮雕,眼神像圣母利亚的眼神,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头。

屈指算来,我的母亲葛素清逝去已经40年了。印象中,感觉她从没离开过我们。人生坎坷路,当我感情受到挫伤而痛苦的时候,当人事有纠缠而遭遇险恶的时候,当事业碰上挫折乃至失败的时候,母亲笃定的眼神总让我平静而泰然。

那晚,看着母亲的照片,往事如决堤的洪流,钩沉起有关母亲的点点滴滴。

本是贫家女,勤善撑门楣

在苦难的旧社会,母亲出生在泸州市华阳乡三道桥村6根白树附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家中四姊弟,母亲排行老大。全家靠外公推车、抬轿、打短工挣钱养家糊口,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

我曾听母亲讲,她小时候有一年大年三十,富人家都在杀鸡宰羊,热气腾腾地吃团年饭,母亲家却无米下锅。外婆拖着几个幼小的儿女在家中苦等天不亮就出门揽活的外公挣钱买粮回来煮饭。然而,全家人饿着肚子左顾右盼等到晌午,外公仍两手空空回家。实在没有办法,母亲叫上她的妹妹一起,冒着飘扬的雪花,赤脚到李二爷的胡豆田里扯一种叫浆稀苕的野菜,准备拿回家熬汤吃。由于事先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结果被李二爷发现了,说是他家田头的浆稀苕是要沤肥的,不准扯,摘好的野菜也不准拿走,还把装野菜的竹篮踩得稀烂,把两姐妹骂得直哭,只能空手回了家。

外婆见俩女儿哭着回来,问清原由,对女儿们厉声说道:“我们事先没有跟李二爷说就去扯他田头的东西,哪怕是草,也是我们不对。人穷志不穷,记住,今后饿死也不许拿别人的东西!”

我父亲和母亲家相隔不远,祖父那辈是鄰居。父亲家也穷,新中国成立后,土改划成分时,我们家是贫农。爷爷名叫张义胜,在他们那代人中,算是聪明人,从事的职业叫“斗户”。

啥叫“斗户”?通俗点说就是买卖粮食的中间人,现在称“中介”。那个年代,不管是有钱人还是普通人家,要将自家多余的粮食出售,计量单位都是以“斗”来计算,一斗相当于现在的三十斤。一斗为十升,十斗为一担。我爷爷一辈子都做这项工作,由于做事公道,又会处事,方圆十里八乡,凡要买卖粮食的人家,大多找他做中间人,为此人送外号“张斗户”。

我爷爷找了个寡妇的独生女做妻子,这就是我的奶奶。

我奶奶的父亲死得早,被她母亲宠爱,从小就不会做家务。爷爷成家后,将老岳母接回家同住,我们叫她“陈老祖”。奶奶生了我父亲张静康和幺爸张静场,家里尽管人口多了,家务事实际上也是陈老祖当主力,奶奶只是打打下手。

后来,爷爷和外公做主,在我父亲17岁、母亲16岁那年,让他俩结婚了。母亲嫁到张家时,陈老祖年事已高,而奶奶又不善家务,母亲自然就承担了所有家务事。

几年后,我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们也陆续降生。母亲上要抚养几位老人,下要抚养几个儿女。家里尽管穷,但在母亲的操持下,靠爷爷“打斗”和父亲打短工挣钱,全家人尚能在温饱线上维持。可是,这种状态的家庭,自然是无法承受风浪的。

屋漏偏遭连夜雨。过了几年后,快60岁的爷爷因年轻时劳累积下的腿疾复发了,脚痛得无法走路。要出门,全靠父亲用“鸡公车”推。由于出门困难,联系他的客户骤降,久而久之,生意也没了。单靠父亲打短工,根本养不活全家人。

母亲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向苦难低头,而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去克服苦难。经多方打听得知,离我们家不远的尼姑庙铁像寺有十多亩高坎田没人租,母亲当机立断将其租下。所谓高坎田,就是地处高处的旱地,缺水,无法种水稻。租下田后,母亲就带全家披星戴月苦干几个月垦荒造田,采取人力车水的办法,硬是把水稻种上了。之后,又变一季为两季,收了水稻再种杂粮。

工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下来,不仅交够了租子,剩下的粮食还够全家人填饱肚子。

母亲是一个把信誉看得很重的人。每年打下粮食,总是把最好的部分送给高坎田的主人——铁像寺的尼姑,从不缺斤少两。打交道多了,一来二往,铁像寺的女主持隆莲大师还主动联系母亲,常在一起交流“因果缘由、行善积德”的体会。最终,两人成了好朋友。隆莲大师还发展母亲为佛家编外修行的俗家弟子,这让我母亲将行善积德当成自己的信仰,坚守终身。

母亲孝顺长辈,尽心尽力服侍老人,无微不至。她16岁嫁到张家时,陈老祖年事已高,后来爷爷又因腿疾自理困难,加之奶奶不事家务,母亲既要协助父亲种田,又要照顾几位老人和儿女。她几十年如一日,家里家外操劳,毫无怨言。特别值得敬佩的是,母亲操持一日三餐,都要事先征求三位老人的意见。有好吃好喝的,首先满足老人的需要,然后是父亲和幺爸,再次是儿女,最后才是自己。老人行动不方便,她把饭菜总是先送到老人手上。大事小事,都要先征求长辈的意见……事实证明,老人长期保持心情愉悦,寿命也活得长。在那种缺衣少食的年代,陈老祖活了103岁,爷爷和奶奶也活了80多岁。

艰辛育儿孙,爱心似春晖

枯肠索尽寻佳句,荻画依然展笑颦。

育女抚儿辛勿语,披星戴月苦不言。

持家勤俭难关渡,处世谦恭美德存。

捧束檀香拜老母,再泡新茶缅娘亲。

香烟萦绕中,又忆起父亲辞世后,母亲独自抚养我们几个儿女成长的艰辛岁月,禁不住泪水淆然。

20世纪60年代初,天灾人祸不断,我们家也深受其害。父亲张静康和幺爸张静场相继因病饿交加去世。父亲去世时,我们兄弟姐妹6个,除大姐已出嫁,其余5个都不大,我身为老幺还不到9岁。母亲在悲伤中拖着全身浮肿的病体,把全副身心都放在照管儿女上。当时我们5兄妹中,二姐虽大点,但因幼时出“天花”误食忌物留下哮喘病根,下面4个儿子都在读书,谁都帮不上母亲的忙。

家里贫困,又无任何外援,一个寡妇抚养几个娃娃真是太难了。可喜的是,穷人娃娃懂事早,个个都听妈的话。母亲俨然是个指挥官,把5个娃娃调教得各安其位。二姐有病,干不了重活,就发挥心灵手巧的长处,缝缝补补的事都包了。全家人虽然买不起新衣服,但经二姐一拾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穿在兄弟几个身上,比别人穿金戴银的还高兴,自信心超强。大哥和二哥呢,两人相互搭配,挑肥担水种自留地,凡是家里的重活都揽了,从不让母亲操心。三哥小点,但学习成绩好,一美遮百丑,一说干活,就说作业没做完,久了,大家都习惯了。至于我,百姓爱幺儿,啥事不管,好吃好喝,还要抢个优先,这是常态。哥哥姐姐们敢发杂音,只要母亲说“大的让小的,你们懂点事”,全体都哑起了。

母亲把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我们身上。我记忆中,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着给我们张罗早饭。把我们送出门走了,就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那些年,母亲最操心的就是我们读书的事。在她朴素的认知中,没文化就是睁眼瞎,长大出门就会被坏人骗。不好好读书,长大就像她一样,一辈子没出息。所以,她起更熬夜,扯猪草割牛料、养鸡喂猪忙不停,目的就是凑钱供我们读书。

母亲的工夫没白费。在最困苦的时期不仅保全了我们兄妹的性命,还供我们上学,接受应有的教育。如果没有她送我们读书,哪能有后来在各自的岗位上有所成绩和建树。

哥姐们踏入社会渐次安家,我的侄儿侄女们也陆续出生。母亲又是操不完的心,她的身影随时出现在儿孙们需要的地方,和蔼可亲的笑容,投向每个儿孙幼小成长的时光。细细算来,大姐6个儿女,二姐、大哥、二哥、三哥加起来又是7个小孩,共13个孙辈的幼儿时期,都享受过母亲那双勤劳的双手传递出的爱的浸润。

在历经艰辛抚育儿女们成长的同时,在孝顺和善良之心的驱使下,母亲还努力把这份爱心辐射到亲戚中间。一天大早,她突然对我们说,她要步行8里路去看望家住丰收八队的长辈。下午回来后,她召集我们说:“你们爷爷有个堂弟,就是你们的幺爷爷,终身未娶,无儿无女,现在年纪大了无人照顾。我想把他接家来住,由我们家为他养老。你们看,要得不?”她说是征求我们儿女的意见,可没等我们说话,她又接着说:“我们能力小,帮不了外人。但自家的老人还是不能忘的。你们幺爷爷年纪大了,身边无人,我们不帮他,哪天饿死在屋头都没人晓得。”见母亲这样说,我们谁还敢有意见?于是第二天,我们全家就一起去把幺爷爷接到家里来,一住就是十多年,最后为他养老送终。

母亲不仅对亲戚中的长辈孝顺,对亲戚中的晚辈成长也很用心。时间推移到20世纪70年代。大哥有了孩子,为了让哥嫂安心工作,母亲主动承担了照看孙儿等家务事。有一天,她听说魏表婶为了上班,每天把两岁多的女儿锁在家里让小娃娃自己耍,于是非常着急。原来,魏表叔是母亲的表弟,在马尔康森工局当工人,家却安在成都老南门一条巷子里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偏僻房里,旁边就是公厕,空气极其不好。那个年代条件差,为了工作两地分居很普遍。魏表叔只有春节放假才回成都家里待几天。表婶在街道门市卖菜。他们夫妻工资低,沒钱送女儿上幼儿园,为不耽误上班,无奈之下只有把女儿锁在小屋子里。

在那个年代,城里普通人家这种情况也多。可我母亲却说:“把两岁多的娃儿成天关在臭烘烘的小屋子里,时间长了不成‘瓜娃子才怪。”于是,她主动要求表婶把女儿放到我们家,由她义务照管,直至几年后上小学才脱手。

母亲口头上说“我们能力小,帮不了外人”,但她在行动上,只要有机会,就会主动为左邻右舍着想,能搭得上手的,总是不遗余力。姐姐哥哥们相继安家有了孩子后,母亲在为儿女们操劳的同时,也附带为邻居照看小孩。我们有个姓袁的邻居,两口子都是地主子女。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学大寨吹哨子出工,贫下中农迟到了都要背书,地主子女就更要小心了。可他们夫妇也有个一岁多的孩子无人照管。母亲主动联系,叫他们每天早早把孩子送到我们家,她义务帮忙照管。好多年都这样,只要别人有需求,母亲宁肯自己辛苦点,也从不推辞。在我印象中,母亲在家的时候,我们家的院子就像个小小的幼儿园,小娃娃们跑上跑下,热闹得很。

母亲上扫盲班时学了几个字,带儿孙和邻里的孩子,只是尽量保证他们安全不出事,也没能力给娃娃们进行启蒙教育和传授知识。但是,她按照老传统从小事上严格要求孩子们: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学会自己脱裤子如厕,自己洗手;大的要让小的,不能互相欺负;不能乱拿别人的东西;见到大人要喊叔叔、阿姨等。

往事永追忆,思念挂星辰

母爱如河,为我日夜奔流,为喜悦夜不能寐,为忧虑辗转反侧。我的世界很大,装得下很多人,而母亲的世界很小,里面满满都是我。

母亲最操心儿女的婚事,特别是操心我这个幺儿的婚事,至今忆起,仍是懊悔不已。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几个大的儿女都安家了,唯独幺儿还没有着落,母亲格外操心也是常理。我还在部队服役时,母亲就开始上心。她把中意女子的照片夹在信封给我寄来,我却回信不考虑。等到我复员回乡务农,母亲更着急了,生怕我找不到对象,八方托人说亲。我却不慌不忙地对母亲说:“我要立业后才安家。如果自己都养不活,还找啥子对象?”母亲见我态度坚决,也不逼我了,但心里比谁都着急,暗地里省吃俭用,攒钱攒粮,盘算着我哪天结婚办酒席,招待亲朋好友大方点,好跟我挣面子。我也没让母亲丢脸,回乡务农半个月,就被生产队、大队、公社层层推荐到政府部门当了临时工。几年后,因工作表现出色,在我27岁那年终于转正成了国家干部。

如此一来,我这个农村娃也敢跟城里长大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大学本科生处对象了。母亲闻讯,甭提多高兴了,本来在三哥家照看孙儿的她,不顾大热天,硬要回石羊场老家,让顾木匠张罗为我结婚置办家具。

我们的欢乐来源于母亲脸上的微笑,我们的痛苦因为母亲眼里深深的忧伤。我们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却总也走不出母亲心灵的广场。

20世纪80年代初的石羊场,尽管属成都市郊区,但仍然相当落后。只有机耕道,没有公交车。当年,大哥在社办联运管点事,工作地点在离家二十多里外的火车东站。每天早出晚归,骑自行车来回路上就两个多小时。三哥在城里房管局工作,当个小负责人,事情也多。我在金牛区委上班,又被派往圣灯公社蹲点搞基本路线教育。只有二哥,务农能陪母亲在家。但是,二哥因小时候登高摔伤头部留下后遗症,理不顺外面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为我张罗置办家具,头几天还好,几天后,她身体就出现了异样,又怕影响儿子们的工作,宁肯自己忍着,没把病情告诉我们。再过几天,疼痛加剧无法忍受了,才让人送她到公社卫生院打点滴。当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她转到四川医学院后,母亲被确诊为肠梗阻。值得庆幸的是,手术下来,操刀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没什么大问题。手术后,我们每天24小时轮流守护在母亲身边,盼望母亲尽快康复。记得在病房里,我问母亲:“想吃什么?”她回答说:“想吃冬汗菜稀饭。”她想了一会儿又说:“你们经济宽裕了,十天半月给我买个猪蹄炖得耙软软的,给我端一碗来解解馋。”听母亲这样说,我心里难受地回答:“妈呀,你一心为儿女辛苦操劳几十年,从没享受过好的生活。现在都老了,最大的愿望竟是能吃上一碗炖猪蹄解馋。儿女们真是没出息不孝顺,对不住你老人家呀!”我话音未落,母亲就忙不叠地打断我说:“不准乱说,啥子对得起对不起,你们在我眼里,个个都是孝子!”儿女做的再不好,在父母眼里,都是可以原谅的。

当真应了书上那话:“妈妈的世界很小,只装满了你。你的世界很大,却常常忽略了她。当你回头时突然发现,岁月吹白了妈妈两鬓的黑发。”

当晚,我在病房陪伴母亲。第二天早晨7点,哥姐们就来换班。我也按计划赶往圣灯蹲点地去开会。临走,我跟躺在床上的母亲说:“妈,你好生养病,我去上班了。”母亲慈爱地回答我:“骑车慢点。好生上班,别老想着我。”于是,我就去上班了。谁知这一走,竟然成了我们母子的诀别。

当天,我离开医院赶往十多里外的圣灯公社平安大队,忙到下午快5点,区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宋仲华跑到我蹲点的现场找到我说:“上午10点,你三哥打电话到区委办公室找你,说你妈病情危急,正在抢救,喊你赶紧去川医。”当年通信不发达,没手机,只有公社有个座机电话,大队都没电话,人工捎话不及时是常态。宋仲华又说:“区委办上午就打电话给圣灯公社办公室,接电话的说你在平安大队,答应找人捎信给你。区上怕信没捎到,正好我家住平安大队,领导叫我下班早点走,顺便来看看你收到消息没有。”听了他的话,我赶紧赶去四川医学院,一路快跑到病房一看,只有清洁工正在打扫卫生,病房已人去床空。我急切地问清洁工:“床上的病人呢?”回答说:“送太平间了。”我一听,简直头脑一片空白,好半天,眼泪才不自觉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就这样,才67岁的母亲,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竟然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三哥在医院办完手续,我俩兄弟就雇车护送母亲遗体回老家。在下葬前这段时间,前来祭拜的乡里乡亲络驿不绝。下葬时,我们生产队男女老少百十人几乎都来了,纷纷前来为母亲送行。

不觉间,母亲已经离开我们40年了,可我经常想起她,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每次想起她,我的心情都不能平静。特别是一到清明,便不由得想起唐代诗人杜牧的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淅沥的小雨,着实营造出伤感的氛围。

今夜,与母亲的遗像对话,我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我只能在孤灯下拿起我锈蚀的笔,为母亲仓促写了以上潦草但真挚的文字,倾吐内心的思念来聊以安慰自己。

长歌当哭,长歌以祭,母亲,我们爱您,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母亲,愿您在天堂安息!

责任编辑/孙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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