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月亮

李修文

正月十五，元宵節，我和小蓉，我们离开了镇子，要去她的村子里偷青——此地的风俗是，元宵，趁着月黑风高，年轻人一定要化身为盗贼，前往相熟人家的菜地，管它白菜、萝卜还是豆苗，偷了就走，绝对不会有任何后患。不偷青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不偷青的姑娘，嫁不出去。唯一需要讲究的是，偷盗的对象一定要相熟，最好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如此，偷青和被偷青的人才不至于伤了和气。

入夜之后没多久，大风呼啸而来，将整个镇子笼罩。稍后，天上飘起了雪子，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时候，小蓉却来敲我的房门，迟疑了再三，她还是告诉我，她想回村子里去偷青。偷青于她，何以如此重要？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对我说，在外打工的三个弟弟，还没有一个娶上媳妇。他们好几年都没回来，自然地，好几年都没偷过青了，所以，为了他们娶上媳妇，她年年都偷青。

一定要去吗？雪子越变越粗粝，夜幕越来越深不见底，我问小蓉。小蓉想了想，还是对我点头。既然这样，我便对她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套好外套，穿上鞋，又找了一只手电筒，然后，拉扯着她便往外面走。

镇子外面的山野里，原本就遍布着深深浅浅的沟壑，现在，因为修公路，那些沟壑一直延伸到了镇子里唯一的那条街结束的地方，连日里阴雨的关系，沟壑里全都是积水。跟随着沟壑，又绕过了沟壑，没想到的是，尽管我们如此谨小慎微，可是，当我跨过一道沟壑，刚刚伸手去搀小蓉过来，脚底下的一小块沙土松动，我硬生生摔倒在地。仓促之下，手电筒脱手而出，转瞬间便落入了沟壑里的积水中。这下好了，满世界只剩下了黑暗。

我们被困在了“一线天”，小蓉说：当地的人们过这“一线天”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跑过去，不要命地跑过去。好吧，那么，小蓉，我们还等什么呢？让我们跑起来吧——于是，我们奔跑起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路上，横生的枝杈被我们轻易地推开了；挡路的石头被我们轻易地跳过了；也就是在此时，大地上的微光突然变得亮堂起来，但是，我并没有抬头，而是低着头，继续向前跑，我知道，月亮，月亮出来了，我们受苦了，它也受苦了。我们终将跑出这命定的深谷，就像它，终将高悬在整个人间的头顶。

月亮出来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变得亮堂了。在“一线天”之外的田埂上，我和小蓉，都没有说话，各自驻足不前，各自张大了嘴巴去喘息，看上去，却又不只是喘息：我们张大了嘴巴，简直就是想要一口吞掉目力所及的全部——山冈和丛林，沟渠和村庄，对了，还有菜地，那些被篱笆看护起来的白菜、萝卜和豆苗，全都跟我们一样，刚从天牢里挣脱出来，它们受过的苦，足以令它们安安静静。看着看着，我也变得像它们一般安静了，和小蓉一起，在田埂上坐下，就好像，两只野兽终于可以舔舐自己的伤口了，又好像，世间的受苦人终于来到了自己的收成身边。

在田埂上歇息了一小会儿之后，我和小蓉对视一眼，她笑着，我也笑着，我们站起身来，连商量都不用，面朝着村庄，面朝着白菜、萝卜和豆苗，开始了不疾不徐的奔跑——是啊！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再也用不着狂奔了，你看，村庄伸手可及，菜地伸手可及，小蓉的弟弟们，他们的婚事也伸手可及，再说了，只要月光高高在上，一切就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