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地球:来自中国的智慧
2021-08-31李祺瑶铁铮
李祺瑶 铁铮
远离市井喧嚣,安宁而富有诗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令俞孔坚心向往之。在这位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教授的心中,也有一处“桃花源”,那里溪水环绕,田野丰沃,两棵大樟树浓荫蔽日,一片树林生机盎然……那里,是他儿时生长的小村庄,召唤他在生态环境修复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20多年来,他踏访国内外250座城市,主持建设了600余项工程,致力于将中国“天人合一”的传统智慧和先进现代科学结合,开创性地提出构建“生态安全格局”“海绵城市”等理论和方法,为解决城乡生态与环境问题、改善人居贡献力量。
今年5月,俞孔坚获得“柯布共同福祉奖”,这一世界范围生态哲学和生态文明领域的最高奖项,是对他将中国智慧运用于“治愈地球”的最好褒奖。
从骑牛娃到归国学者
浙江省金华市,白沙溪和婺江的交汇处,有个叫东俞的小村庄,俞孔坚就出生在这里。村前的风水林,村口的大樟树,村里的水塘……大自然的一切,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在田间劳动时,我学着大人们平整田地,挖池塘——调节旱季和雨季的水资源,种植和收获各种农作物,灌溉稻田的水系中有数不清的青蛙和鱼类,我会用田埂上的青草喂养照料水牛、兔子和山羊,和玩伴们在甘蔗林、油菜花田和桑树下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忆少年时的美好时光,俞孔坚嘴角扬起微笑。从小他就知道,每寸土地和每滴水都非常珍贵,村民们敬拜土地爷、水神以及传说中“治洪水、理九州”的大禹,也懂得继承祖先智慧,适应自然、开荒辟地,“面对不可捉摸的天气,我们必须合理地设计和管理田地,遵循自然的循环节律,避免浪费并懂得适应,才能生存下去。”
受“文革”影响,本该读书的年纪,村里的孩子们却无学可上。“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很可能会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好农人”。俞孔坚跟着父亲学习如何耕种农田、管理水源、规划土地,但是安逸的生活中,身边的环境却在悄然发生变化。上世纪70年代,生产队里开始使用农药和杀虫剂,“那时我只有十几岁,跟在大人们身后,往农田里喷洒农药”。俞孔坚回忆道,几乎一夜之间,水塘里的鱼全都翻了白肚,慢慢地,稻田里的青蛙、泥鳅消失了,村口树林里的树木开始减少,“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亲历着乡村的巨大变化,然而这段经历在日后影响了我的一生”。
恢复高考,俞孔坚迎来人生的重要转变。1978年的一天,夕阳西下,他骑着水牛回家,一位从部队转业到村里教书的退役军人叫住了他:“你有机会上学了!”他高兴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争分夺秒地补上已荒废的初中课程,勉强考上了高中。
1980年,俞孔坚参加了全国统一高考,成为当地农村中学300多名应届生中唯一的幸运儿。这一年,他被北京林业大学录取,成为该校园林专业从全国统一招收的30名学生之一。
大学的招生电话打到了学校,俞孔坚的班主任激动坏了,骑着车赶到家里报喜:“孩子争气!园林专业有前途,咱去首都北京建造花园!”
在大学里,全国顶尖的园林学教授们为俞孔坚和同学授课,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园林专业的知识,在专业课之外,还探索起地理学、地质学、地貌学等。
“离开满是泥土的东俞村,来到繁华的都市建造花园,这对我和父母而言,都是令人憧憬的。”但是,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后,开始雄心勃勃地为城市建造美丽花园时,俞孔坚却发现,家乡的“桃花源”已遭破坏:神圣的树林消失了,香樟树只剩下树桩,清澈无比的小溪成了采砂坑,鲜活的鱼儿不见了踪影……
身在都市,他却时常想起东俞村和白沙溪,想起村里的父老乡亲。他反问自己:除了在城市建造园林,还应该做些什么?花园和城市的围墙以外,那些养育着全国约3/4人口的广大国土,是否也在期待着自己的呵护?这种责任心和使命感在他内心深处愈来愈强烈。
上世紀90年代,他前往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主攻景观规划和城市设计,寻求新的灵感。自那时起,不断思索的两个问题,一直驱动着俞孔坚的整个职业生涯,即如何基于空间规划的协调思想,在土地和空间有限的情况下,实现生态保护与城市发展的平衡?环境的可持续性与艺术之间存在何种联系,如何实现生态与艺术的统一?
毕业后,俞孔坚被美国SWA城市设计与景观设计公司录用。笔下是豪华地产设计,脑子里是新城市的宏图美景,过着自由惬意的生活,他却感受不到期待中的快乐。他知道,在大洋彼岸,家乡故土更需要他:城市的老旧建筑被推倒,山丘被夷为平地,湖泊和湿地被填塞、污染,河流被渠化硬化,公共广场和景观大道建设成为时尚……
俞孔坚选择直面挑战。1997年,他飞回祖国,开始踏上用景观设计修复生态的“治愈之旅”。
从大运河保护到生态安全格局构建
回国后,俞孔坚在北京大学地理系任教授,和挚友李迪华一起开设了景观设计学课程,从3名学生开始,建立景观设计学科。
那时,人们仍习惯于把他简单地看作“造园师”,认为他与城市发展、土地和水资源管理、防洪和生态恢复等关于国土、城市化发展与生态的问题毫不相干。为了恢复被摧毁的“桃花源”,他尽一切努力将景观设计恢复作为“生存的艺术”,呼吁更多人看到景观设计学的重要性。
创办《景观设计学》期刊,邀请世界上最优秀的学者来中国做讲座,连续举办15届景观设计学相关的国际会议……在他的努力下,北大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创办起来了,他担任首任院长。如今该学院已有200名在校生,600多名毕业生在这里学业有成。
俞孔坚践行的是生态优先的逆向规划,致力于推动相关政策的变化。他意识到,扭转传统规划造成损害的唯一方法,是说服决策者改变相关政策。于是,他马不停蹄为各地市政决策者做了300多场讲座;给高层决策者乃至乡镇领导写信、探讨,说服他们回归“桃花源”。
对于京杭大运河的保护,俞孔坚十分关注。“大运河的价值绝对不是单一的运输或文物价值,大运河连缀了各地城市,伴随着船运和经济交流,还有丰富的民俗、饮食等文化的传播。”为此,俞孔坚带领团队对大运河北京通州段进行考察,后来又把考察范围扩大到苏州、杭州等地。2004年,关于京杭大运河保护的研究课题由国家文物局立项。他招募了30余名学生,在他和李迪华的带领下,一路从北京骑行至杭州,历时一个月,涉及运河沿线北京、天津2个直辖市和河北、山东等省的18个地级市的沿运河区县,涵盖了京杭大运河的10个河段。
“我们一路骑行,记录下沿河的闸、坝、桥、码头、渡口以及驿馆、寺庙、碑刻等遗产信息,包括每项遗产的现存地址、时代、目前保存状况、文物级别等,尽可能获取全面的第一手资料。”俞孔坚说。然而沿途看到的“风景”,却令人惋惜:运河枢纽遗址遭到重大破坏,有些已渺无踪迹,历史文物保护现状堪忧。
“这次调研,我们发现了1562个有迹可循的遗产点,有一些很重要的历史遗迹原貌已遭到破坏,甚至完全消失。”俞孔坚举例说,比如明朝年间著名的南旺水利枢纽工程,从大汶河引水济运河,汶河水经南旺分水闸分流,三分往北流、七分往南流,由于黄河改道从山东利津入海,如今这一段运河不再通航,这一工程也被废弃和遗忘了,附近的龙王庙早已不见踪迹,剩下的禹王殿、观音阁等遗迹也残败不堪。“类似这样运河沿线文物及遗产的破坏,多得令人揪心。另外,很多河道成了生活垃圾处理站、排污沟,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
师生们共同努力,将大运河沿岸的1562个遗产点进行了GPS定位,建立了京杭大运河遗产地理信息数据库,并制定了相关的保护原则。这是目前较为系统研究京杭大运河的一项重要成果。
2006年,俞孔坚给当时的国务院领导写了一封信,提出三项建议。其中一项就是建议尽快进行大运河的保护,建立大运河国家遗产与生态廊道,而这项建议也推动了京杭大运河申遗的进程。
另两项建议的提出,则缘于当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布的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其中有一些工业反哺农业、城市支持农村的概念,我担心少年时在家乡见到的一幕幕会重演,使几千年的乡土生态和文化景观被快速抹去。”为此,俞孔坚在信中建议构建国家生态安全格局,规划一个保障国土生态安全的网络体系,他提出的概念,可以帮助识别和保护重要景观,维护它们的自然、生物、文化和休憩价值与功能,最终保护对人类社会可持续性发展极为重要的生态系统。同时,他还建议要尽快保护乡土遗产。
国务院领导很快作了批示,并责成有关部门研究办理。俞孔坚获得国家环保部资助,进行国土生态安全格局规划的研究。他带领团队首创生态安全格局和逆向规划方法,用以协调生态保护和城市建设之间的矛盾,“这一成果已成为生态保护红线划定的理论支撑。”俞孔坚兴奋地说,“构建国家生态安全格局”这一建议被采纳并写入国家有关文件中,研究成果支撑了相关法规的制定,理论方法被广泛应用于全国生态安全格局规划及北京、广州、深圳等大量的城市规划中。
从“大脚革命”到“海绵城市”
俞孔坚在很多报告和演讲中,都会提到一个词“大脚革命”,这是他所有设计理念的核心,也是他多年来一直倡导并践行的。
“如今的城市,因过度依赖工业技术,而被钢筋混凝土的灰色基础设施束缚,丧失自然的、生态的韧性与活力。”俞孔坚打了个比方,就像历史上年轻姑娘为了所谓的漂亮而被迫缠足,城市也需要自然的“大脚”来解放,“我们对待土地、江河也是如此,用钢筋水泥构筑的防洪堤,把大江大河全部裹上水泥,试图来防范水患,但事实上,城市内涝问题却越来越明显。”
在中国,几乎所有的河流都被渠化和硬化,美丽而生态的自然河流已然稀缺。世界上有超过一半的高坝位于中国,但每年因洪水造成的损失仍然十分巨大。受季风气候影响,中国大部分城市都易发生内涝。为此,俞孔坚倡导汲取古代生态智慧,创造基于自然的生态工程技术,“我们已经通过借鉴梯田台地、水池坑塘、桑基鱼塘、垛田浮岛等传统农业技术,形成一套可复制的生态工程技术模块,以经济有效的方式进行大规模生态修复,以应对气候变化及相关问题。”
俞孔坚一直将城市水系统作为研究重点,用“海绵”概念来比喻自然系统的洪涝调节能力,提出“河流两侧的自然湿地如同海绵,调节河水之丰俭,缓解旱涝灾害”,通过维护和完善城市的河流水系网络和湿地系统,来给城市提供综合的生态系统服务,包括提供干净的水,调节干旱和雨涝,补充地下水,为多样化的生物提供栖息地,为城市居民提供休闲和审美启智的服务。
2012年7月21日,北京遭遇特大暴雨,俞孔坚至今印象深刻,“大雨结束后,我们立刻去全市各区内涝严重的地方調查。”俞孔坚说,经过调查发现,引起内涝的原因并不是防洪设施不足,而是自然系统被破坏了,城市失去了自我调节的能力。7月26日,俞孔坚向政府部门递交了一封信,主题就是“建立‘绿色海绵系统解决城市内涝问题”,他在信中写道:雨水不应是灾害,而是福音,全国都在面临水资源短缺问题,我们不应该通过修建“灰色”市政排水工程的方法把珍贵的水资源排走,解决城市雨涝问题,而是要用“绿色海绵”把雨水留住。由此,俞孔坚提出了海绵城市及海绵国土的概念,“将城市里所有的绿地、公园、街道、河道等都‘海绵化,吸收雨水,回补地下水。”
海绵城市的概念很快上升至国家战略。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建设自然存积、自然渗透、自然净化的海绵城市。
而俞孔坚也在用大量实践向世界证明,人和水、人和自然可以和谐共生——
在北京中关村生命科学园,他设计采用了人工湿地收集雨水和净化中水的绿地系统,被称为大地生命的细胞;
在浙江省台州市永宁江,他将水泥驳岸重新设计为生态堤岸,城市河道成为“雨洪公园”,可以削减至少一半的洪峰流量,并通过创建季节性的自然湿地来维持自然过程;
在河北省秦皇岛市的河流整治过程中,他引入了一条“红飘带”,将杂乱的自然环境改造成了有序的城市公园;
在沈阳建筑大学的校园景观设计中,他借助稻田元素定义校园的形态,将雨洪管理与再利用结合在一起,收集校园内的雨水,用于水稻的灌溉;
在位于海南省三亚市的红树林公园,他将一片混凝土防洪堤内的荒芜土地,成功地修复为红树林和游人共同的乐园,重建因城市快速发展而遭到破坏的红树林栖息地;
在北京永兴河生态廊道,他将季节性的城市排水通道变成了具有弹性的绿色海绵,以保留和净化城市雨洪;
在俄罗斯喀山市卡班湖群滨水区,他以“弹性带”作为主要设计概念,沿卡班湖打造了一个连续的景观网络系统;
马来西亚新行政首都太子城的搬迁,也引入了他的海绵城市设计……
这些建成项目以生态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享誉国际,获40余个国际专业领域权威奖项,还曾获得5次世界建筑节全球最佳景观奖,13个项目获得美国景观设计年度奖,3次获得国际建筑奖。2016年,俞孔坚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去年,他获颁世界景观学与风景园林终身成就奖——杰里科爵士奖,今年获生态文明建设领域最高奖——柯布共同福祉奖。
“这是对中国智慧、中国城乡生态环境建设成果的肯定。”摘获全球最高荣誉,俞孔坚很开心,更令他欣喜的是,心中的那片“桃花源”正在修复。他说,他还要在这段“治愈地球”的旅途中继续跋涉。
(摘自7月15日《北京日报》。作者均为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