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风云初染红
2021-08-31廖献红
一
能够称得上“红色摇篮”的,应该是具有启蒙革命者觉醒,汇聚革命者骨气、志气和才气的地方。地处广西柳州的龙城中学,也可以称为“红色摇篮”。它如旭日东升,在柳江畔崛起。虽然它最初只是一所规模不大的民办学校,但它在广西革命史上写下了重要的篇章。很多从这所学校走出来的革命者、文化名家、专家学者,都对它顶礼膜拜。
这所学校为何流淌着如此浩瀚的红色基因?先从这所学校的创始人高天骥说起。
高天骥,1910年出生在柳州。父亲高成忠,是当年广西响当当的桂系军官,自1922年起,担任广州少将警备司令。五四运动的革命浪潮袭来,北京、上海、广州惊天动地的救国、强国、教育救国的口号,也撼动了地处广西中部的柳州。
1926年,高天骥十六岁。某天傍晚,高成忠忙完公务回到家,突然发现在门檐下做吊环锻炼的儿子蹿高了不少。他走过去,拍着儿子的肩,已看不到儿子头顶上的“发旋”了。儿子似乎一下就长这么大了。就是这么一个细小的发现,让他对儿子今后的教育有了“往高里送”的念头。
吃晚饭时,高成忠把想法和妻儿商量,妻子很支持,儿子更是乐不可支。于是,他便动用了自己的社会关系,总算把将儿子送到香港读书的事给敲定了。为了照顾儿子,妻子愿意到香港“陪读”。
自离开柳州的那一刻起,高天骥开始对“国家大事”产生兴趣。当时的香港是进步思想集中的地方,高天骥在香港受到进步思想的熏陶,人生方向从此有了质的变化。
在香港读书两年,高天骥看到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希望与前景。十八岁那年,他背着母亲,与同学偷偷从香港坐船去广州考黄埔军校。轮船正要驶离码头时,母亲匆匆赶来,哭着硬将他拉下船。母亲不愿他走革命道路。母亲的眼泪让他的心也软了下来,只好无奈地将船票丢下河。但此后,他把救国救民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后来,他又辗转到了上海求学。母亲回到柳州。
1934年夏,高天骥从上海大厦大学毕业,与友人正筹备出国留学。父亲高成忠却在这时病危,高天骥赶回柳州照料。不久,父亲撒手人寰,他也放弃了出国的机会,留在柳州,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
在香港和上海读过书,高天骥的眼界宽了,格局大了,受进步的“教育救国”思想影响很深。回到柳州,他亲眼见到成百上千的小学毕业生被拒之于公立学校大门外,流浪街头。他着急,他四处奔走。他明白需要有人去组织孩子们学习科学文化和参加抗日救亡运动。
彼时的柳州,教育事业奄奄一息,偌大一个柳州地区,十多个县,仅有一所省立第四中学(今柳州高中),每学期只招收新生两个班共一百来人,对解决柳州市县学生升学问题,真是杯水车薪。地方父老多次请求政府多办一两所中学,都遭到拒绝。
高天骥决心走教育救国之路。于是,他游说于柳州开明贤达人士之间,“中华民族子孙后代不能没有文化,官家不办,老百姓办!”
开明贤达人士一听,认为此非说说笑话,乃是大好事一件。几天工夫就成立了私立龙城中学筹备组织。
父亲高成忠生前在政界是个头面人物,在柳州、在广西的声望都很高。早年在柳州置下了不少房产和地产。高天骥要办学,打了父亲所置家业的主意。他劝说母亲,捐出了时值三万余元的房产十一间,现洋一千余元,用于办学校。在他的带动下,社会上的开明贤达人士也纷纷赞助加盟。
1935年10月15日,取名为“龙城中学”的私立学校,在柳州市文武街租用的一间民房开学了。招收学生三百名,五个班级,受到了社会各界热烈欢迎。然而,学校开办初期,物质条件缺失,师资力量薄弱,学校在社会上没什么地位。有些人对能否办好存有疑虑,不少地方保守势力公开攻击。高天骥早有预料,成立了有十五人的校董会。这个权威机构的成员,一部分是桂系高官,一部分是社会名流。这当中有廖磊、周书、张任民、黄梦年、覃连芳等国民党当局要员。
廖磊,时任桂系第七军军长,由他担任龙城中学董事长和名誉校长。此前,廖磊一直在外省工作,刚回广西驻柳州不久,其手下的师长覃连芳骄横跋扈,廖磊深感“强龙难斗地头蛇”,一心想在柳州有所建树,以提高个人威望和巩固自己的地位。高天骥准确抓住了廖磊这一心理,利用国民党派系的内部矛盾,迎合其发展个人势力和提高自己威望的心理,“扯”起他这张“虎皮”作大旗掩护。一方面,压住了地方保守势力的捣乱;另一方面,为下一步建新校舍作筹资准备。有了这棵“大树”,地方当局对龙城中学的招生办学也奈何不了。
这一年,周书任副董事长,高天骥任教导主任。这样的安排,非常有利于龙城中学的教务管理。高天骥虽然是教导主任,实际上承担的是校长职务。周书平时不到校办公,高天骥便成了实际上的执行者。
在香港、上海求过学的高天骥,受“教育救国”思想影响很深。他非常明白要救中国,必须对国人的思想进行启蒙。所以,龙城中学正式开课后,他亲自制定了《龙城中学教学章程》,明确龙城中学的宗旨是“养成建国人才,促进文化事业”,把社会科学和革命文艺作为重点。
廖磊毕竟不是共产主义者,而是桂系坐镇柳州的军阀,负责指挥军队“进剿”共产党领导的右江革命根据地,他并不想把龙城中学办成民主、进步的学校,常常派出几名“反共”军官到龙城中学当军训教员,以监视龙城中学的“异党”活动,企图压制和抹杀学校传播的革命思想与马克思主义教育。但是,高天骥却巧妙地利用廖磊的名望为掩护,大胆引进共产党教师莫易(又名莫朗、杨烈,柳州地下党负责人之一),还有进步文化人士東雄子、蒋中鲁、刘燕如等人来校任教。只是,廖磊有所不知,这时期的龙城中学逐渐成为当时柳州地下组织的中心了。
1936年,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亲自起草了一个著名的文件——《上海文化界救国会国难教育方案》,方案里有一句话“中国的国难不是少数人可以挽救的,我们必须教育大众共同抵抗,中国方能起死回生”。
这句振聋发聩的话,通过报纸传到柳州。高天骥读后,更坚定了办学的决心。他将自己在香港和上海接受过的教育经验,用在龙城中学教务管理上,使得龙城中学革命火焰烧得更旺。老师们除了教语文、数学、英语等学科外,还创立文艺社团。先进思想的传播和文化知识的提高,迅速凝聚起一大批追求进步、民主的青年学子。
如此不出两年,龙城中学的名声迅速传扬。一时间,“到龙城中学去念书”成为柳州地区一带的热门话题,广西省内外的青年学子纷纷报考龙城中学。
学生如潮涌来,校舍无法满足。因有廖磊的支持,在湾塘路很快新建了十多间教室和学生宿舍,还增设了高中部。一所私立学校,有小学、初中,又有高中,这是很少见的。
那时候,柳州与全国一样,掀起了抗日热潮,高天骥以龙城中学为阵地开展抗日救国的革命活动。然而,当年的国民党当局并非一心想抗战,还找机会打压共产党和爱国人士。追求民主进步的龙城中学,自然成了国民党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
抗日战争爆发后,廖磊率部队开赴安徽前线,出任第21集团军总司令兼安徽省主席,他仍关心龙城中学的教学和建设。1939年10月23日,廖磊因突发脑溢血在安徽病逝,龙城中学顿时失去了这棵“大树”的依靠,地方保守势力勾结国民党当局,以龙城中学缺少办学基金为由,企图停止龙城中学办学。校董事会推举高天骥为校长,高天骥临危受命。
面对突如其来的严峻形势,高天骥不得不又卖了两间房产,购置了一些枪械,拉起一支护校队。1944年,为了躲避日本侵略者,高天骥紧急将师生撤离柳州,将龙城中学转移到罗城县山区。校地下党员教师来到罗城龙岸,借用何家祠堂继续办学,相机发动群众,建立游击根据地。
1945年日本投降后,形势有所好转,龙城中学又才搬回柳州。
高天骥和学生们回到学校,看见到处是断壁残垣,人尸白骨触目惊心。学校被日本侵略者毁得不成样,更激起师生们对日本帝国主义和消极抗日的国民党政府的仇恨和蔑视。高天骥校长悲愤万分,有感于此写下一首七律:
暴雨初晴流未清,沉霄突破已黎明;
触目颓垣燕堂毁,蔓地绿蒿红楼倾。
浩浩荡荡柳江水,切切凄凄游子情;
国币百千值几许,师生无价共济心。
龙城中学的校园内,再次响彻嘹亮而悲壮的《国际歌》和龙城中学校歌。全校师生循回齐声高唱,共同铲草除荆,清理瓦砾,填平弹坑,修葺校舍,很快便在废墟中恢复开学上课。1946年春季学期又向社会招生两百名,编成五个班级。
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校长高天骥思想更加倾向革命,向共产党靠拢。他聘任了一大批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到龙城中学教书。这时期,学校的学习氛围很好,民主空气浓,是白色恐怖下的一片红色天地,这里也逐渐成为柳州地下党的重要据点。1946年春,中共地下党柳州特支在龙城中学八角楼成立。陈光任书记,梁华新、侯信是委员,他们以龙城中学教师身份为掩护,领导柳州全市的地下党革命斗争。
这一年,在龙城中学教书的地下党员竟达三十多人,进步人士十多人。在白色恐怖下,龙城中学办成了“红色摇篮”。
二
一批有志向、才气和领袖品质的广西儿女,在这里接受早期的革命教育。正义、人道、革命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渗入他们的心灵。同时,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刻骨铭心的哲理,一层层自外至里陶冶他们的心灵。
在高天骥等进步人士的主导下,龙城中学开设的社会科学课程与一般的中学有所不同。先进思想的传播和文化知识的提高,让学生看到自我解放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希望与前景。
老师们说:“什么是活的书?了解中国社会,寻找拯救中国社会和民众的方法,就是活的书,就是我们龙城中学学生要最最认真读的书!”
“什么是信仰?但凡真的信仰,总有一些相通的地方,所有的信仰,都是以善的名义,善,就是信仰的相通点。”
同学们支棱着耳朵认真听。学校大力鼓励学生要读“活书”,要有“信仰”。在这套教育思想引领下,龙城中学的老师们在课堂上讲“十月革命”的烽火,讲巴黎公社的云烟,讲“二七”大罢工的传奇、上海“五卅惨案”的始末、“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的怒潮……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热血沸腾。这样的老师,给龙城中学青少年学生的革命启蒙和志气酿成,无疑是巨大和不可替代的。
毛恣观、方宏誉两位老师在上古文课时,还常常借古讽今,大胆揭露当时社会的黑暗腐朽。他们大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老师在课堂还说,其实,中国古典文学有很多都是传播道理、教人做人的,《紅楼梦》和《西游记》都是。
早些日子,学校趁国共和谈的短暂“蜜月”期,从香港购进了大量中外进步的古典和现代书籍。有香港出版的进步报纸,如《华商报》《大公报》等,也有北方文丛,如苏联的《第四十一》《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铁流》《毁灭》《日日夜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还有周而复在香港主编的反映解放区的战斗和生活的书籍,如《白毛女》《王贵与李香香》《小二黑结婚》《新儿女英雄传》等。这成了学生们丰盛的文化大餐。班里有几个书迷,除上课,都在暗暗比赛,看谁读的课外书多。
学生们在这些进步书籍里,汲取政治和文学营养,滋养着青春年少的心。文以载道,让他们看到了光明,也看到了前途,从此在心中埋下了红色的种子。最重要的是,老师们崇高的人格和共产党员的品质,深深地影响和激励龙城中学学生走上了革命道路。龙城中学也逐渐成为柳州地下党的重要据点,被称为柳州的“小延安”。
十五六岁的孩子在这样的“小延安”里,吮吸着革命的道理。老师在课外时间,给他们朗诵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各式各样的进步书籍就像一团团炽热的火焰,给予他们无穷的力量,潜移默化地渗入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这也是很多学生原是一个进步青年,一跃成为革命者的原因。多少年后,在这里上过学的学子们回忆起龙城中学的学习生涯,无不感激学校给予他们革命初期丰沛的营养。他们在青春启蒙之时走进龙城中学,就像走进一个新奇的世界,那颗动荡不安的心,被学校里浓厚的学习氛围紧紧抓住了。他们不再调皮,不再用弹弓瞄准鸟影,不再爬窗越墙,不再下塘上树,不再打斗摔跤。这些变化,全来自他们老师的言传身教。
有一段时期,龙城中学的老师中几乎有半数是地下党员或进步人士,整个校园氛围可想而知。
随着学生运动的开展,学校地下党注重培养骨干和发展组织工作。1947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十一周年纪念日,按上级党组织的指示,在丘行老师的指导下,由周民震、陶溢、周民霖、叶肇盈、刘明文、李应宏等人发起组织的革命文学团体——奔流文学社宣告成立,出版了油印刊物《奔向太阳》,主要刊登学生创作的进步诗歌、散文和小说。丘行老师抓住这一时机,鼓励扩大奔流社组织,以爱好文学为口号,发展到数十名同学参加。热爱阅读和写作,具备作家气质的周民震,被师生们推举为社长。
三
陈光,是柳州地下党的一名优秀领导人。在龙城中学的革命史上,“陈光”二字一定是排在前列的。他坚韧的品质和共产党人坚持信仰真理的骨气,影响和浸润了他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
1946年5月,原本是柳州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侯使人浑身都有酥酥的感觉。满街的冬青树散发的气息酷似乳香。然而,广西各地饥荒四起,民不聊生。龙城中学的学生大都在学校食宿,因为粮食不足,同学中常常出现“抢饭”现象,有些同学吃不饱,就敲空碗发泄不满。博大纷繁的世界已经变得十分简单,简单到了不过一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粥,或者一小捧炒熟的黄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只是象征性地给灾民发放了几听黄豆罐头,每个同学分到五听。
这天,陈光老师在讲课,班上几个年纪较小的学生因饥肠辘辘,在课桌下低头偷吃黄豆。
陈光不声不响地走到孩子们面前,把三名同学的罐头拿到讲台上,然后严肃而又沉痛地说:“我知道你们常常吃不饱,但这几颗黄豆就能解决你们的肚子问题吗?就能让你们随便违反课堂纪律吗?”说完用严厉的眼神扫视了几个偷吃的小同学,随后,他点一个同学的名让他站起来:“你,你来回答,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这个小同学嘴里还有几颗黄豆,不敢再动嘴嚼,他满脸通红,羞愧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读书嘛,读书是为了吃饭。”
陈光老师厉声道:“就是为了吃饭?那么现在吃黄豆也算读书的目的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
陈光这时不忘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之天职,神情严肃地从广西饥荒的惨状说起,讲到国民政府官员如何勾结粮商和富户,不顾人民死活,搜刮粮食,抬高物价,准备发起内战,以发国难之财等。
“面对国家的黑暗、国民政府的腐败,青年人就要奋发读书,追求真理,担当救国救民的重任。”陈光从几颗黄豆,引申出人生哲理。他说得慷慨激昂,学生们听得热血沸腾。
某天早晨,中华民国政府对设在柳州市的行政机构的名称进行了一次更换。
政府官员走进龙城中学开宗明义地说:“日本投降了,现在就剩下共产党一个对手了,现在从上到下要集中目标,专心对‘共匪。中华民国的内忧外患将一扫而光,天下即可太平。龙城中学这里不要出‘共匪,不准通‘共匪,否则格杀勿论……”
全校师生听后,面面相觑。地下党员表面平静,内心却波澜起伏。地下党组织工作阻力越大,说明越是到了紧急关头。当局放下的这些“狠话”,反而激起地下共产党员渴望革命的热情和战斗豪情。
1946年7月中旬的一天,陈光老师满面怒容地走进教室,他左手拿着桂林刚出版的进步刊物《民主星期刊》,高举在头上怒吼道:“同学们,昆明西南联大教授李公朴、闻一多,因为敢于说真话,竟被特务杀害了。昆明当局的反动嘴脸也终于撕开了遮羞布而大白于天下。”接着他讲述了期刊上报道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害的经过。闻一多在李公朴被枪杀后,面对死亡威胁,拍案而起,毅然宣告:“你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万个李公朴站起来!”
课堂鸦雀无声,只有陈光铿锵有力的话语:“是的,是到了紧要的转折关头了!我们不怕死,我们随时像李公朴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讲台下,学生们睁大一双双眼睛。讲台上,只见陈光将中山装的风纪扣解开,然后将右手握成拳头,在讲台上狠狠地擂了一拳,茶杯里的水洒泼了出来。他说道:“为争取民主自由而献身,虽死犹生!”
这些正气凛然视死如归的话语,打动了多少龙城中学学生的心灵,后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成了李公朴式的中国勇士。
這次讲课之后,同学们更加努力读书,更加关心时局的演变。一时间,学校出现这样的景象:每天下课后,到图书馆争着借阅《西行漫记》《华商报》《大公报》。高尔基的《我的童年》《母亲》和鲁迅的《呐喊》《狂人日记》都是学生喜欢读的书籍。课堂上是殚精竭虑的讨论,操场上是如火如荼的讲演。师生们如饥似渴地在这里接受革命思想,呼吸新鲜空气。图书馆也是地下党印刷革命传单的掩蔽所,许多无声“炸弹”都是从这里投出的。
此后不久,因工作需要,上级党组织将陈光调离龙城中学,出任桂林市城工委书记。陈光舍不得离开龙城中学,但他知道,作为一名职业革命者,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到最需要他的地方去,“革命火种”不应该仅仅在龙城中学,而在柳州。他离开龙城中学时,全校师生与他依依惜别。
四
龙城中学这方红色天地,早就刺疼了反动当局的神经。
国民党柳江县党部要在龙城中学搞国民党和三民主义青年团登记,要在这里恢复和发动反动组织,还要学校师生参加国民党当局举办的反共集会和示威游行,都被教师们拒绝,不予理会。加上国民党在战场上损兵折将、屡战屡败,更是气恼难休。于是,他们疯狂地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欲置龙城中学于死地而后快。
1949年8月5日,国民党广西省政府以“庇纵匪党”为名,下令撤掉了高天骥的校长职务。校董会急忙召开了会议,由爱国民主人士陈如平接任校长。
陈如平曾任忻城县县长,这个时期,他挂着国民党华中军政委员会经济组上校组长的衔头。陈如平上任后,预感到国民党省政府下一步还会置龙城中学于死地的阴谋,于是决定提前结束暑假,宣布8月25日开学上课。
但是,国民党省政府不死心,他们在9月14日召开的行政例会上,决定解散龙城中学,他们强加了“龙城中学历年包庇匪党、策动不法活动,败坏校风,淆惑人心,破坏戡乱建国事业”的罪名。特别是广西教育厅厅长黄绍耿,这个桂系特务头目,早就对龙城中学的发展壮大恨得牙根痒痒。
从1935年10月至1949年9月,有着十四年历史的龙城中学,被迫关停了。然而这不算长的生命闪耀出的光亮,却是其他學校无法相比的。停办那天,校园内,高天骥再次低声领唱了悲壮的《国际歌》——这是校长在给学生上最后一堂“政治课”。
唱完歌,在离开龙城中学的那一刻,高天骥对师生们说:“我们还得学会容纳仇恨。”
此后,宪兵特务日夜盯守在罗池路,高天骥的家就在这条街上,国民党当局欲将其逮捕而后快。有家不能回的他,只能以诗词表达自己的悲愤之情:
血洗山河九一八,明乐伴我走天涯,
只因凶顽施强暴,转入地下还齿牙。
鬼叫一声闭龙中,群魔凶残正无穷,
一场恶斗刚开始,组织领我入山丛。
诗中的“明乐”,是龙城中学的学生地下党员,“九一八”意为9月18日这天,龙城中学被强行关闭。当天,柳州地下党组织立即派了龙城中学的地下党员明乐、曾少庆、黄维光三人护送他们的校长高天骥安全转移到鹧鸪江猪头岩密林中,开启了新的革命生涯。
龙城中学解散后,有些同志曾经准备组织师生与反动当局抗争,但柳州警备司令部迅速派出军队强占校舍,瓜分校产,全校师生不得不流离失所。地下党组织根据形势发展,迅速采取措施,组织一大批地下党员、爱青会员和进步师生到各地农村加入游击队或转入城市地下工作。
或许正是这种青春的激情与革命的锐气,高天骥受到一连串无休止的迫害后,仍没有把他逼到绝境。地下党在龙城中学苦心经营的组织,虽然像蜘蛛网一样被无情捣烂了,地下党员也像侥幸逃亡的蜘蛛,但是,蜘蛛们会很快重新结网。结网之前的短暂悲凉,很快被革命激情所取代。
几天后,中共广西省城工委在鹧鸪江密林中召开城工委工作会议,中共广西省城工委书记陈枫和中共柳州城工委组织委员胡习恒会见了高天骥,给予他信心和鼓励。
高天骥说:“反动派把我逼上‘梁山,我要和你们做同生共死的同志和战友,不能留在党外当朋友,恳请党组织批准我加入党的队伍吧!”
陈枫爽快答应,同时指示胡习恒为高天骥做介绍人,履行入党手续。由于当时情况危急,不便举行入党宣誓。至此,高天骥由一名无党派人士变成了共产主义斗士。1949年12月14日,高天骥才补上入党宣誓。高天骥先后出任柳州市政府副市长、广西壮族自治区扫盲办公室负责人、广西体育专科学校校长等职。这是后话。
遭到多次毁灭性破坏的中共柳州地下组织,就是在这样极端艰难的前行之中,依靠一大批年轻的老师和学生,高举革命的火种,一次又一次前仆后继,最终使共产主义的信仰之火没有熄灭。
五
这一天是1949年10月4日晚,秋风阵阵,八月桂的香气弥漫,沁人心脾。中共桂林市城工委书记陈光在象鼻山对岸的平江村市工委机关,兴致勃勃地向城工委班子传达了准备迎广西解放的指示精神。传达完毕后的当天晚上,陈光在象鼻山的苗圃不幸被守候在这里的特务秘密逮捕。
国民党反动派将陈光关在牢中上了极刑。可怜的陈光老师,在狱中遭受六次拷打、两次电刑,都无法撬开他始终紧闭的嘴。穷凶极恶的特务们叫嚷道:“这是个不怕死的,你们要当心点,多想点法子。”
恼羞成怒的敌人更加残暴地施用酷刑,但陈光坚若泰山,傲然对敌,始终没有屈服。在狱中,他对难友豪迈地说:“严刑,只能吓倒软骨头,特务用刑越厉害,说明他们越黔驴技穷嘛!”无论敌人使用怎样的重刑,陈光一口咬定自己是从柳州来的,始终没有暴露在桂林有任何关系。敌人想用飞机把陈光带到柳州,要他供出党组织关系,陈光傲然对着铁窗,如铁掷地对敌人说:“你们死了这条心吧,在这里得不到的东西,你们到柳州也绝对不会得到!”
敌人无计可施,知道在陈光这样气贯长虹的共产党员身上,是找不到一根软骨头的。1949年11月11日凌晨,天未破晓,牢房号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只听见狱警大声喊道:“陈光!”
陈光知道就义的时刻到了。他从容地穿好衣服,大义凛然地走出牢房时,举起右手高呼:“共产党万岁!革命必将胜利!”
同监舍的“犯人”们听到陈光的呼喊声,纷纷扑向铁门栏杆看着战友豪迈地走向刑场。这一天,距桂林解放只有十一天,年仅三十一岁的陈光,永远离开了他为之执着奋斗的革命事业。
这就是陈光。一个曾在龙城中学教书育人的革命者,龙城中学学生的革命引路人。他的锋芒和个人魅力,对许多进步学生产生了终身的影响。解放后,桂林市委在桂林七星岩前立了一座陈光同志纪念塔。每逢清明时节,他的学生和战友手捧菊花缅怀他们的战友和革命导师。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远被关押在渣滓洞看守所的蔡梦慰,这位铁骨铮铮的新闻记者、诗人,与陈光一样,解放前十天牺牲在自己所在的城市——重庆。他在狱中用竹签蘸棉灰当墨汁,奋笔写下长达二百五十行的著名诗篇:
可以使皮肉烧焦,可以使筋骨折断;
铁的棍子,木的杠子,撬不开紧咬着的嘴唇,
那是千百个战士的安全线呵!
用刺刀来切剖胸腹吧,挖得出的,也只有又热又红的心肝!
事隔不久,龙城中学的学生读到这首《黑牢诗篇》时,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老师陈光在狱中受到的酷刑,想到老师践行着他曾在课堂上说过多次的“千千万万个李公朴站了起来”的诺言,个个热泪盈眶,从而也更加坚定了同敌人斗争到底的信心。
六
贺智华,龙城中学走出来的一名女生,奔流文学社社员。学校解散后,党组织安排她在冷水村一带做妇女工作兼办农民识字夜校。她脱下学生装,一身村姑打扮,和农民、游击队战士交朋友。白天,她帮助农民种地,一边干活,一边作宣传教育。晚上,她教农民识字,教儿童团员唱歌。她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的油印本。她用汉语拼音学习壮语,学用壮语向群众宣传革命道理,深受老百姓喜爱。
1949年5月,渡江南下的解放大军长驱直入,逼近湖南、广东。党组织借助大军胜利进军的声势,频传捷报,极大地震慑了活跃在柳北一带反共的土匪及军阀。同年5月24日,为切断柳邕、柳宜要道,立马进入攻打大塘的战斗,组织要求贺智华留守根据地。然而,此时的贺智华已被革命浪潮所激荡,她渴望革命的热情与战斗的豪情。她向党组织请求,让自己跟部队上前线,帮部队运送弹药、粮食、饮用水,看管战利品。领导看她如此执着,便同意让她和另外一名女同志上前线,任務是救护伤员。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部队到达大塘附近的都六屯时,发现交通已被封锁,不得不隐蔽下来。经侦察得知,敌人戒备森严,若是强攻,弊大于利。于是,部队最高长官当即决定,取消袭击大塘计划,改为拦截敌军车辆,夺取军用物资。不幸的是,部队的行踪暴露了,敌人闻讯后,连夜调集柳州大批国民党正规军警卫营赶至大塘,抄小路袭击游击队。游击队士气旺盛,与敌人激战了一个下午,直至黄昏时才撤出战场,损失惨重,已有五名战士牺牲,大多数战士负伤。
这时,夕阳西下,贺智华发现一名伤员倒在沟壕里,血流如注。她急忙和一名女战士提着药箱赶过去,给伤员包扎伤口。不幸被敌人发现。三个敌人端着刺刀向他们冲过来,贺智华、女战士、男伤员与敌人扭打在一起,两名战友被敌人戳死了。贺智华身负重伤倒在地上。一个敌人用刺刀抵住她,叫嚣着让她举手投降,她站了起来,挺直胸膛,迎着敌人的刺刀,高呼:“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怒不可遏的敌人将罪恶的刺刀刺向她十八岁的胸膛。这就是铁骨铮铮的贺智华。
贺智华的高呼声响彻山谷。一个在半山腰砍柴的山民目睹了贺智华牺牲的全过程。待敌人走远后,他奔了过去,将三具满身鲜血的烈士遗体掩埋了。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他捡到了一个药箱和一支勃朗宁手枪,提回来交给了组织。
这个祖籍湖南衡阳的泼辣妹子,她的英勇无畏和视死如归的气概,源于她曾随哥哥成功暗杀一个日本高级军官的经历。
那是五年前的1944年阳春三月,柳江青年抗日挺进队接到密令,暗杀途经柳州的日本军官开川。贺智华的哥哥贺老二是挺进队队员,主动接受此任务。在一个圩日,他和妹妹贺智华分别化装为卖柴佬和卖鸡蛋的村姑,随着人群进了圩场。只见长得矮墩、满脸络腮胡的开川跷着二郎腿坐在粉摊旁嚼着鸡腿喝酒。贺老二挑着一担木柴靠近粉摊,若无其事叫卖开来,看到开川这副吃相,心里嘀咕道:吃吧,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贺智华提着一篮鸡蛋,笑盈盈地来到开川面前,娇声娇气地说:“太君,鸡蛋大大的好吃,要不要来两个?”开川打着饱嗝说:“好,好,花姑娘的蛋,我米西米西,哈哈……”站在一旁的贺老二走过来,讨好地说:“太君,我帮你拿。”边说着边伸手把妹妹手中的篮子夺了过来,快速从鸡蛋下面抽出手枪,与此同时,贺智华手中的石灰包向开川的眼睛砸过去。叭叭两声枪响,满脸石灰的开川还没反应过来,便倒在血泊中。圩场顿时大乱,贺家兄妹在人群的掩护下,顺利返回驻地。
这一年,贺智华只有十三岁,与哥哥配合,成功暗杀日本侵略者首脑,极大鼓舞了她投身革命的自信和激情。进入龙城中学读书后,尤其是在奔流文学社,她接触到了更多的革命书籍。这些进步书刊,也成就了她革命的烈焰熊熊燃烧的最美好时光。
十七岁的贺智华已长得亭亭玉立,娇好的面容,热情奔放的性格,让好几个后生心生爱慕。1949年春节,贺智华从龙城中学放假回家,母亲包办,将她许给邻村一个陌生男子。深受进步思想影响的贺智华非常不满这桩婚事,但又不好当面对抗母亲。为摆脱封建婚姻的束缚,也为了实现革命理想,她背着母亲向党组织请求,执意去农村参加武装斗争。党组织批准后,她给母亲和姐姐留下一张字条,悄悄地离开了家。贺智华借此彻底勾销了那桩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婚姻,也避免了与从未照面的姑爷见面的尴尬。此后,她日夜奔走在都宜忻游击区的村村寨寨。
一个忠于理想的人,他靠理想活着、工作着,最后也为理想欣然死去。一个个年轻生命在斗争的征途上倒下之后,激起了无数仍在战斗的革命志士。这是革命者的青春,这也是革命者的命运。残酷的现实更让他们明白革命的唯一出路,是推翻反动统治。
其实,在这样的峥嵘岁月里,革命豪情万丈的何止陈光,又何止贺智华,太多太多的革命青年,他们甚至连流星一般的光芒都没有留下,便默默地为革命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仅是从龙城中学走出来的师生中,除了陈光和贺智华,还有多人牺牲:
侯信,原龙城中学教导处干事、柳州市地下党特支委员,后任柳北游击总队第二大队大队长,在进攻柳城县太平圩战斗中牺牲。
卢波,龙城中学教务处干事,配合桂林师范抗日宣传,突遭日本鬼子包围,为掩护同学撤退牺牲。
张镇道,在粤桂边游击队中牺牲。
王明初,在粤桂边游击队中牺牲。
陈盛德,在都宜忻人民解放总队中牺牲。
…………
想象不出,如此灵动的柳江,竟然能够锤炼出一拨又一拨铁骨铮铮的革命志士。只有一种可能:理想和信仰的铸造。
是的。这是龙城中学走出的一群知识分子,他们在革命道路上重塑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由此延伸出的是一条用生命和鲜血染红的革命者之路。
七
1949年11月25日,是柳州人民翻身解放的日子。当天,师生们从各地回到被反动派霸占了七十多天、一片狼藉的母校,积极参加修建学校的义务劳动,清除反动派狼狈逃跑时留下的污泥浊水。12月1日,新生的龙城中学在解放后的第六天恢复教学。高中、初中共十四个班的七百多名师生在明朗的蓝天下,将五星红旗升向空中,欢唱校歌。
中国共产党在龙城中学培育多年的革命种子,终于开了花结了果。从龙城中学走出来的一大批后来改变和影响地方的政治人物、文化名家、作家,他们的英勇事迹和不朽的业绩,至今仍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成百名共产党员、青年团员、爱青会员、学联会员被输送到党政机关和部队工作。正如校歌所唱:龙城中学诞生在柳江之滨,经过无数苦难,都始终勇往直前……
参考资料
[1]高天骥著,柳州市龙城中学编:《龙城中学的战斗历程》,2001年1月内部印制。
[2]刘明文主编:《摇篮曲——龙城中学革命斗争史话》,2003年10月内部印制。
[3]柳州市博物馆编:《柳州史料》(第二辑),1980年11月内部印制。
[4]周民震著:《周民震文集》(第三卷),广西民族出版社,2013年。
[5]周民霖著:《春去春又回》,广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
【廖献红,壮族,广西鹿寨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有作品刊发于《民族文学》《散文海外版》《山花》《黄河文学》《广西文学》《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著有历史人文散文集《鹿城图谱》。现供职于文旅部门。】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