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自白书
2021-08-31蒋士美
誓 言
戈 麦
好了。我现在接受全部的失败
全部的空酒瓶子和漏着小眼儿的鸡蛋
好了。我已经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
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異常完美
对于我们身上的补品,抽干的校样
爱情、行为、唾液和远大理想
我完全可以把它们全部煮进锅里
送给你,渴望我完全垮掉的人
但我对于我肢解后的那些零件
是给予优厚的希冀,还是颓丧的废弃
我送给你一颗米粒,好似忠告
是作为美好形成的据点还是丑恶的证明
所以,还要进行第二次分裂
瞄准遗物中我堆砌的最软弱的部分
判决——我不需要剩下的一切
哪怕第三、第四,加法和乘法
全部都扔给你。还有死鸟留下的衣裳
我同样不需要减法,以及除法
这些权利的姐妹,也同样送给你
用它们继续把我的零也给废除掉
1991年5月,戈麦在其自述的结尾处写道:戈麦经常面露倦容,有时甚至不愿想25岁之后的光景。一语成谶,就在写完此文的4个多月之后,戈麦选择自沉于北京西郊万泉河,将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24岁的秋天。戈麦曾经坦言自己倾心于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因此,将他定位成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想应该是恰当的,而他的自杀,实际上也与其悲观的人生态度有着紧密关联。戈麦的诗歌创作生涯并不长,甚至可以称得上短暂,却留下了许多优秀的作品,《誓言》便是其中之一。细读《誓言》,不难发现,这首诗呈现的正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绝望的自白,并显示出极其浓烈的自杀式症候。
诗人的悲观首先体现在对自我的极端否定。诗歌开头“好了。我现在接受全部的失败”一句,清晰标示出诗人选定的谈话对象就是自己,他是在与自我进行对话。“好了”一词看似坚决,实则暗含激烈的思想斗争过程,“全部的失败”旨在强调一个事实,即自己过往的人生一无是处、不值一提,这是对自我的极端否定。“全部的空酒瓶子和漏着小眼儿的鸡蛋”以两个非常生活化的日常意象,对失败的人生作了具象化的说明,“酒瓶”与“鸡蛋”的共通性在于易碎,诗人可能想要藉此表达生命的脆弱与不堪一击。具体而言,“全部的空酒瓶子”指向一种颓废的人生态度,“漏着小眼儿的鸡蛋”则指向一种腐败的生活状态。但承认过往的失败并不代表听之任之、无动于衷,他说“我已经可以完成一次重要的分裂”,明显是想要为自己寻找一种新的活法。这里的分裂,意在和过去那个失败的自我一刀两断,以祛除一切的庸俗与不完美,从而分离出一个全新的变体。“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决绝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诗人意图一次性地将过去那个失败的自我彻底摒弃,既显出终结的决心,同时也具有开端的意味。但如何才能与过去的自我真正决裂呢?在诗人看来,唯一的路径就是把自己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全部煮进锅里”,无论是琐屑世俗的日常事物,还是神圣崇高的精神追求,概莫能外。“补品”“校样”“爱情”“行为”“唾液”“革命理想”,这些看似毫不相关却力度十足的意象,显然不是实指,乃在于揭示人性的丰富复杂,伟大与庸俗兼具,但由于诗人自我分裂的决绝态度,最终都免不了被不加区分一并抛弃的命运。正是诗歌开头“全部的失败”,决定了此处彻底的分裂,看起来,诗人有意忽略了人性的异质复杂,而是将结果作为唯一的衡量标准。诗歌第二节最后一句“送给你,渴望我完全垮掉的人”中的“你”究竟有何所指?由于没有传记可作对比,尚难下定论,在很大程度上可能还是指代过去的自己。面对失败的自我,否定式、宣告式、判断式、疑问式的语句在戈麦的诗歌里反复滚动,反省、否定之后的孤独、失重与对“新生”的渴望不断交织,形成了巨大的情感场域。
诗人悲观的另一层面正在于对自己新生的了无希望。在诗歌的前两节,戈麦主动接受人生的失败并宣告放弃自己的所有,这样的自我否定与全然放弃,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分裂出一个全新的自我,以期获得新生的可能。然而,诗人在渴求新生的同时又充满犹豫与疑惑,虽然已经实行自我分裂并决绝地抛下一切,但肉身(肢解后的零件)依然存在,这是新生的基点,也不可避免地包含过往的遗留。对此,是应该给予“优厚的希冀”?还是“颓丧的放弃”?这里的选择句式呈示了一种两难的困境,结合诗歌结尾的“零也废除”,我们可以认为,诗人并未二选其一,而是全然否决。表面上看,我与过去的自己决裂了,但肉身的存在,总会保留一些世俗的事物,自己似乎又要兜兜转转地回到原点。“我送给你一粒米粒,好似忠告”其实就是在告诫自己,即使看起来已将过去完全丢弃,只要生命没有消逝,总会有所存留、有所剩余。这依然维系的生命,是会作为“美好形成的据点”,还是成为“丑恶的证明”?“据点”和“证明”在此显出二元悖论式的意味,“据点”意在表明,只有肉身不死,才有可能浴火重生;而“证明”却暗含让步的味道,既然要维持生命,就无法保证过去的失败不会重演,人生可能由此陷入周而复始的漩涡。所以,仅仅进行一次分裂,实在不可能干得异常完美。于是,诗人必须瞄准遗物中“最软弱的部位”继续分裂下去,所谓“最软弱的部位”,自然是指维持生命的基本生存方式,可能是人性中某些隐秘的灰色因子,事实上,人类为了生存,有时候不得不做出让步,以至于迷失自我。但诗人并未妥协,而是直言“我不需要剩下的一切”,相对于第一次的分裂,这次显得更为决绝,他不但要抛弃维持生命的基本条件,而且郑重宣告,如果不能实现彻底的裂变,就要使用加法和乘法继续无限制地分裂下去,表明决裂自我的坚定决心。将诗歌最后一节的第一句“全部扔给你。还有死鸟留下的衣裳”,与第二节的最后一句“送给你,渴望我完全垮掉的人”对照起来阅读,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诗人情感态度的巨大改变。第一次分裂,诗人在自我否定的基础上尚有新生的冀望,但“死鸟留下的衣裳”一句的出现,却增加了这首诗的复杂性。从字面上来看,它呈现的是一种双重的死亡,诗人西渡将此理解为“生活的原则”,但结合戈麦的悲观主义思想,我更倾向于认为“死鸟”隐喻着诗人主体精神与自由意志的死亡。既然意志的主体已经消亡,那肉身的存留也便毫无意义,诗的最后一句“用它们继续把我的零也给废除掉”,充斥着绝望的气息与死亡的意味,废除零,意味着彻底的虚空。此时的戈麦,已然陷入虚无主义的漩涡不可自拔,这首诗实际上标志着他与人性的正式告别,此后,他也真正地过上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式生活。
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或言“厌世者”),戈麦从来不曾对现实妥协,而是在诗中大声喊出分裂的誓言,并围绕理想主义的失落进行了彻底的自我清算。但是,即便在废除一切庸俗人性之后,他仍然未能成功找寻到“新生”的可能,《誓言》正是在这种绝望情境下完成的自白书。我们有理由认为,戈麦自杀的念头便生成于此时,而诗歌,正是他进行自我拯救的一种方式,在诗里,他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正如西渡所言:在语言中,戈麦为人的存在找到了其中丰富的赖以寄寓的家园,他与语言之间建立了一种特殊而亲密的关系,他从中找到了生命的拯救。但诗歌的拯救毕竟是有限度的,它无法改变戈麦悲观主义者的本来面目,新生的无望构成了自我拯救的紧迫,加剧了他与现实、语言甚至自我之间的紧张关系,这或许也是戈麦在《誓言》之后加速写作的原因吧!
蒋士美,1988年出生,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主要从事新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