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之年找到“密钥”
2021-08-30田亮
田亮
“前几年,有一家纪念馆里摆放着一件塑像作品,想还原中共一大开会时的情景,其中毛泽东站着发言,很显眼,而其他人坐着聆听。我看到后认为有些不妥,毛泽东当时并不突出,我把这个意见告诉了纪念馆。”原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石仲泉告诉记者。如今,这家纪念馆里摆放的塑像,已变成与会者都坐着讨论问题。
100年前的毛泽东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因为时间太久、历史过于起伏壮阔,今人对于毛泽东难以看得通透。100年前的当事人又是怎样看待他的呢?一位早期共产党员对参加中共一大的毛泽东的印象是:“他穿着一双破的布鞋,一件粗布大褂。在上海滩,这样的人很难见到。”另一位与会者则回忆:“同志们经过窗前向他打交道的时候,他都不曾看到,有些同志不能体谅,反而说他是个‘书呆子‘神经质。”
有学者称:“毛泽东是20世纪中国革命最伟大的创业者。”然而在开启百年基业之初,他只是会场上的一个年轻人,并非主角。后来,历史为什么选择了他?
参加一大,只有一次发言
自1917年4月《新青年》刊发毛泽东的《体育之研究》后,陈独秀就对毛泽东高看一眼。大约在1920年11月,毛泽东接受陈独秀的委托,创建了长沙共产主义小组,该小组也成为中国共产党的8个发起组之一。毛泽东和何叔衡、彭璜等6人在建党文件上签了名。
1921年的春节,毛泽东是在韶山老家过的。当时,父母已去世,毛泽东和弟妹们围着火塘守岁。毛泽民说,家里起了一次火,修屋用了不少钱,又遭败兵勒索和坏人抢劫,家事一年不如一年。毛泽东说,国乱民不安生,要舍家为国,走出去干点事。家里的房子可以给人家住,田地可以给人家种。我们欠人家的钱一次还清,人家欠我们的就算了。过完春节,毛泽民随毛泽东离开韶山到了长沙,在湖南一师附小做校务。从此,毛泽东断了后顾之忧,举家投身革命事业。
1921年6月,共产国际代表马林和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代表尼克尔斯基到达上海,他们建议及时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正式宣告中国共产党成立。陈独秀与上海共产主义小组代理书记李达,随即广发英雄帖,邀请各地共产主义小组派两名代表到上海与会。毛泽东在接信后于6月29日与“何胡子”何叔衡一道在长沙小西门码头,趁着暮色,登上开往上海的小火轮。
新民学会会员谢觉哉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午后六时,叔衡往上海,偕行者润之,赴全国〇〇〇〇〇之召。”谢觉哉后来解释道,“〇〇〇〇〇”意为共产主义者。”当时他知道这是件大事,怕泄露,只能以圈代意。
途中,毛泽东偶遇昔日好友萧子升,然而两人却争吵了一路——一年前,留法的新民学会会员十余人开了5天会,决定以“改造中国与世界”为学会方针,但在改造方法上出现分歧。蔡和森主张仿效俄国,实行激烈的革命;萧子升则主张温和的革命,实行改良主义。会议决定将两种意见告诉毛泽东。萧子升回了一趟国,带回留法会员的意见。长沙的新民学会会员18人对此再次开会讨论。毛泽东等大部分人同意蔡和森的主张。此次上海之行,毛、萧二人在途中继续争辩,谁也没说服对方,“挥斥方遒”的“同学少年”最终分道扬镳,萧子升后来去了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任职。
1921年7月上旬,毛泽东、何叔衡抵达上海外滩码头。李达的妻子王会悟负责迎接各路代表。头一个到的,是从北京坐火车来的张国焘,“因须参加大会的筹备工作”,他在6月下旬就到了。最晚一个到的是陈公博,带着新婚妻子7月14日启程,从广州到香港乘坐邮轮,7月21日才到上海。他也是来度蜜月的。
1921年7月23日,中共一大在上海望志路106号(今兴业路76号)召开,后转移至浙江嘉兴南湖的一艘船上。除担任记录员外,毛泽东只做过一次发言,介绍长沙共产主义小组的情况。他更像是来学习的。上海的李汉俊、李达,北京的刘仁静等精通外文,饱读马克思著作,常常引经据典。毛泽东则很注意思考和消化同志们的意见,常在住的屋子里“走走想想,搔首寻思”,以致听不见别人跟他打招呼。不过,对于大会交给他的记录工作,他一点不马虎。旅日代表周佛海也是记录员,却在开会期间不忘谈恋爱,甚至还带来了桃色纠纷,记录工作主要由毛泽东承担。
这就是28岁的毛泽东。年少读书时,他在多所学校名列前茅,却主动退学。他在选择与思考。选定了终身事业后,他仍在观察和思索,要寻找信仰之路上正确的方向。
领导十次罢工,仅一次失败
“马克思主义认为,工人阶级是最具革命性的阶级。中共一大确立的党成立后的中心任务,就是要组织工会,领导工人运动。还专门成立了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领导工人运动。毛泽东也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这上面来。”原中央文献研究室第一编研部副主任张素华告诉记者。
1921年冬,江西萍乡的安源路矿工人写信给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请求派人到安源帮助指导工作。书记部派毛泽东前往。
安源煤矿和湖南株洲到萍乡的株萍铁路,合称安源路矿,共有1.7万工人。安源煤矿是汉冶萍公司一部,该公司是张之洞等所办的知名钢铁企业,把湖北大冶的铁,用萍乡安源煤矿的煤,运到汉阳去炼。因曾向德国和日本借款,公司实权落在帝国主义者手里。矿工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矿井内常发生坍塌、起火等事故。死人是常事,死一个人只给16元钱的安葬费。
公开对工人宣传革命思想当然是行不通的,地方及路矿当局不允许。毛泽东想了一个办法——办工人夜校。当时晏阳初、陶行知等领导的平民教育运动很流行,对底层人民教授一些基本的文化知识。湖南省长赵恒惕也希望借此装饰“门面”。毛泽东便利用平民教育运动进行活动。就这样,1922年1月,安源第一所工人夜校正式开办,课程有算术和国文。毛泽东给工人上课时,在黑板上写上一个“工”字,然后解释道,上边的一条横线是“天”,下边一条是“地”,工人阶级顶天立地,整个世界都是工人的。
1922年9月14日,安源路矿工人举行大罢工。经过5天的斗争,工人俱乐部未伤一人,未败一事,而得到安全胜利。从1922年下半年到1923年初,毛泽东先后领导发动了安源路礦等一系列大罢工,十次中仅一次失败,“大引起社会之注目”。
在毛泽东领导湖南工人运动期间,中共二大于1922年7月召开,毛泽东没有参加。“1923年6月,在中共三大上,陈独秀总结二大以来的工作,批评了上海、北京、湖北等地的工作,工人运动搞得不是很理想,而表扬湖南同志搞得比较好。最初与毛泽东交往,陈独秀更多看到的是毛泽东的理论水平。这一次,他看到了毛泽东的工作能力。所以在三大期间,毛泽东当选为5位中央局委员之一。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进入幼年的党的领导核心。”张素华说。
毛泽东的工作地点从长沙清水塘搬到了上海。这一年刚好是他的而立之年。
被孙中山点名举荐
“1923年‘二七大罢工被直系军阀吴佩孚镇压,酿成‘二七惨案。湖南方面虽然没有发生惨案,没有遭到镇压,搞得还比较好,但毛泽东感到全国工人运动已经走向低潮,工作思路需要适当转变。”张素华说,“中共三大主要讨论了国共合作问题。毛泽东也支持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两党共同反抗狼狈为奸的军阀与帝国主义势力。那时国民党的组织很松散,没什么地方组织。毛泽东在1923年9月还专门回了一趟湖南,帮助国民党发展地方党组织。”
1924年1月,毛泽东到广州参加国民党一大。在讨论党章时,有人提案,不能党中有党,要求写上国民党员不能加入其他政党的条文。李大钊率先驳斥,国民党左派廖仲恺等人起而支持。这时,39号座位上的毛泽东在大会气氛有利于国共合作的情况下乘机发言:“主席!主席!39号发言,本席主张停止讨论,即付表决。”于是提案未通过。
毛泽东的表现引起了孙中山等人的注意和赏识。1月30日,选举中央执行委员和候补委员时,孙中山亲自拟了一个候选人名单,交付大会表决,其中就有毛泽东。他被选为中央候补执行委员。
大会结束后,毛泽东被派往上海参加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工作,任执行部组织部秘书兼代秘书处文书科主任。上海执行部是国民党在广东根据地以外最重要的机构,统辖长三角一带的工作。
作为上海执行部组织部秘书,毛泽东负责对国民党党员进行重新登记,老党员也都要经过填表和审查后才能成为改组后的国民党党员。有的老党员哪受得了这番操作,说“毛头小伙子不配问我们的履历”。年轻气盛的毛泽东不吃这一套。他和其他共产党员开展针锋相对的斗争,明确宣布:凡不登记者就除名,这是纪律,没有纪律无法革命。那些老党员只好就范。
叶楚伧是执行部3个常委之一,想方设法排挤共产党员,特别是毛泽东。由于受到排挤、打击,甚至武力威胁,许多共产党员离职,上海执行部的工作陷入停顿。毛泽东等14人致信孙中山,说明上海执行部的瘫痪情况,但也无济于事。1924年底,毛泽东请假回湖南老家养病。叶楚伧特地摆宴庆祝把毛泽东挤走。
铩羽归乡,发现农民的力量
“按说中共四大马上就要在上海召开了,具体时间是1925年1月,毛泽东作为中共中央核心领导成员应该开完会再走,可是他没有。应该说,在国民党内这将近一年的工作当中,毛泽东思考了很多问题,感到国民党也靠不住。对于中国革命事业接下来应该怎么发展,他需要再认识。这次回湖南老家,名义上是养病,可他一会儿也没闲着。”张素华说。
1925年春节期间,毛泽东再次回到韶山,广泛接触群众,与大家拉家常、打骨牌、玩麻将。他利用办工人夜校的经验开办了农民夜校,教大家识字、学珠算。在讲“手”“脚”二字时,他说:“人人都有手和脚,农民的手脚一年到头不停劳动,可是吃不饱、穿不暖;地主有手不劳动,可是吃鱼和肉,穿绫和绸,有脚不走路,出门还要坐轿子,这原因在哪里?合不合理?”
1925年6月,毛泽东发展了韶山第一批中共党员,成立韶山支部。新党员很快发挥了作用。7月,韶山大旱,粮食奇缺,成胥生等地主却囤积居奇,高抬谷价,还把谷物运到湘潭等地牟取暴利。毛泽东让党員毛福轩等率领数百名农民带着锄头、萝筐等,阻止谷米起运。成胥生被迫开仓平粜,将谷物以平价卖给农民。
毛泽东后来回忆:“以前我没有充分认识到农民中间的阶级斗争的程度,这次回韶山后,才体会到湖南农民变得非常富有战斗性。”“1925年是毛泽东履历中一个关键的时间转折点。”张素华说,“但是,由于搞平粜运动,地方当局对毛泽东非常不满,认为农民闹事都是他鼓捣起来的。时任湖南省长赵恒惕下令逮捕他,他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
毛泽东去了广州,不久就任国民党中央代理宣传部长。1926年5月,蒋介石抛出“整理党务案”,规定共产党员不能担任国民党中央各部部长。毛泽东被迫辞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后,便全力投入国民党中央农民部主办的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工作。此时他已担任农讲所所长两个月。
“1926年7月,北伐开始。起初,北伐军欢迎农民,因为农民可以上战场帮他们抬担架、送茶、送水、送饭。等到后来农民运动闹大了,到了打土豪的阶段,触及国民党所代表的阶级利益,国民党方面就开始批评农民运动,说农民运动是‘痞子运动。”张素华说。
1926年11月,毛泽东出任中共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书记。可到了12月,在汉口召开的中共中央特别会议上,陈独秀批评湖南工农运动“过火”“幼稚”“动摇北伐军心”“妨碍统一战线”等。
受到上级的批评后,毛泽东没有马上否定自己,反而对陈独秀的怀疑越来越深。第二年年初,为了解农民运动的最新状况,毛泽东再次回湘考察,历时32天。这一次,他了解到,农民的力量比上次返乡见到的更强大了。他看到农会从政治上给地主戴高帽子游乡,甚至枪毙罪大恶极之徒;在经济上不准地主加租加押。农会组建起自己的武装——纠察队和梭镖队。农民还禁烟禁赌,组织修道路、修塘坝等。
“考察结束后,毛泽东写了一篇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批评我们党的农民路线是错的,应该大力支持农民运动。瞿秋白大加赞赏,还称毛泽东是‘农民运动的王。可1927年4月在武汉召开的中共五大上,毛泽东这个中央农委书记,却连一个中央委员都没有当选,而当选了候补委员。他的中央农委书记之职还被撤了。从中可以看到,陈独秀对毛泽东很不满意。”张素华说。
被逼上井冈山
继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5月21日,长沙的许克祥发动“马日事变”,中共湖南党组织和革命力量遭受严重打击,接近瘫痪。“从湖南逃出的人跑到毛泽东在武汉的住所,告诉他死了多少人。他听了很多这样的汇报,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不得不再次思考革命事业的出路。”张素华说。
8月1日,南昌起义爆发。部队按照中共中央原定计划南下广东,准备在取得外援后攻打大城市,但失败了。8月7日,中央紧急会议在武汉举行,对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进行了激烈的批判。据与会者回忆,毛泽东把国民党比作等着人家去住的新房子,而党的领导人以为国民党是人家的,其后像新娘子上花轿一样,勉强挪到这所空房子去了,但始终没有当房子主人的决心。群众中也有不听中央命令,抓住国民党下级党部,当了房子的主人翁的,但这是违反中央意思的。广大党内外的群众要革命,党的领导机关却不革命,实在有点反革命的嫌疑。蔡和森激动地说,陈独秀是以几个国民党上层领袖的意志为转移,一味退却,一直反对所谓“过火”行动,简直和国民党一样。
“这种右倾机会主义的发展,也不能完全算在陈独秀账上。那时共产国际就是主张对国民党右派势力妥协。而且共产国际是顶头上司,这样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对大革命就有很大影响。”原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石仲泉说。
“八七会议”还确定了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并决定举行湘、鄂、粤、赣四省秋收暴动。毛泽东强调秋收暴动“非军事不可”“须知政权是要由枪杆子去取得的”。9月9日,起义从破坏粤汉铁路北段开始发动。但中共中央和共产国际驻长沙代表根据苏联经验,指示部队攻打长沙,致使5000人的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只剩不足千人。9月19日,毛泽东在文家市主持召开前委会议,会上仍有人坚持直攻长沙。有丰富下乡考察经验的毛泽东则主张把起义军向南转移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农村山区,寻找落脚点。经过一番争吵,会议通过了毛泽东的意见。部队最终在井冈山地区找到了落脚点。
中国的革命事业这才走上农村包围城市、实行工农武装割据的崭新道路。这是沉重的代价换来的。1927年,中共党员人数从5万多人锐减至约1万人。
“毛泽东的过人之处在于能从实际出发,改变中央攻打长沙的决定,率领部队上井冈山。南昌起义的领导人拘泥于执行中央指示,缺乏毛泽东那樣审时度势、善于应变的革命智慧。周恩来后来讲这段历史时说,南昌起义的主要错误是没有采取就地革命的方针,起义后不应把军队拉走,即使要走,也不应走得太远。当时如果就地就进行土地革命,是可以把武汉被解散的军校学生和两湖起义尚存的一部分农民集合起来,更大地发展自己的力量的。”石仲泉说。
1927年,毛泽东34岁。他已经参与建党、建军,并开始尝试建立政权。在接下来的革命道路上,他还会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但胜利总属于他。青年毛泽东身上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张素华说是“务实”。“他重视实践经验,比如他上学的时候,要读无字之书,到乡间去调查、游学,了解中国社会。赴欧洲勤工俭学时,大家都往法国跑,他就说东方文明也占半壁江山,他首先要了解中国。他参加革命以后,当大家对湖南农民运动是不是‘痞子运动众说纷纭时,他不是靠听汇报,而是靠走路、骑马,一个村一个村地亲自去看。这种实地考察调研的精神,是他最显著的一个特点。这种精神今天依然很宝贵。”
石仲泉补充道:“青年毛泽东能够务实,就在于他的思想非常解放,鲜有盲目性,不受脱离实际的那些本本框框、还有什么上级指示的束缚。青年毛泽东的反叛性格与此有密切关系,他能从党内盛行的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把共产国际决议和苏联经验神圣化的错误倾向中脱颖而出,并成就后来的自己和党的事业,也得益于这一点。
责任编辑/张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