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科马拉能怎么过
2021-08-30徐兴正
徐兴正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他可以倒背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汉语成语“倒背如流”,多半是一种比喻的意思,而马尔克斯所言,却在事实上流传为西班牙语文学美谈。我曾经尝试过“倒瓶子校对法”,就是校对时,从最后一个字倒过来开始,发现任何生机勃勃的文字都将死气沉沉,此种方法极其严苛、冷酷。所以,读到马尔克斯这句话,我不禁毛骨悚然,他和鲁尔福有仇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佩德罗·巴拉莫》?我后来写过女式鞋的文案,以至于见到一位女人,总是习惯于看她穿什么鞋,下意识从鞋上去推測她有什么样的心性,过什么样的日子。这时我理解马尔克斯了,他倒背《佩德罗·巴拉莫》,与我“倒瓶子校对法”不同,不是从最后一个字倒过来,而是从最后一句话倒过来。何况鲁尔福的魔力,这部小说确实经得起从任何地方读起。就像一位经得起打量的女人,从她的鞋开始观察也是可行的。
鲁尔福的确是马尔克斯的导师,《百年孤独》的第1页,真的是从《佩德罗·巴拉莫》的第101至102页开始。
《佩德罗·巴拉莫》(屠孟超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1月版)第101至102页这样写道:
雷德里亚神父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难以入睡,迫使他走出家门。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晚死去的。
他走过科马拉几条空寂的街道,脚步声把在垃圾堆里东闻西嗅的几条狗给吓跑了。他走到河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正从天空中落下来的星星在积水中的倒影。他花了好几个小时,跟自己头脑中的一些想法斗争,终于将这些念头摒弃在了发黑的河水中。
事情是从佩德罗·巴拉莫由地位卑微的人跃升为有地位的人开始的!他想,他像一棵毒草一样往上长。事情坏就坏在这都是因为我:“神父,我有罪,昨天我跟佩德罗·巴拉莫睡过觉了。”“神父,我有罪,我跟佩德罗·巴拉莫有孩子了。”“我有罪,我把女儿给了佩德罗·巴拉莫了。”我一直等待着他来忏悔,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而后他又将这作恶之手伸向了他生的这个儿子。他为什么会认了这个儿子,原因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只知道这小东西是由我交到他手里的。
神父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把刚生下来的孩子送到他家,对他说:
……
《百年孤独》(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20年8月纪念版)第1页如是开篇: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而《佩德罗·巴拉莫》则是这样开篇的:
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这是家母告诉我的。我向她保证,一旦她仙逝,我立即来看望他。我紧紧地握着她老人家的双手,表示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此时她已气息奄奄,我打算满足她的全部要求。“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呀,”她叮嘱我说,“他时而叫这个名字,时而又那么称呼。我认为见到你他一定会高兴的。”我当时只能一个劲儿地对她说,我一定照她说的去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一直到她的双手僵直,这才费劲地抽回我的两只手。
早先她对我说过:
“你千万别去求他办什么事。不过,我们的东西,也就是说他该给我们的,你该向他要。他该给我的东西就从来没给过我……孩子,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为此,你可得让他付出代价。”
“我一定照办,妈妈。”
然而,我一直没打算兑现我的诺言。近日,不知怎的,我的幻想多起来了,头脑中老是爱想入非非,于是,在对一位名叫佩德罗·巴拉莫的先生,即我母亲的丈夫的期待中,我逐渐构想出一个世界。正因为这样,我才上科马拉来。
《佩德罗·巴拉莫》故事发生地科马拉,地理上位于墨西哥平原,由半月庄及周边几个村庄组成,这里有交叉的道路和分割的田野,也有山冈和丘陵,还有远山和地平线。科马拉不同于一味的愚昧、野蛮、凶残之地,这里有股票、信贷、契约和律师,也有神父和教堂,后来还有军队和革命。科马拉甚至不完全属于人间,这里阴阳不明、人鬼不分,充斥着流血、谋杀、死亡,到处都是游荡的幽灵,生者逃亡不知所终,死者被埋葬了也不能安息。无论时间还是空间,科马拉都能负载起人们对“世界”的想象,它是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也是墨西哥、拉丁美洲和任何地方,就是一个阴影、一团乱麻。中国作家毕飞宇写过一篇题为《地球上的王家庄》的短篇小说,那位赶鸭子的人,坚信他和鸭群绕地球一圈之后,必然还能回到王家庄的池塘边。刘震云的小说人物,说过这样的话:“这群××人,也不是好弄的!”(《故乡面和花朵》)“不行挖个坑埋了他!”(《故乡相处流传》)他们判断和处理世界的方式,都有焦虑,但焦虑程度有所不同。相比之下,前辈作家鲁尔福是否从容一些?他写道:“这儿的环境看起来为什么这样凄凉?”“是因为年头久了,先生。”“那个地方好像搁在炭火上一样热,也仿佛就是地狱的门口。不瞒您说,即使这么热,那里的人死后来到地狱,还得回家拿条毯子呢。”“我发觉她的声音中有人的气息……”“你说得对,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此后神父再也没有来过。正因为如此,这里才到处是幽灵。”
《佩德罗·巴拉莫》第101至102页的写法被《百年孤独》效仿为开头,而《百年孤独》的开头又被无数小说效仿,甚至引起太多小说家的焦虑,仿佛除此之外别无更好开头。这里的雷德里亚神父和布恩迪亚上校都是第三人称,《佩德罗·巴拉莫》的开头“我”却是第一人称。由于鲁尔福采取了全知视角,客观的第三人称却足够主观,雷德里亚神父就像自说自话,他一切都心知肚明,同样,主观的第一人称又完全客观,“我”讲述“有人对我说”其实是“家母告诉我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佩德罗·巴拉莫》叙事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切换,或者说游离,第一人称讲述的部分只占大约四分之一。效仿它的《百年孤独》可不是这样,从头至尾都以全知视角的第三人称来叙事,切换、游离的只是时间,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摇摆不定。
这说明什么?
鲁尔福的从容很可能是假象,他比晚辈作家马尔克斯还要犹豫不决。这里面,或许也隐藏着鲁尔福成就自己的秘密,尽管只是众多秘密之一。
《佩德罗·巴拉莫》故事开头呈现出来的科马拉,“我”在通往它的途中,是唯一一个确定还活着的人。事实上,偶遇后给“我”带路的赶驴人,他曾是科马拉的邮差,也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我”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赶驴人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整个科马拉地区,几乎所有女人,包括年轻姑娘、有夫之妇、亡夫寡妇,就像这里的土地和其他财富一样,都归佩德罗·巴拉莫所有,任由他支配,所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他的儿子。其中两个儿子非常特殊,一个是“我”,因母亲被佩德罗·巴拉莫真正娶回家而出生在他身边,但后来母子俩被驱赶出去,被抛弃了;另一个是米盖尔·巴拉莫,因出生时母亲死去而被神父送到佩德罗·巴拉莫家里,长大后成为他的化身。其他儿子,他们都仅仅是佩德罗·巴拉莫寻欢作乐的苦果,不会被承认,更不可能被照顾。赶驴人就是佩德罗·巴拉莫这样的儿子。“我”到了科马拉,母亲当年的邻居,她们都已死去,都是幽灵,有称“我”先生的,也有叫“我”孩子的。而途中赶驴人亲口告诉过“我”,佩德罗·巴拉莫已经死去多年,这就意味着,“我”的年纪不可能太小。鲁尔福毫不在意时间的现实逻辑,留有漏洞也无所谓。
“我”为完成母亲遗愿,去科马拉找佩德罗·巴拉莫,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让他付出代价”。小说经由这个角度,将科马拉的社会场景展露出来。早年的佩德罗·巴拉莫,属于那种穷孩子、苦孩子,家境糟糕到一副石磨用坏了都只能去赊取的地步。穷苦出身一直被认为是没有原罪的。但恰恰相反,佩德罗·巴拉莫从小就狡诈,而且狠毒,在家里经常欺骗亲人,在雇主那儿也不时蒙骗对方。父亲卢卡斯·巴拉莫人生有了起色,家底日渐丰厚,过上好日子,还轻看过佩德罗·巴拉莫,以至于交代自己死后管家不必留下来,只管另寻东家谋生,以为他是一个靠不住的废物。不料,卢卡斯·巴拉莫在担任证婚人时被误杀身亡后,佩德罗·巴拉莫不但杀死了参加那场婚礼的所有成年男人,而且就连碰巧从婚礼现场路过的也不放过,其心狠手辣远远超过父亲本人。可是,这还不算什么。谁也比不上的是,佩德罗·巴拉莫通过律师伪造地契,收买法官诬告庄园主,几年下来,就将这里的土地悉数纳入囊中,成为科马拉独一无二的主人。谁也想不到的是,佩德罗·巴拉莫还通过欺骗的婚姻关系,将他欠债的女人变为妻室,榨取她们一切财富。除此之外,佩德罗·巴拉莫图财害命的手段令人发指,肆意谋杀,杀死、勒死、打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这也让佩德罗·巴拉莫积累起丰富经验,这些经验足够残忍、邪恶,使得他晚年深谙革命为何物,操纵起军队来也游刃有余。佩德罗·巴拉莫越来越老,逐渐失去盘剥女人的热情,他儿子米盖尔·巴拉莫从十七岁起就开始取代他了。凭猜测,米盖尔·巴拉莫的年纪,可能比“我”要小。一次,米盖尔·巴拉莫在盘剥女人途中,跨越他父亲霸占他人土地而筑起的一段地界石墙落马身亡后,是佩德罗·巴拉莫为他收尸送葬的。這就可以肯定,“我”去科马拉之时,米盖尔·巴拉莫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早就死了。就连佩德罗·巴拉莫这位父亲,都死去多年了。而且,科马拉几乎没有活着的人了。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确有例外,一对兄妹没有跟随逃亡者离开科马拉,命运将孤零零的两人安排在一起,他们发生了不伦之事,为上帝所抛弃。或许,一起被上帝抛弃的,还有这个科马拉。
即使只从小说逻辑来讲,“我”之于科马拉,也有很多地方讲不通。比如说,同为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赶驴人知道“他是仇恨的化身”,为什么偏偏“我”就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我”这样一个儿子,能让魔鬼一般的父亲佩德罗·巴拉莫付出什么代价呢?母亲生前能与住在科马拉曾经的邻居,一位又一位幽灵,沟通信息,为什么偏偏没有涉及佩德罗·巴拉莫的生死呢?而且,到了科马拉,“我”见到的,深陷不伦之罪的兄妹俩,他们还活着,其余皆为幽灵,为什么偏偏就不能见到佩德罗·巴拉莫的幽灵呢?这最后一问,是有些过分。我读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长篇小说《梦宫》时,有过同样过分的疑问:为什么不写出一个具体的梦,比如一个特等梦,从采梦写到运梦、析梦、释梦、献梦呢?鲁尔福如果要让“我”见到佩德罗·巴拉莫的幽灵,他就必须打通小说逻辑与现实逻辑的间隔。而在小说中,不要说“我”与佩德罗·巴拉莫之间,即使是卢卡斯·巴拉莫、佩德罗·巴拉莫、米盖尔·巴拉莫三代巴拉莫之间,也等于都没有交集。鲁尔福可能是无意于此,也可能是无力于此。我判断多半是后者,毕竟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作为过分挑剔的读者,这是我不满于鲁尔福的地方。有必要说明白的是,如果鲁尔福无心于此,我会比他无力于此更加不满,原因不言而喻。
如何判断和处理世界?发明一种打通阴阳、生死之隔的小说,鲁尔福堪称大师。他首创、原创了拉丁美洲文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本不该过分苛求他。更何况,鲁尔福后继者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打通了小说逻辑与现实逻辑的间隔,弥补了《佩德罗·巴拉莫》的遗憾。而且,再换一个角度看,在《燃烧的平原》短篇小说集,以及《金鸡》电影剧本里,鲁尔福在艺术逻辑(包括小说逻辑)与现实逻辑之间切换自如,而这两部作品,分别完成于《佩德罗·巴拉莫》之前和之后。所以,哪怕在宿命意义上,《佩德罗·巴拉莫》也真是鲁尔福的命运之作。看鲁尔福的摄影,从那些荒原、天空、乌云、狂风、废墟、路途、教堂、仙人掌、孩子、老人、女人的影像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通灵天才,在他身上,艺术逻辑与现实逻辑似乎不存在任何间隔,所以无所谓打通不打通。
然而也得承认,鲁尔福如果只将“我”这个角度一以贯之,这部小说就走不通。事实上,他选择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切换,或者说游离的方式,推进叙事。为什么先行者鲁尔福一个角度走不通,后继者马尔克斯却走得通呢?马尔克斯是集大成者,他确实超越了开创者鲁尔福。除此之外,还另有原因。《百年孤独》里面的马孔多是布恩迪亚开辟出来的新大陆,那里上演的悲喜剧何尝不是闹剧?最后被一场飓风刮走,有始无终。这与中国长篇小说《红楼梦》“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可谓殊途同归,无非一个是孤独,一个是悲凉。而《佩德罗·巴拉莫》里面的科马拉,则是一片古老土地,表面天长地久,实际已经被上帝抛弃。这个世界铁板一块,只有佩德罗·巴拉莫可以敲打它,他乐意怎么敲打就怎么敲打。这个世界破碎不堪,没有一个生命得以保全,还不如蝼蚁呢。科马拉只剩下幽灵在游荡,“我”这个活人闯入这里,也像一个幽灵,鲁尔福完全不知道该拿科马拉怎么办,只好以佩德罗·巴拉莫之死来“提前”收场:“太阳将万物照得一片混沌,然后又使它们恢复了原状。已成废墟的大地空空荡荡地展现在他面前。”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鲁尔福的犹豫不决,其实是义无反顾。
所有问题很可能是一个问题,魔鬼当道,终生归一,你在科马拉能怎么过?
米盖尔·巴拉莫出生时母亲死去,神父将佩德罗·巴拉莫这个儿子送到他家里,两人之间有过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唐佩德罗,孩子的妈妈一生下他就咽气了。她说这孩子是您的,现在给您。”
他对此毫不怀疑,只是对神父说:
“您干吗不将这孩子留给自己,神父?让他将来也当神父吧。”
“这孩子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您真的认为我有不良血统?”
“真的这样认为,唐佩德罗。”
神父说出这种话,是因为自己的悲愤无以平复。照他这么说,佩德罗·巴拉莫享有那么多女人,生有那么多儿子,科马拉人的血统要败坏到什么地步!
神父明知道最该来找他忏悔的是盘剥那些女人的佩德罗·巴拉莫,他等到的却是那些遭受盘剥的女人,她们前来忏悔的人数之多、次数之多,让神父厌烦透顶,他不愿细听,也不肯宽恕。由于佩德罗·巴拉莫无休止压榨,科马拉除他之外都是穷人,供奉教堂什一税只会让人们更贫穷。教堂依赖佩德罗·巴拉莫施舍,神父因此深受他的屈辱,同时还遭到教会的指责。
神父越来越不敢面对上帝。
神父越来越忍不住质问、责难上帝,甚至嘲讽、诋毁上帝。
神父越来越怀疑他自己被上帝抛弃了,科马拉也被上帝抛弃了。
那对深陷不伦之罪的兄妹俩,其中的妹妹,“我当时站立在他面前,全都向他忏悔了”,与神父也有过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这种事是不能宽恕的。”他对我说。
“我感到羞愧。”
“这不是补救的办法。”
“您让我们结婚吧。”
“你们应该分开!”
“我是想对您说,是生活将我们撮合在一起,生活将我们圈在一起,将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放在另一个人身边。我们在这里也太孤单了,除了我俩再也没有别的人了。我们也总得设法让村子里人丁兴旺起来。这样,当您下次来这儿时,就可以给什么人施行坚信礼了。”
“你们分开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可我们往后怎么过呢?”
神父虽然回答说,“像别人一样过呗”,其实科马拉已经没有别人,只有幽灵了,谁也不知道剩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神父当然可以像上帝抛弃他和科马拉一样离开。兄妹俩可以离开科马拉吗?按说也可以。但是,如果他们也离开了,鲁尔福对科马拉如何交代?“我”到了科马拉,一个活人也碰不到,全是幽灵,毕竟说不過去啊。不过,鲁尔福尽管没让兄妹俩离开,妹妹还是死去了。鲁尔福使用“我”的视角来写她的死亡:“我热得在午夜十二点就醒了过来,身上全是汗水。那女人的身体像是用泥制成的,外面包着泥壳子。而这时它散架了,像是在泥坑里一点点融化掉了。我感到自己全身都浸泡在从她身上流淌出来的汗水里,感到缺乏呼吸需要的空气。于是,我从床上起来,那女人还睡在那里,她嘴巴在呼噜呼噜地吹着气泡,听起来很像是在打鼾。”鲁尔福写得极其含混,几乎没有说得过去的原因和理由,就让她死了。鲁尔福只有一个信念,既然上帝不能宽恕她,她死去比活着更好。至于对科马拉的交待,到了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那里才得以完成:乱伦者生下看似正常的孩子,也生下有猪尾巴的孩子。看来,鲁尔福不交代,他是于心不忍啊。
科马拉深陷不伦之罪的还有一对父女。这位女儿苏萨娜,少女时代陪伴过佩德罗·巴拉莫,给过他童年少有的温情,也展示过这个世界罕见的美。后来,佩德罗·巴拉莫萌生过带她私奔的念头,不顾一切付诸实践,但这个计划因她丢不下父亲而未能实现。她是佩德罗·巴拉莫真正爱过、唯一爱过的女人,却一生承受不伦之罪的煎熬。最后,她疯了,佩德罗·巴拉莫终于将她与她父亲分开,还派人除掉了她父亲。她住进了半月庄,佩德罗·巴拉莫让人悉心照料她,自己也不时陪伴她,直到她死去。这也算是鲁尔福给科马拉的一个交代吧。
鲁尔福可能动了恻隐之心,不让神父对苏萨娜作出评判,甚至不让他察觉到父女俩的不伦之罪。苏萨娜临终时对神父说:“您走吧,神父!您别为我感到羞辱。我心里很平静,我只觉得很困。”苏萨娜是这样死去的:“接着,她感到她的头被钉在肚子上了。她试图将肚子与脑袋分开,试图将那个紧压住她的眼睛使她喘不过气来的肚子推到一边。但她越来越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陷身于黑夜中。”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鲁尔福分明是以苏萨娜报复佩德罗·巴拉莫,置之于绝境,一生都没有上帝,死时,“他重重地跌倒在地,身子像一座石山一样慢慢崩塌了”。
报复佩德罗·巴拉莫的,还有他的儿子米盖尔·巴拉莫之死。米盖尔·巴拉莫之死本是清晰、确凿的,但鲁尔福还是一意孤行,存心让它变得模糊、混乱:“我只是跳过了最近我父亲叫人砌起来的那堵石墙。当时要走上大道必须绕过石墙。为了不绕那么个大圈子,我让科罗拉多(马的名字)越墙而过。我记得很清楚,我跃了过去,之后继续向前飞奔。但是,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我只看见无穷无尽的烟雾。”
佩德罗·巴拉莫对米盖尔·巴拉莫的爱,占据绝对比重的是大魔鬼对小魔鬼的爱,爱他胡作非为,爱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爱他杀死他来不及杀死的人,爱他压榨人、盘剥人,这些男人、女人,有些是他压榨过、盘剥过的旧人,有些还是新人。
佩德罗·巴拉莫的悲伤当然真实,但他悲伤的不是米盖尔·巴拉莫死了那件事,而是魔鬼行径后继无人这件事。鲁尔福也不太清楚,既然如此,佩德罗·巴拉莫一改傲慢无礼,一再示弱求情,希望神父为米盖尔·巴拉莫忏悔,这是为什么?
鲁尔福清楚的是,神父不惜违抗上帝的旨意,拒绝为米盖尔·巴拉莫祈祷,认为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受到宽恕。神父的弟弟,是米盖尔·巴拉莫杀死的。神父的侄女,在她父亲被杀死之后,又被米盖尔·巴拉莫玷污了。即使是在科马拉这样的地方,也没有比这更刻骨的仇恨、更深重的耻辱了。
神父希望侄女反抗过米盖尔·巴拉莫,可是她当时没有作出任何反抗。事实上,从佩德罗·巴拉莫开始,就没有女人反抗他。半月庄一位使女,第一次没为佩德罗·巴拉莫开门,他从此不屑于再去敲门,她就那样终老。三代巴拉莫中的任何一位,谁也不能真正反抗他。科马拉的死亡多半是巴拉莫制造的,要么他亲自动手,要么他安排、利用别人下手。因此,这样的死亡,连消极反抗都算不上。
恐怕只有他自己的死亡,是米盖尔·巴拉莫碰上的真正反抗、唯一反抗。也只有这一反抗,才终于置米盖尔·巴拉莫于死地!然而,就连米盖尔·巴拉莫本人,死时也没有将这一反抗当回事,他竟然是这种情形:“问题是我这次没有找到她,那个村庄在我面前消失了。当时天下着浓雾,也可能是烟气什么的,或是我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不过,我确确实实地知道,康脱拉村已不复存在了。当时我估摸着村庄可能在前面,又走了一阵,仍然一无所见。这样,我只好来你这里把情况告诉你,因为你是了解我的。我若是把这情况讲给科马拉其他的人听,他们一定会说我是个疯子,平时他们就是这样说我的。”这位是爱杜薇海斯太太,她对米盖尔·巴拉莫说:“不,米盖尔,你没有发疯。你一定是已经死了。你还记得吧,有人对你说过,这匹马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的。你回想一下吧,米盖尔·巴拉莫。也许你当时是发了一阵疯,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现在你走吧,安息吧,米盖尔。我感谢你来向我辞行。”
米盖尔·巴拉莫死了。“有风,有太阳,还有云彩。上面是蔚蓝色的天空,天空的后面也许还有歌声,兴许是最美的声音……总之,存在着希望。尽管我们很忧伤,但我们有希望。”这是科马拉的幻象,它存在于神父的眺望与祝福之中。“然而,你却没有希望了,米盖尔·巴拉莫。你已经罪无可恕地死去了,而且,你永远也得不到上帝的任何恩典。”“我不会为他祝福的。他生前是个坏人,死后进不了天堂。我要是替他求情,上帝会降罪于我的。”爱杜薇海斯太太说:“是那匹马独自在来往奔驰。马与主人形影不离。这畜生在到处奔跑,寻找主人。它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也许这匹可怜的马也感到十分内疚,怎么连畜生也知道自己犯了罪呢?”
但神父还是怀疑,上帝可能会听到科马拉几乎所有人为米盖尔·巴拉莫祷告,而一些妇女撕心裂肺的哭泣,甚至让佩德罗·巴拉莫都感到厌烦。当他将佩德罗·巴拉莫派人送来的金幣放到教堂里时,神父产生了一种明显带有亵渎倾向的猜测:上帝也会被收买,兴许已经宽恕米盖尔·巴拉莫犯下的罪孽。
佩德罗·巴拉莫也会质问:教堂在科马拉土地上,主要依靠他来供养,而且无论神父如何不遂他心意,对他不够恭敬,他也没有下手弄死,最多就是驱逐出去,难道这还不够仁慈吗?
对于科马拉,谁也不知道上帝的真实想法。人们唯一知道的是,这片土地被上帝抛弃了。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