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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语

2021-08-30龚万辉

滇池 2021年8期
关键词:母猫尾巴公寓

龚万辉

他后来才发现,猫会用全身来做梦。

那只灰棕色的虎斑猫,放松而舒服地躺在沙发的枕头上,露出浅色毛绒的腹部。明明在沉睡,四肢却微微地划动着,像是沉陷在一场奔跑的梦中。猫的眼睛在薄薄的眼睑底下快速地转动,嘴巴发出咂吧咂吧的细声。猫正在做梦。他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任何声响。他看着那只全身微微颤动着的猫,不想此刻把猫吵醒。

沉睡的猫,尾巴也在挥动着。或者确切一点地说,只剩下一小截的尾巴,变成像人类的拇指一样的形状,恍如有着自己的意识那样一左一右地挥动。

猫本来拥有一条非常美丽的尾巴。虎斑的条纹延伸到尾巴的部分,一节一节相间的深浅棕色,像是拥有自己的意志一样。他总觉得,那人类历经演化而失去的部分,在猫的身上,优雅而表情丰富,像是一个一笔到底的问号,有时生气或受到惊吓,就会变成笔直的惊叹号。

猫会用尾巴来表露自己的情绪,也许连猫也不自觉这点。

妻子曾经教他辨认猫尾表情的方法,仿佛猫也和人类会说话一样。比如说,可以从尾巴晃动的方式,来猜测猫是开心或者不开心。轻轻顺毛抚摸,猫会缓慢地左右甩动着尾巴,表示十分舒服。立起如蕨类的幼芽是高兴,垂下来则是心情不太好;懒得响应你的时候,动动尾巴末端就算。坐着把尾巴盘在前脚,那是戒备。有时生气或者玩过头,尾巴一整个炸毛起来,这时最好就不要太靠近它。

妻说得那么认真,像是谙懂猫语的人。

但妻并不知道,后来猫却失去了它的尾巴。

那是妻离开之后的某一天。他赶着去公司上班,匆匆关上公寓的门,却忘了锁上窗口。不想猫竟然懂得推开沉重的玻璃窗,从公寓的窗口逃走了。他回到家,没有听见往常猫的叫声,就觉得不太对。找了整个家里,掀看那些幽暗的角落,都没有猫的踪影。窗口留下一道隙缝,风缓缓地吹动着窗帘。他打开了窗往下看,十多层楼的高度,楼下是邻居的冷气压缩机,以及放在窗台上,一排枯萎的盆栽植物。

这么高,不会真的跳下去了吧?他想。

走到楼下的小公园,他叫着猫的名字,拿着开好的猫罐头,想把猫引诱出来。在公园玩耍的小孩都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大人在寻找什么。他仔细查看底楼的洋灰地,有没有血的痕迹。他其实非常害怕看见猫的尸体,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过了三天,猫自己出现在公寓的门口,蜷缩在门口的软垫上,见到他下班回来,只是微微地抬起头。公寓的每一层楼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也不知道猫是怎样找回自己的家。但猫看起来非常疲惫,瘦了一圈,原本光亮的毛色似乎也黯淡了。猫拖着尾巴,回到自己熟悉的枕头上躺下。猫尾巴一动也不动,似乎再也不说话了。

猫带着一条受伤的尾巴回来。尾巴上有几枚也许是其它流浪猫或野狗咬过的齿孔,发了脓,不断流出黄白的液体。看起来很痛,但猫仍不住转过头,想要舔那伤口。隔日他把猫抱去看兽医,医生摇头说,怎么这么晚才送来。伤口生脓不太好處理。原以为清洗了伤口,打过抗生素就没事。结果下午医生打电话来,说,感染得太厉害,猫一直在发烧,只能截切掉受伤的尾巴。

他在电话那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并没有同意或不同意的选择。把猫抱回来的时候,猫已经没有了尾巴,在麻醉药的浸染中仍迷迷糊糊的,套着巨大的头套,走路如喝醉一样东歪西倒,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来来回回复诊了几次,手术的伤口一个多月后才完全愈合,猫的尾巴剩下一小截,像是一枚从草丛间冒出头来的菌类。他为猫脱下头套的时候,猫像逃狱一样挣脱了他的怀抱,在客厅里、房间里箭那般来回暴冲,仿佛为了报复什么,把桌上的咖啡杯都撞倒,跌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没有尾巴的猫像是失语的猫。

从此他再也不能从那一小截尾巴的摆动,看出猫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开心还是不开心。

有时猫因为得不到原本应有的响应,生气地对他大声地喵叫。他觉得非常气馁。如果妻子在的话,也许就懂得猫到底在向他控诉什么。

但奇怪的是,猫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尾巴已经不在了。它仍会不断摆动只剩下根部的那截尾巴,且它会像以往那样,扭过头仔细地梳理下半身的毛发,以一种瑜珈那样的扭曲姿势,从背脊到尾巴,不断地舔着自己——然而他却惊异地发现,像哑剧演员摸着一堵看不见的墙,猫其实只是在不断吞吐着舌头,梳理着自己的身后,那什么都没有的空气而已。

也许猫仍然以为自己的尾巴还在,像妻以为女儿还在一样。

妻怀孕的时候,他曾经想过要不要把猫丢弃。

为了迎接新生,屋子里的那间小房,被他布置成了婴儿的房间。他把原本的白墙贴上粉色花纹的墙纸,挂上百货公司摆卖的那种外国小贝比的照片。他从家具店扛回了一张白色的婴儿床,蹲在房间里满头大汗地组装起来。猫对这些都好奇。他在房间里忙进忙出的时候,猫也跟进跟出,贴在他腿边,不断挥动长长的尾巴向他撒娇。他却把猫嘘走,不让猫再进来。

但那个房间其实原本是猫的房间。如今猫砂盆、食物盘子和猫睡觉的大枕头,全都被移到厨房的角落。猫跑过来嗅了嗅,不解地回头看他。它似乎不知道,为什么要搬家,睡觉的地方被换成了陌生的地方。而自己原本的房间,从此关上了门不能进去。

那时候,他每天都努力地清扫着屋子。但屋子总是有清扫不完的猫毛,依附在屋子的每一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依附在他和妻的衣服上,拍一拍,就掀翻在空气中。他甚至为此买了昂贵的空气过滤机。他打开过滤机,猫从睡梦中一瞬惊醒,夹着尾巴逃走。猫最怕那机器马达发出的高分贝的噪音,躲在柜子底下大半天不敢出来。喂饭的时候,妻叫唤猫,猫却藏得更深。妻说:“你干嘛把猫吓成这样。”

好像那时都在为了这样的事争吵起来。

“医生不是说,猫毛对孕妇和婴儿的呼吸都不好吗……”他对妻说。

那时妻已经怀孕了三个月。外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改变,妻仍穿着日常的衣服,只有他知道,妻身体内里包裹着另一个微小的生命。

那时候,妻总会在临睡前,躺在床上跟肚子里的贝比讲话。她会变成小女孩玩洋娃娃那样的腔调,用很多迭字,对着自己的肚脐说:“妹妹今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睡觉觉?”妻会巨细靡遗地告诉那个看不见的女儿,日间所经过的那些琐事。或者她会翻开绘本童书,轻柔地念几页故事。他躺在妻的身边,看着妻说:“小贝比哪里听得到啦。”而妻非常坚持胎儿可以透过羊水、子宫而至腹部的肌肤,感受到任何声音传来的鼓动。声音甚至就是人类最初的记忆。所以她必须一直说话,必须指向那未来,一一为女儿尚未看见的那些事物命名。

他贴近妻的身体,侧耳贴在妻的肚子上,隔着柔软的小腹,想要听听那内里的动静。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像是潜艇沉入海沟深处,随着妻的呼吸,只有一种沉沉闷闷的,像耳膜在水底的回声。

他还收着那张从诊所拿回来的超音波扫瞄图。灰蒙蒙的一片,竟是妻的身体深处。那像是银河繁星的雪花噪点之中,照片的中央,有一枚看起来比较深色的轮廓,浮在那片灰色之中,像是一艘迷航宇宙之中的宇宙飞船。

医生说一切都很好。胎儿心跳比较快但不是什么问题。那时他听着那些,有些恍恍惚惚。想起多年来妻一直想要有一个小孩,尝试了太多的方法,如今总算有了结果。然而荧光幕里的超音波图,却又那么地不真实。然后医生推了推眼镜,抬起头,问他家里有没有养宠物?妻说家里有一只猫。医生说,那要注意家里的整洁哦,宠物的毛发、弓浆虫、尘螨啦,小心也会影向到孕妇和胎儿。

回到家里,猫像往常那样坐在门口等着他们。妻放下包包,摸了摸猫,一手把猫捞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婴孩一样亲猫的脸。回来的路上他都没说话,走到房间他才对妻说:“也许先把猫给别人寄养一阵子吧?”妻却生气了:“怎么可以这样?莉莉卡跟我们一起六年了,怎么可以这样丢下它?”

他就不再提起关于猫的事了。

原来已经六年了啊。他不若妻那样擅于记住时间,有时会恍惚地在时间之河中迷失,要從河底打捞起那些记忆的卵石做为时光的标记。如他记得第一次遇见妻的情景,是倾盆雨天。那时他才刚搬来这座公寓不久,如常从公司下班,在楼下等电梯的时候,听见不知哪里传来幼小动物的微弱叫声,嘤嘤不绝。他循声去找,先看见一只三花色的母猫躺在逃生梯下面,然后才看见几只毛绒绒的、不同花色的幼猫,互相叠着,匍匐在石灰地板上。那些幼猫大概还没长到一个月,眼睛都是灰蓝色的,围绕在母猫的身边,寻找着母亲的乳房。

然而雨水不断从墙外撒进楼梯间,已经累积成一洼水渍。他手伸向那只母猫,母猫却防备地张口哈气。他左右寻找什么东西可以为猫遮雨,突然觉得身后雨水停了,转过头去,有个女孩站在后面为他撑着伞。伞遮着他和猫,但伞檐的水滴却把女孩自己淋湿了。女孩撩过脸上湿透的黑发,亮起一弯微微的笑。

那天开始,他每天都到楼梯间,带一些便利店买的猫食来喂猫。女孩有时也会在那边,和他一起蹲着看猫吃东西。他们并肩在那狭窄的楼梯底下聊天。女孩说她刚刚念完时装设计,正在到处投履历。他说挺巧的,他念的是西画,算是半个同行吧。有时他来了而没看见女孩,他就会刻意在那里待久一点,看那些小猫互相嬉闹、打架。

有一天,他如常来喂猫,却发现母猫不在了,那几只小猫也不知去了哪里。原本的猫窝只留下了唯一的一只虎斑猫,看起来十分孱弱,眼睛被凝结的眼屎糊住,辨认不了方向却不断乱爬。它被自己的排泄物弄得一身脏污,趴在石灰地上,茫然地用最高的声量哭叫,恍如不知母猫已经离去,不知自己为何被遗弃于此。

女孩说:“我们养它吧。”

他抬起头,看着女孩无惧肮脏,抱起了那只小猫,轻柔地抚着猫的身体。小猫很瘦,摸过薄薄的皮肤,可以摸到底下细细而明显的骨架。猫在女孩的手中颤抖,肚子如风箱起伏。女孩低声温柔地安慰它,仿佛自己就是母亲一样。

那只虎斑猫后来住进了他的公寓,女孩也经常到他家里看猫。

猫慢慢长大了,女孩变成了妻。

如今那只猫坐在窗口看着对面的公寓。谁会知道呢,瘟疫突然来临,整座城市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随后是遥遥无尽的禁制期。他和猫一起被困在公寓之中,已经两个多月不能外出。从窗口望出去,天气真好,天空是明亮的蓝色,但街上却一个人也没有。猫端坐在沙发的椅背上,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窗外的景色不是都一样吗?他不明白,猫到底在看什么?有时窗口飞过鸟类,猫远远就好像听见,一箭冲到窗口边,望着鸟群扑着翅膀飞走。偶尔有些鸟,比如麻雀或乌鸦,会停歇在阳台上,猫会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它,耸动着尾巴,好像已经瞄准猎物,下一刻就要扑上去。那是猫体内淌流着猎人的血液吧。或者松鼠。隔着一道玻璃,松鼠总把猫掀弄得焦躁不安。他不明白松鼠到底怎样爬上这么高的公寓,也许这些飞禽走兽都是从远处的丛林跑过来的。

但猫其实拥有精确的时间感,如时钟重复着一日作息。它每天睡醒来,一定会定时坐在那里看风景,像是对每日不断回放的剧情不厌其烦。猫有没有记忆呢?如果一只金鱼只有十六秒的记忆的话,那么和人类相比,猫会有多长久的记忆?它会不会记得小时候遭母猫遗弃的事?它会不会记得妻的样子和气味?

他自己好像都有些模糊了。

孕期第四个月,他陪妻到那间诊所复诊。那时他还特地用手机下载了一套计算孕期的APP,可爱卡通风格的画面,倒数着预产期。现在妻体内的胎儿已经有一颗柠檬那样大小了。手机APP上画了一颗澄黄柠檬,和一个可爱的卡通小胎儿,短短的手脚,快乐地漂浮在羊水之中。

在那幽暗的诊所小房间里,妻一如往常躺在单人床上,掀开腰际的衣服,任由医生涂上一种透明、凉凉的凝胶,然后做超音波扫瞄。他把位置让给了医生,自己坐在房间角落的凳子上。医生盯着那灰色的荧光幕,看了许久,转身打电话和谁讨论什么。然后他和妻就被独自留在那冰冷和无光的暗室,等待了很久,第二个医生才推了门进来。原本妻还带着微笑,后来开始觉得似乎所有人的表情都太凝重了。那个比较年长的医生转过头对妻说,嗯,看不见胎儿的心跳。

医生指着屏幕那个据说是胎儿心脏的部分,但其实屏幕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雪花,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从胎儿里的血液循环来看,只是刚刚不久的事。”

那一刻,他觉得那个房间像时光停顿,像海啸来临之前浪潮都往后退去的宁静,而下一瞬间,所有的事物皆然失重,不断往深不见底的井底掉落下去。或许那只是他的心在一时沉下来的感觉而已。妻仍躺在那张白色的床上,露出肚脐那截小腹,没有人为她把衣服盖上。在那狭窄的小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不是说三个月之后就稳定了吗?”许久,他才开了口。

医生耸耸肩,低头在表格上潦草地写着什么,说,什么原因都有可能。基因、体质、各种外来因素,也许,更多是因为生物自身的优胜劣汰……

只是这样而已。

“怎么可以说得那么轻松?什么优胜劣汰……”走出诊所之后,在回家的车里,收音机兀自播放着流行歌曲,一直沉默流泪的妻子才说——

“那是我的女儿。”

手术必须尽快安排,要把死去的胎儿从子宫里拿出来。他记得,等候手术日期到来的那两天,他请了假在家里陪妻。但妻却什么话都不说,在安静的屋子里面,像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失去语言的箱子。为了隔天的手术,妻去医院之前坚持要先洗澡。他待在浴室外面,听着花洒水声落下,却无法想象,此刻妻的裸身里面,脐带相连着一团没有生命的死物,那种绝望而无奈的心情。

引胎手术原来只是在单人病床上进行,连全身麻醉都不必。对医生来说,似乎只是一天之中一个很小的手术。妻穿着单薄的病人服,躺在床上,被撑开了双腿,晃亮的灯光照着妻的下身。他在床边陪着妻,妻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白。

他曾经在脑海中搬演过多次类似的情景,或许更多是从电视剧看来的情节,妻子会在床上大声哭号,满头大汗,一番折腾之后,一个初生的婴孩会从那胯下被掏出来,湿淋淋地,全身皱巴巴地来到这个喧嚷又明亮的世界,音乐下,大家都笑着松了一口气……

但原来并不是这样的。

此刻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个医生弓身埋头在妻的腿间,有一个护士递给他各种不同的工具。他用一个怪异的金属圈撑开了妻的洞口,然后用一把镊子往深处探索。而妻其实清醒着,紧锁着眉头。医生从那濡湿的洞里夹出了什么,啊,那是一只小手——像是从玩具人偶掉出来的零件,那是半截的腿,以及一团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支离破碎的肉块。

他想,那个柠檬大小的雏形人类,此刻正在被金属镊子的尖端“噗”一下捏爆,漂浮在染红的羊水之中……

那非常相似,多年以后,他一个人在公寓里重看日本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在灯光幽暗的客厅里,那电视的强光不断闪过他的脸。他不曾察觉时间过去,任由声光充满自己的感官——使徒来袭。人类补完计划。懦弱的少年。那染成红色的海水之中,载浮载沉的支离的凌波零……有一瞬间他才明白了,年少时他一点都看不懂的,那个故事背面的寓意。

他一个人捂着脸,在沙发上呜呜哭了起来。

猫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

从那时开始,他偶尔会梦见许多年前,雨一直下不停的情景。他一再变回年轻,一再地回到了那座公寓的逃生梯那边。那光度在梦里似乎更明亮但也更朦胧一些,恍如柔光镜底不断回放的画面。他还蹲在那里,看着那只三花色的母猫。他静默看着,那只母猫口中衔着一只幼猫,哦不,那只母猫其实正在啃食着自己的孩子——因为出生就畸形而终究活不下去的幼猫。

他清楚听见,骨头被咬碎的声音,咯嘞咯嘞,咯嘞咯嘞,幼猫从头到尾巴,慢慢地被吞食殆尽。那些掉落下来的血肉碎屑都被母猫一一舔食干凈。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妻。那时候他刚找到那窝猫的时候,走近才看见母猫正在吃掉自己早夭的孩子。他非常讶异,但那母猫一脸木然,似乎是不带着任何情感的,缓慢而坚定地把幼猫吃掉。恍如那只是在履行着生物的本能,或者世界运转的方式。对,优胜劣汰,万物刍狗。

那时候,妻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撑着伞走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也想過,这一切,会不会都是猫的缘故?

手术之后的妻陷入了悠长的沉默。原来小产也一样得坐月子,不能洗头吹风,更像是被判延长的徒刑。他在网上订购了月子餐,每天送来,皆是黑乌乌的汤食或者麻油酒味浓郁的食物。妻没有胃口,也吃不惯,大部分剩下来的汤汤水水,还是他自己吃掉了。

而妻总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一整天。更多时候只是任由那些声光流过,也不再理会时间。窗外天色恍惚又从明亮变成昏暗。他打开了客厅小灯,才发现妻的双眼流光闪闪,木然着脸却都是泪水。从此他更小心翼翼,必须跳过电视上那些角色怀孕的剧情,也要回避任何堕胎、入院的情节,往后甚至连婴儿的镜头出现,都似乎会触动妻的心绪。他这才发现,那些狗血又没完没了的电视剧,十之八九都脱不开这些戏码。好像任何故事,都非得要有出生和死亡,怎么躲都躲不过。于是他只好干脆锁定在日本动画频道,从此每天电视上都是那些娃娃音说着日语的卡通美少女,或者回放又回放的多啦A梦和鲁邦三世。他默默把电视遥控器收了起来。

妻也没有说好,或不好。妻什么也没说。

从妻子体内被拿走的,似乎还包括了语言和文字。好像从那时候开始,妻就不再说话,不再和他交换任何的字词。妻似乎把某种和人类沟通的能力关掉了。他觉得非常气馁。虽然日常生活似乎还是一样,他叫妻吃饭,妻也会走来餐桌;他提问一些什么,妻也会点头或摇头,但就是不再开口说话了。说话和不说话之间,那似乎是一道看不见又确实存在的障壁。他觉得自己被拒在透明的墙外,再也没有办法走近妻。

有一天,妻开始和猫说话。

那天他偶然听见妻在低声说着什么,以为妻在和谁说电话,走近才知道她正在和猫对话——“什么?你想出去走走?”妻对着猫说,像跟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不可以哦,要乖,外面很危险啦。”

而他非常惊讶,那只虎斑猫抬头看着妻,虽然不曾开口喵叫,却不断有节奏地挥动尾巴。那尾巴妖绕起舞,仿佛以一种类似人类手语的方式响应着妻。而妻竟能从摇晃的猫尾,精确地知道猫在回答什么。他们之间有时会聊上好久:你饿了哦?对啊。今天的天气好好。没有啦,我沒有在伤心。我只是还有一点疲倦……

这样就好。开口说话了就好,他想。即使妻只是对猫说话,但总好过把自己闭锁在失语的状态里。

后来,在瘟疫蔓延的大禁制期间,每个人都被困锁在这座公寓里,隔着玻璃窗,像是他才稍微体会了那种失去语言的感觉。

那段无法外出的时间,他有时会想起,不知妻此刻身在何处,是否也一样被困在某个遥远的国度里?他有时也想起末日。想起在世纪交接的时刻,不知为什么,总一再盛传那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那时好莱坞开拍了好多末日灾难片,彗星撞地球,外星人来袭,甚至太阳将要把地球烧毁……。那时他还是大学生,在台北的大学念书。公元二千年到来的那一刻,他挤在人群之中倒数新的世纪来临,广场上空放起了美丽的烟火,久久不息。他也想象过,若此刻是末日,他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或者此刻应该马上和身边不认识的女孩亲吻?倒数五四三二一,没有陨石坠落,没有恶魔出现在天空,人群欢呼又散去了。

后来预言者又说,其实2001年才是末日之年。又有人说,古老的玛雅人历法结束在2012年,那一年才是世界终结的时刻。然而末日不断地延后,又不断地跳票。像是牧童高喊狼来了,仿佛千禧年之后,每一年都是世界末日。他那时跟少女妻说:“要不然我们每年都来庆祝世界末日好了。”

却没想到真正的末日之时,第一件消失的事物是卫生纸。

妻若知道这样,也会觉得无奈又好笑吧?

他还记得,禁制令的前一天,他如常加班,赶到超市都已经晚了。原本摆满了日常用品的架子,如狂风扫过,只有零零散散的,被选剩下来的东西。他心底掂算着两个礼拜在家需用的事物,除了自己要用的,还要再多买几包猫粮和猫砂。有个男人经过他,手推车叠满了比人还高的卫生纸,硬是在他面前把货架上的最后一条卫生纸都抢走了。

为什么要囤积这么多的卫生纸呢?他一点都不明白。

没想到全国禁制期后来延长又延长。从窗外看去,原本拥挤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像是末世电影的景象。他一个人在公寓里无法出门,烦躁地刷手机里的新闻,读到一则标题,在瘟疫期间成人网站的浏览量直线爆增。所以这段日子,像是末日激发了生物本能的生殖欲望,所有人都被困陷在房间里,无日无夜地看A片?他才知道,为什么整座城市的卫生纸都消失了。

此刻对面公寓,一排排灯光亮起。夜幕底他才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寂。他只剩下最后半卷的卫生纸,而瘟疫漫漫仍未结束。

屋子里只有他和一只断了尾巴的虎斑猫。禁闭在家里而无法外出的日子,像是为了避免被顿然失去引力的失重感抛开,他仍努力地维持一日作息的时间。他在固定的时刻起床,做些室内的简单运动,打开计算机工作,吃饭、喂猫,晚上看电视一直到累了睡觉……。一日一日过去,他愕然发现,其实绝大部分的时间,他并不需要开口说话。对着屋子和猫,有时一整天他都没有说上一句。

而猫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睡觉。有时他觉得屋子真的太安静了,就看看猫在哪里,又见到它爬进了小房的婴儿床上睡觉。那个婴儿床原本是留给女儿的,上面还挂着会摇晃、旋转的闪亮玩意,但如今猫已经把它占为己有。猫在柔软的小床上睡着,伸展着腿,好似这张床就是为它订造一样,随着呼吸,肚腹平缓地起伏。猫为什么可以睡得如此毫无防备呢?猫深睡了就会作梦。有时在梦中仍晃动着那只剩下一截的断尾。但他从来不知道猫会梦见什么。

一如他始终没有像妻那样,学懂猫尾挥动出来的各个语汇。而那只虎斑猫,似乎也不曾知道自己的尾巴已经消失,却依旧摇晃着一条看不见的长尾,不断地想告诉他什么。

他不时回想起,许多年前,他在潮湿的楼梯间把猫捡回来的情景。谁想过呢,原本被母猫遗弃的小虎斑,如今也已经变成了四公斤多的大猫了。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把幼猫带走,在命运的歧路上,或许猫就会拥有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一生,也或许,它就不会失去了它的尾巴。

那失去的部分,变成了猫的幻肢——

据说,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或意外失去了某部分肢体的人,即使伤口已经愈合了,却仍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那消失的肢体还依附在身上。他们会无意识的挥动那想象出来的手或脚,并且可以非常真实地感受到那传来的触感和疼痛。那想象中的不存在的肢体,就是“幻肢”。

而猫仍以为自己的尾巴还在。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猫在睡前都努力地清理看不见的那条尾巴。他看不出猫脸的表情,但那截根植在脊椎末端的断尾,左右地摆动着,其实一直叨叨絮絮在向他说着什么。一如妻,总是在向肚子里的女儿话说。甚至在手术之后,坐在那灯光幽暗的屋子里,或许也在努力地想象着,她仍然可以像之前临睡的絮语一样,隔着巨大的虚空,对着想象的女儿说话。

——而不是开口向他道别。

那天他下班回来,屋子暗暗的,电视兀自播放着日本动画,闪动的光映照在墙壁上。妻已经不在了。奇怪的是,屋子仍留着一切日常生活的痕迹,仿佛妻仅是去去就回。过了许久,当他发现屋子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想起,妻曾经不止一次说起,想要再去一次意大利的佛罗伦萨。那是他们曾经蜜月之旅的地方,想要一个人再去看看,那时来不及看完的风景,那些挂在幽深宫殿之中古老的油画以及巨大的雕像。

“为什么想要一个人去?”他故意问。

“你跟着来,那谁喂猫啊?”妻笑着说:“而且你会害我都没有艳遇啊。”

他也笑了。但他其实知道,妻怀孕之后,有看不见的什么,已经相隔在他和妻之间。没有人再提起过旅行的事。而他们全心为新生的女儿准备一切,也早已忘记了这些。

妻想要去很远的地方吧。

没想到后来就是漫长而没有休止的禁制期。瘟疫如毛虫啃着叶子,慢慢地蚕食着地图上那些国界,终于也蔓延到了这座城市。大禁制期间,国境封闭,他没办法去哪里寻找妻,他甚至连这座公寓都踏不出去。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有那只猫。有时猫会跳上沙发和他依偎在一起,他轻轻抚过猫背,猫会从身体的深处,发出一种低沉而延绵不绝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一种电波的低频。像是一种腹语。而猫的尾巴,会跟着呼吸,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心跳那样,仿佛在敲打着一种恒久的节拍。

他想起,他们曾经走进那片无人的丛林,猫也是这样,用尾巴啪哒啪哒地拍出声音。

那时候妻正在体内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孕期来到第二个月。妻不断地孕吐,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那是一个闷热的深夜,雨一直下不下来。从公寓的窗望出去,城市的光害把厚厚的积层云晕染成一种怪异的粉红色。妻早已沉沉睡着。他摇晃着盛了猫粮的盘子,轻轻叫唤猫。猫从门后探出头来,又到了吃饭的时间,以为和日常一样。而他趁着猫在低头啃着猫饼干的时候,捉着猫的后颈,把猫装进了提笼里。猫还来不及转过身,他就关上了笼子的栅门。

猫在塑料笼子里头不断地嚎叫。愠怒的猫,不明白为什么此刻自己要被关起来。他怕妻被吵醒,提着猫篮,拿了钥匙,轻轻地旋开屋子的门,走出了公寓。

公寓外面停放着两排车子,长长相连到很远处。公寓里的停车位永远都不够,住户都违规把车子停在路边。他才发现自己忘了拿车匙,手里提着猫笼子,打消了再走回家的念头。他沿着排列的路灯往下走,澄黄色的灯光把柏油路映照成金色,他踩着自己的身影,在光底下影子拉长了忽又缩短。

他的手掂量着猫的重量。猫已经停止了叫声,但仍可以清楚感觉到猫的动静,似乎正随着他走路的摇晃,而在提笼里不安地重复来回走动又伏下。他不时还可以听见猫用爪子在抓着栅门的声音,发出咯咯的微响。

迎面走来了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宵夜的塑料袋,在路灯下看着他和手里那个巨大的猫笼。他有些心虚。但那个人走过了,也没有再回过头来。

嗯,不会有人知道吧。

不会有人知道他要去丢猫。

回过头看去,公寓已经在身后越来越远,路边停着的车子也稀稀落落的。厚厚的云层闪过一些光,大概离得太远了,很久才听见闷闷的雷声。他把提笼从右手换去左手,但装了猫的笼子,好像越来越沉重了。他干脆把猫笼捧在怀里,从塑料笼子的隙缝间,他看见猫伏在笼子最深处,此刻也在抬头看着他。在暗夜里,猫的瞳孔变成了圆形,发出一种灼人的绿光。

再往下走,就会是一处荒弃的草坪,再更远,就是幽深的树林。他没有数算自己已经走了多久,这里再没有路灯,芒草长得很高,伸出长长的穗子。原本公寓的所在也是园丘,是谁把树木推倒,建起一座一座高耸的公寓。但猴子和松鼠似乎仍一再回到那里,世代记忆之中的栖息地,闯进人类的公寓之中。这里就是这座城市的边缘了。芒草丛里堆了很多垃圾,那些塑料袋被动物咬破,掀翻。还有人类丢下的巨大的家具,破损的厨柜、塑料凳子,甚至有一整套组坏掉的沙发,累积雨水,绽出了坐垫的海棉……。这些废弃物堆栈起来的,在草丛之中,像是一座巨大的人类文明的坟场。

这里应该够远了吧。

汗水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他的T恤。他只穿着短裤,小腿被草叶划过,刺刺痒痒的。他站在无人的草丛里,可以听见各种不同的声音,分不清是虫鸣还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他想象草之深处此刻有许多复眼正在看着他。他打开了手机的光,银白色的光照亮那些草叶,却也不能看见更深的地方。他把猫笼放在草地上,看了看四周,仍是无垠黑暗。他伸手把笼子的门打开了。

以往豢养在公寓里的猫,曾经三番两次都想从门缝和窗子逃走,然而当此刻他打开了栅门,猫却瑟缩在提笼里,缩成一团,长长的尾巴搂着自己,却不敢出来。

他往笼子伸出手,猫却退得更深。他想把猫掏出来,不注意就被猫抓了一下。他感到疼痛。在手机的灯光底,他看见手腕上一道很细的伤痕,下一秒血珠就从那道隙缝冒现出来。

那干脆连猫笼就一起放在这里好了。如果没有猫的话,篮子带回去也没有用途啊。

他站起了身。那一刻,却听见笼子里发出啪哒啪哒的怪异的声音。他一开始以为猫在用爪子抓什么,或者在翻滚挣扎,低下头才看见,猫的尾巴正在用力地挥舞着,像是活的一样,像是一根生气的鞭子,不断地拍打着笼子的四壁。猫尾拍打的声音好像越来越急促、也好像越来越大声。在深夜里,把四周琐细的虫鸣都掩盖了。此刻只听得见啪哒啪哒的声音,仿佛是一种古老的音节,仿佛要再更仔细去聆听,才可以听见那些节奏原来可以组成隐喻指涉的词汇和句子。

他好像第一次聽懂了,猫想要说的是什么。

豆大的雨滴这时落下来。一开始是一滴,两滴,然后就是雨声如交响疯狂的齐奏。雨水落在草叶的声音,和打在石灰地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仿佛是无处不在的絮语。雨下得很大。雨水一下子就湿透了他的全身。夹着风,吹乱了雨水,把草叶吹低了头。他仍蹲在那里,紧紧抱着猫的笼子,感觉到猫在怀中的重量。

那场雨似乎怎样都下不完,仿佛终要积成洪水,将会把所有的事物冲走、淘洗一空。

整个世界,只留下了他和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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