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徽:“开眼看世界”的闽川贤媛
2021-08-30梁波
梁 波
大连外国语大学汉学院
薛绍徽(1866—1911),字秀玉,号男姒,福建侯官(今福建省福州市)人,晚清著名女诗人、翻译家。其最为今人称道的事迹有二:一是与丈夫陈寿彭(1855—?)、夫兄陈季同(1851—1907)、陈季同的妻子赖妈懿(Maria-Adèle Lardanchet)在“戊戌变法”期间倡导上海“女学会”,并名列《女学报》最初的18 位主笔之首;二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与丈夫合作译介西文著作,尤其是首次译出科学小说——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今译为《八十天环游地球》),切实推动了晚清的“科学小说热”。
关于薛绍徽是否通外语、以及《八十日环游记》译者归属的问题,在当时就多有争议,且至今未决。但从薛绍徽的若干年谱、传略来看,她至少应是与晚清翻译名家林纾相类似的那种译者:与口译者合作、未必懂外语,却是文章大手。并且,在薛绍徽译的小说《八十日环游记》《双线记》两种、编译的《格致正轨》十卷以及《外国列女传》七卷中,每一部译本都多少带有译者或试图“诠写寰瀛稗乘”、或因“喜言情”而“佐帷房之欢谑”的自主择选。基于此,不仅《八十日环游记》作为凡尔纳作品的首个汉译本被郑重当作中国文学史上的首部科学小说译作;薛绍徽本人,也应该被视作中国近代时期中极少数的女性翻译家之一。
译本之外,薛绍徽还辑有《清闺秀词综》十卷、撰有《黛韵楼遗集》(共计诗集四卷、词集二卷、文集二卷)存世。且在薛绍徽过世后,为其《黛韵楼遗集》题词的人,除她的丈夫、兄姊外,还有严复、林纾等一众福建名流。这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当年薛绍徽的文名之盛,也侧面说明了“福建侯官”在中国现代翻译史上的某种意义——尤其考虑到薛绍徽的合译者陈寿彭、林纾最早的合译者王寿昌以及严复本人皆同出于福州船政学堂。在此意义上,不妨稍稍借鉴钱南秀的思路:薛绍徽作为晚清女翻译家的意义,不仅在于其翻译行为与译作,还在于其译书这一事件本身汇聚了女性、诗文、政治等多重因素。这些因素的夹杂纠葛,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清文学译介中的多重张力。
闽川才女的长成
据薛绍徽子女编纂的《先妣薛恭人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载,侯官的薛姓家族是在明代时由河东迁入福建的,经明清两代繁衍而成望族。但薛绍徽这一支的薛姓,却并不显赫。自清初“弃农而读”起,薛绍徽家族的首次阶级地位提升,还要从其曾祖父任晋江教谕算起。此后,薛绍徽的祖父薛松年任广东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县丞,父亲薛尚忠举岁贡生、并娶妻才女邵氏。《年谱》特别指出“邵孺人明诗礼尤好吟咏”,是“许穆齐大令德配林佩芳宜人入室弟子”。而薛绍徽,正是薛尚忠与邵氏的幼女。
薛绍徽出生于清同治五年(1866),她的人生开启得稍微有些传奇。
据记载,薛绍徽曾差点被弃养,原因大概有二:一则,母亲邵孺人之前连生两女(长姐慎徽、二姐姒徽即《年谱》中的“英姨”),在“望男切”的状态下产下一男(薛绍徽长兄裕昆,后任广东知县)后,遂“不愿再有女”。换言之,母亲对薛绍徽的出生,多少是缺乏期待的;二则,薛绍徽出生后,家中经济稍差,“贫不能蓄乳媪”,父母由此想把幼女送给邻居的“南屿乡人”——这也是薛绍徽字“男姒”的由来(“南屿”与“男姒”在方言中同音)。但薛绍徽最终还是被父母留养了,原因似乎同样有两个:一是绍徽的两个姐姐极力反对将幼妹送人;二是父亲“善星命术”,为幼女算了一卦,称“此女胜男也,我家文章之传将在是”。而从《年谱》看,薛母真正决定留养此女,还是在其出生3 个月即开口说话之后。
有关薛绍徽所谓命盘的记载,见于其子女为她编纂的年谱、以及陈寿彭为亡妻纂文集时的“序”中,明显是为母、妻的文名增加一个生而神异的背景,期间究竟几分真伪,其实不得而知,但若将薛绍徽年谱中有关家庭背景与出生传奇的部分统观来看,则有一些内容应被特别注意。首先,在薛绍徽的家庭背景中,女性的地位并不算低,无论是母亲还是姐姐,她们的意见都很有分量;其次,虽然人们历来多认为薛氏是个“寒儒”之家,但不能请乳母这件事,也并不能称“贫寒”,最合适的定位,许就是经济上略强于一般平民家庭的小官僚之家。但是,薛家父母给予薛绍徽的,事实上却远超过一般平民家庭。父亲对子女蒙学的重视、母亲的言传身教,都将在薛绍徽的成长经历中打上深刻烙印。
严复题:《黛韵楼遗集》(严复此处使用《说文解字》中的本字题写书名。“黱”“廔”“雧”是“黛”“楼”“集”的《说文解字》本字。《说文解字》无“韵”字,因而采用“均”字)
林纾题:《黛韵楼词集》
从成长经历来看,薛绍徽是典型的才女。她3 个月开口说话;3 岁即需要姐姐“说古典”充作入睡故事;4 岁,在众人游园采花时,“仅采兰一朵”,母亲赞她“头角渐露,将来必有所立”,却也担心她“步步立异胜人,转乖谐之道”;5 岁开始学“女论语、女孝经、女诫、女学”以启蒙;6 岁开始读“四子书、毛诗、戴礼”,并随母亲学围棋、洞箫、昆曲;7 岁起随母亲学画、刺绣;8 岁读“左传、纲鉴”等史书类,并随母亲学写五七言绝句和骈文。至此,薛绍徽几乎完成了她作为晚清闺秀该有的一切良好教育,所学涉及了一般的经史文集、艺术(音乐、绘画)、手工家务等多个领域。通过这些学习内容的并举,今人其实可以感受到薛家对女儿的教育:不古板,又颇有唐宋的开明风气。这也是为何有学者会以魏晋“贤媛”传统去定位薛绍徽身份的部分原因。
陈衍题:《黛韵楼文集》
然而,当时间走到同治十三年(1874)、即薛绍徽9 岁的这一年,她的人生出现了突变。薛绍徽先后经历了长姐出嫁与母丧,且因两位姐姐哀毁过度、不能起身,而不得不在亲友面前表现出了“出应悲泣对答如老成”的气度。虽就此获得了“人咸敬叹”的口碑,却终于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开始失学。而此时薛绍徽人生的第一段悲剧时光,竟还远没有结束。又两年,长姐去世;再一年,父亲暴毙;同年,此前日夜相伴的二姐为避热孝不得不匆忙出嫁;再一年,满16 岁的长兄为了生计外出附馆教书。至此,13 岁的才女薛绍徽开始了自己尚且年幼的、真正“家贫”的孤单生活。
从光绪三年(1877)七月父亲去世至光绪六年(1880)三月出嫁,即12 岁至15 岁的三年里,薛绍徽用以帮补家用的微薄收入,全部来自于母亲生前对她的教育,“以女红自给,多绣荷包香囊手帕扇袋”,得以免于饥馁;凭借七言对偶的文学功夫参与闽地盛行的“诗钟”比赛,获得“优彩”、以及广泛的“美谈”名声。在此意义上,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母亲邵孺人的才女教养对薛绍徽人生的重要性。
福建、江苏、浙江三地正是清代“才女文化”最集中的地域。且我们今日对“闽川才女文化”的大半了解,基本上出自于薛绍徽、陈芸母女的贡献。今日看来,福建地区最自觉的诗文编纂、择选、评价,正是薛绍徽的《女文苑》与《闺秀词综》以及其长女陈芸的《小黛轩论诗诗》。薛绍徽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中梳理了闽地女性诗歌的发展脉络:“迨国朝以来,衍光禄一派。黄家姊妹,《香草》留其遗徽;梁氏妇姑,茞林创为专集。一则备列附编,一则如传家乘。曷若博搜载记,扬彤管之辉光;细刻苕华,征故乡之文献乎?故耕邻先生有《闽川闺秀诗话》之续焉。”照薛绍徽所述,闽地的闺秀诗坛:远祖唐玄宗梅妃江采蘋,近溯清初至乾隆年间的“光禄派”(先是福州许氏家族才女群体,后继以黄任、郑方坤两个家族女性群体),此后则是梁章钜家族的才女群体。且今人多以为,这个“脉络”如果再加上薛绍徽母女,则清代的闽川女诗人群体就基本完备了。这样的“闽川闺秀诗史”的构建,一方面,固然是今人标举薛绍徽作为女性文人的立言自觉的良好佐证;另一方面,也正是薛绍徽得以长成晚清闺秀贤媛的基本社会历史语境。
此外,亦有学者考证,闽川闺秀普遍多追随父亲、丈夫、儿子宦游大江南北——尤其是辽沈、台湾岛、两广、西南边地等,其诗中普遍有意识地记录自己的异地生活经验:有的抒发广阔的历史地理体验、有的庆贺自己见到了福建之外的世界、有的抱怨异地生活的不适、更有人在目睹男性建功立业时生出寂寞与愤懑……因而在“母代教职”愈演愈烈的清代,福建的闺秀文化,其实是非常有特色的。结合薛绍徽的早年经历来看,福建地区对闺秀才女的热衷、闽地读书人家中才女母亲的言传身教,恐怕正是晚清女性所能享有的典型宽容环境。
贤媛与船政的“联姻”
薛绍徽人生的第二个重要阶段,是从14 岁参与“诗钟”后、被陈寿彭上门求娶开始的。
不同于魏爱莲(Ellen Widmer)以晚清浙江衢州詹熙“小说家族”为例所阐释的那种晚清普遍的“伙伴式婚姻”,薛绍徽与陈寿彭的婚姻生活,一向是以伉俪情深知名的。这基本上是一次始于男方爱慕之心的包办婚姻,且带有一些半自由恋爱的性质。薛绍徽曾因假借长兄之名向“诗钟”投递联句而获得美名,恰陈寿彭即是“诗钟”传人(所谓“诗钟”,正源于陈父与朋友在道光年间开始的日常娱乐),由此产生爱慕,进而遣媒人求娶。薛绍徽的第一反应是不回应。大概陈寿彭的行为,对于经历了闺秀教育的薛绍徽来说,稍显轻薄。所以,待二姐为她解说陈氏其人的具体情况后,薛绍徽才给叔父写信询问此事。随即,薛氏长辈许了婚。
薛绍徽的婚后生活应该是比较幸福的。大概在两三年间,薛绍徽白日里持家务,与妯娌交际、刺绣缝衣,闲来读唐宋诗文,夜晚则陪伴丈夫读书……《年谱》记载了陈寿彭四兄、晚清著名外交家陈季同对弟妹“林下风”的赞誉、以及陈寿彭好友王荔丹对薛氏“内助”丈夫作诗的佩服。
这些亲友的称赞,既表明了薛绍徽的才女风度,也侧面显现了小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鸣以及陈寿彭对妻子才华风度的自得。有研究者甚至将薛绍徽与陈寿彭的婚姻,视作魏晋以来的贤媛传统与近代以来的福州船政文化之间的“联姻”,认为正是这二者的结合,造就了一个参与“维新运动”的薛绍徽“女志士”。虽然薛绍徽的所谓政治贡献,目前学界尚存争议,但毋庸置疑的是,薛、陈的“联姻”确实对薛绍徽作为一名翻译家的人生起到了关键作用。
近代以来的福建船政文化肇自福州马尾船政局及其附设学堂的建立。这座学堂号称当年以一级学生之力,撑起了自中法越南战争到中日甲午战争的清朝水师。尽管结局无比悲壮,但无疑为中国培养出了最早一批优秀的海军军官、外交官、翻译家、乃至思想家。薛绍徽的夫兄陈季同,即为福州船政学堂出身的传奇人物之一。
薛绍徽的丈夫陈寿彭,因父母早逝,是被四位兄长共同养大的。由此,陈寿彭踵其四兄陈季同脚步,在船政学堂中学习了7年的英文和轮船驾驶。并且,在婚后三年、长子出生后,陈寿彭曾先后游学日本半年,游学英法三年余。在此期间,薛绍徽对西洋文明的态度,也很明显地随着了解的深入而发生改变。
在陈寿彭赴日前,薛绍徽作诗《送外之日本》,其中有句“我闻瀛洲地,弱水无浮根。神仙久不作,雕题相并吞。秦人误男女,徐巿遗子孙。已乏药饵灵,安有典坟存”,有着明显的对日本文化的不屑。而在陈寿彭赴英法后,薛绍徽又有《寄外用颜延年秋胡韵》一诗,提及“侧闻大秦国,已越白浪河。胡儿吹毕栗,羌女戴蛮花。射生木马出,毳幕时相过。八月见积雪,冻柳僵枝柯。习俗与世异,文翰非吾阿。君才若朝曦,八荒鑑容形。丈夫尚弧矢,投笔侪班生。慷慨入虎穴,所志当竟成”。可以感觉到,此时的“西洋”在薛绍徽的心中,还只是一个中原之外的胡地,一个不具备文采的“虎穴”。
但随着陈寿彭不断将国外的各种新奇之物寄回、与妻子分享见闻,没过多久,薛绍徽就在她的“绎如夫子”的引导下,先后见到了梵字佛经、埃及古碑拓本、各种西洋工艺镶钻石首饰、瑞士金表等有趣物事,并随陈寿彭的信件了解这些物事背后的历史与工艺。至此,薛绍徽作为一名传统闺秀的眼界,终于被打开了,她将逐渐开始意识到中外文明的共性与差异。三年匆匆而过,陈寿彭归来时携带的大量西洋书籍,也将真正奠定薛绍徽对西方文明的认知。
在光绪十五年(1889)陈寿彭自泰西归来、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陈寿彭携眷去上海的9年间——亦即薛绍徽的24 岁至32 岁这一正当青春壮年的9年间,从《年谱》的记载与《黛韵楼集》中的诗、词、文中,人们都可以看到薛绍徽在两个方面上的突出进步:一是对西方的了解,二是骈文的造诣。并且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一个既有现代知识背景又聪敏贤淑的晚清贤媛形象,越发地清晰而成熟起来。
有一件颇为传奇的事。传言称薛绍徽善卜,曾在陈寿彭欲参与甲申中法战争、甲午中日战争时劝阻了丈夫。《年谱》中记载了薛绍徽两次劝阻丈夫的理由都是“君可为帅,不可为将”,即她觉得丈夫不是那种能听命于人的人,勉强为之会带来灾祸。事实上,这件“传奇”里真正显示的,并不是所谓“占卜”的神奇,而是一个女性的敏锐感知力——对人的感知、对事的感知,也许还有对时代的感知……
但无论如何,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即“戊戌变法”的前一年,32 岁的薛绍徽的各种知识储备,客观上其实已经为她即将在清末文坛的可能发迹做好了大部分准备,尽管此时她的人生只剩下短短14年。
“保守”的女学倡导者
薛绍徽参与“女学运动”,约在光绪二十三年至二十六年间,正好是近代史上著名的“戊戌变法”“百日维新”的前后。
客观地讲,薛绍徽能够参与上海女学堂的筹办,并在《女学报》中担任首席主笔,与陈氏兄弟、尤其是陈季同的关系很大。据夏晓虹钩沉:陈季同正是当年的“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的8 位发起人之一,且当年《女学报》的绝大多数供稿人都与女学堂颇有“直接或间接的关联”,如沈和卿为首任中国女学堂提调与总监塾,文静芳(文廷式、文廷楷之姊)、章畹香(沈敦和之妻)等人或在女学堂任教或打算在女学堂任教,都属于直接相关人群;而如康同薇(康有为女儿)、李端蕙(梁启超夫人)、裘毓芳(裘廷梁侄女)、狄宛伽(狄葆贤之姊)、宗恒宜(盛宣怀儿媳)以及薛绍徽等人,则属间接相关人群。
答:我去过几次香港,1994年曾经去过上海,但是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ICMI在中国上海召开区域会议,我受张奠宙教授邀请前往访问,期间我遇到很多中国的数学教育研究者,他们所做的数学教育研究也很有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国的数学教育研究者们都很随和,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我很感谢.
自然,这一“关联”的考证,本是为了说明《女学报》与上海女学堂之间的亲缘。同时也揭示出了薛绍徽先后参与女学会与《女学报》的行为中所具有的一种普遍性,即部分女性在晚清维新运动中的参与行为,其实多仰赖其家族中开明男性的支持。所以今天看来,固然不需否认“薛绍徽们”在晚清时逐渐建立起的女性自强意识,但也不必过分高估她们的自觉性。相较于清末时真正破家出走的秋瑾等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后,薛绍徽仍然是当年的那个闺秀贤媛,独自在闽地,一边操持家务、教导子女,一边挂念在外地谋事业的丈夫。在此意义上,薛绍徽其实并没有非常特殊,甚至她表现得比《女学报》的一班同人都显得更为保守。
就在“戊戌”前后的三年内,薛绍徽有三件事情做得很为后人所诟病。第一件:光绪二十三年(1897),上海新设的女学堂商议要祭孔,薛绍徽明确表示反对,认为女学堂祭孔是“尊之转亵”,提议改祭祀曹大家。第二件:光绪二十四年(1898),薛绍徽应邀担任《女学报》首席主笔,提供的文章却是“德言工容”四颂。第三件:苏州女学邀请薛绍徽主讲,但薛绍徽以“吾学本好古,世人多趣今”的理由明确拒绝。陈寿彭在为亡妻写的传略中特别提到了以上事情,称薛绍徽认为“女学与男学异,若宽礼法专尚西学,则中国女教从此而隳”。
薛绍徽的这些“保守”表现,确实表明了薛绍徽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强调西式女权的近代女性文人,但如果仅据此以为薛绍徽是一位被动地参与“女学运动”的封建女性,却又狭隘了很多。其实换个角度想,薛绍徽的在近代女权兴起语境中的优秀,正在于她是那种不跟风、一定程度上保有自己独立思考的女性。
其实,薛绍徽的不与俗同是由来已久的。除却《年谱》中对她4 岁时只采一朵兰花的记录,其长兄薛裕昆还记载了薛绍徽对词牌中添减字的看法。不同于一般人将添减字视作异体,薛绍徽认为这纯粹是歌音和乐音带来的音长差别。并且,薛绍徽经常一反常规地用闽腔唱昆曲。基于这些事迹,大略可以揣测薛绍徽的性格。这其实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又喜欢坚持己见的女性。由此再去看薛绍徽在“女学”问题上的所谓保守表现,其实更像是在自信传统女教意义的基础上对男女差异性的思考。
以薛绍徽在《覆沈女士书》中对妇女缠足一事的看法为例,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薛绍徽的与众不同。当维新舆论众口一词抨击女性缠足时,薛绍徽先是反驳时人的一般看法——缠足是“亡国遗制”非自古就有。她从“李斯裹足之语”遍数史籍、诗词,在充分展现了自己对史料的渊博了解之后,声称缠足就是一种打扮上的习俗而已,和女孩子扎耳洞一样,不必过分谈身体毁伤。然后,薛绍徽又针对时人讲缠足“弱种”之说,表示西人的女性束腰、日本的女性黑齿也不是什么健康习俗,反问时人为何不加以针砭。接着,薛绍徽认为缠足也好、束腰也罢,完全可以“宛转时趋,各随装束”,不必强令所有女性放足。最后,薛绍徽明确表示:一个女性的“有行立言”是应该与“义理”相关的,以缠足和天足去区分女性、定义其德行,简直就是“小人”行径。
我们不清楚薛绍徽是否缠足,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看法,是否基于她自己或亲人的情况。并且,就薛绍徽不反对“缠足”一事,许多人都会觉得不能理解。但对比以自己的缠足血泪史作反例的沈女士、以及后来那位奇人辜鸿铭对缠足女性体态的想象,薛绍徽的言论中其实有种特别的镇静。在言谈中,薛绍徽展现了自己作为一个文人所具备的知识积累,她告诉人们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现象,一味强调缠足的耻辱意味,其实是有问题的。某种程度上,薛绍徽确实是保守的“旧”女性,但她的可贵之处也并不在于她是一个在家族引领下很早参与晚清维新运动的女性,而恰恰在于她的很多“保守”言行中所指出的一个问题:女性的自由和权利不应该是被晚清的开明男性们定义出来的,女性真正的权利其实来源于她是否拥有选择的权力——即选择遵循或者不遵循男性所设计出的那些新女性图景。
意外出现的女翻译家
提及薛绍徽的译事,也不必过分强调薛、陈夫妇二人在译介时怀抱的借鉴西方经验之心。其实薛、陈夫妇二人在戊戌年前后经常“卖文译书治家计”“(陈)译书、(薛)卖画筹资斧”,其主要目的是为陈寿彭回乡科举筹款。所以毋庸讳言的是,夫妇二人译书的初衷,大概率是为稻粱谋,而这种经济性的用意及其实现,很可能比今人对晚清小说翻译政治功能的一般想象更具普遍性。
事实上,正是从薛绍徽起,中国近代文学译坛上出现了一批女性译者。有名有姓者,诸如陈鸿璧、张默君、罗季芳、黄翠凝、陈信芳、汤红绂等,不一而足。这些女性译者全部都是译小说的(没有诗歌、戏剧),且大部分人出身于东南沿海地区,早年受过良好教育,多数人也懂外语。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其中颇有像黄翠凝这样因生活变故、生计困难,而选择通过译小说来养活自己的女性。联系到薛绍徽先后译书、卖画帮助丈夫筹款的行为,其中颇有值得今人深思的经济内涵。
其实陈寿彭的翻译事业是从光绪二十四年(1898)左右译《新译中国江海险要图志》(简称《江海图志》)开始的。据薛绍徽序,其“计功二年”,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完成。此后,陈寿彭凭《江海图志》曾先后向汪康年和张之洞索酬,但均遭拒绝。而随后在晚清一度引发轰动的小说译本《八十日环游记》,在陈寿彭、薛绍徽的序言、以及《年谱》的记载中,更像是一个意外。
《年谱》记录:“家严(即陈寿彭)译《江海图志》,夜则与先妣谈《外国列女事略》并《八十日环游记》,先妣以笔记之”;陈寿彭序中称:薛绍徽因目睹西洋器物精妙而欲求西书来读,他为妻子择选了偏浅近的说部《八十日环游记》,并“遂为述”此书;而薛绍徽则“急笔纪之,久而成帙”;薛绍徽的自序中,则提及在陈寿彭的讲述中,自己“展纸濡毫,如聆海客奇谈”,进而“诠写寰瀛稗乘”。可见,尽管《八十日环游记》的译者应严谨地写为“陈寿彭口译、薛绍徽笔记润辞”,但如果不是薛绍徽主动地“以笔记之”,也就不存在后来的译作出版了。笔者做一点不坦荡的揣测,恐怕《八十日环游记》的意外走红多少是出乎陈寿彭意料的,且陈寿彭、乃至薛绍徽对此事的态度,也有些暧昧。
在陈寿彭为亡妻写的《亡妻薛恭人传略》(以下简称《传略》)与子女为薛绍徽作的《年谱》中,有关《八十日环游记》成书的记载,其实有些不符。《年谱》称《八十日环游记》成书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基本符合目前学者们普遍认定的该书首版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而且在版权页中明确署“薛绍徽译”。但在陈寿彭的《传略》中,则写着“壬寅(即光绪二十八年)……入秋恭人佐余合译成《格致正轨》十卷、《八十日环游记》四卷”。据说,《八十日环游记》在光绪二十六年至光绪三十二年(1900—1906)间有过三次再版,但笔者未见。今日可查的,即是阿英在《晚清戏曲小说目》中对1906年小说林社版的记录,该版直接署名“陈绎如译”。
但无论如何,这部中国最早的科学小说译本在薛绍徽的笔下焕发出了巨大魅力。钱南秀称:“薛绍徽夫妇就主人公所经世界各地人文景观加以详细批注,使其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世界历史地理教科书。”据郭延礼考证,至少薛绍徽的译笔是相当忠实的。
薛绍徽译出的《八十日环游记》,所使用的语体是文言,但文体上却有些微妙。乍一看,她使用的是传统章回体:将原文中的37 章改为了四卷37 个回目,其中第一卷10 回,第二、三、四卷均分别有9 回;每回都拟定了与传统章回小说类似的七字对句作为回目,不求完全对偶,但大致押韵。但问题是,稍加仔细阅读即可发现,薛译并不是真正的章回体,若遮蔽回目,它将在形制上无比接近林纾译小说所使用的“史传体”:没有任何属于章回小说的行文套话——诸如“话说”“且说”“且听下回”等,没有任何用以开篇垫场的、吸引观众的译者附加话语,甚至连晚清译本中常见的第三者评论都很少有——倒是有很多小字注解文中提及的异国地理、人文的概念等。更重要的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用文言写章回体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自有章回体到薛绍徽译书,大概都不会超过三部。
今人并不容易分辨这种类似传体的译本风格:究竟是源自薛绍徽对“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的模仿,还是来自陈寿彭的英汉直译,又或者二者兼有,但译本中有一些小细节,着实耐人寻味。原文首章就是介绍主人公福格的,但薛绍徽对该部分内容的处理很有意思:一是在回目中称“引子开篇谈福格”,二是将此部分内容删节压缩。按照一般理解,原作入手即介绍主人公的写法其实很符合中国古代记传体小说中开篇必写“有某生、某地人士、在某年、有某事”的思路。但问题是,薛绍徽一面用了章回体的回目形式,一面又嫌弃原文中对主人公的介绍太多、近乎章回小说中垫场的“引子”。
这种疑似针对章回体的“矛盾”态度,其实在陈寿彭的序中隐约被提及了数次:“是记,说部也”“是则区区稗史,能具其大,非若寻常小说仅作诲盗诲淫语也”“宜人……笑曰:是记文脉开合起伏,辞旨曲折变幻,与中文实相表里。且不务纤巧,不病空疏,吾不敢以说部视之。”陈寿彭的言论,很好地诠释了薛绍徽序中对他“独以此雕虫小技,鄙而不为”的记载。在他眼中,凡尔纳的这本书,就是一本内容上稍微高端一点的小说。但薛绍徽觉得:这本外国小说的写作笔法与中国文章的要求近似,不必将其与传统说部混谈。这个思路与林纾后来译狄更斯时大谈其“史迁笔法”非常近似,而林纾最早提及类似话题,还是在光绪二十七年(1901)出版的《黑奴吁天录》中。这种在“小说”观念上的开明、及其背后体现出的敏锐感受力,正是薛绍徽作为切实的笔录者的经验、作为文章家的真知灼见、以及作为女性译者的敏感。
译罢《八十日环游记》,薛绍徽仅34 岁。她的翻译事业,大致持续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即她38 岁辑译《外国列女传》。此后的几年中,薛绍徽常被提及的文事有:作训儿诗、训女诗,辑清代“闺秀词综”,著“女文苑列传”,自删文稿并编年等。在46 岁去世之前的若干年中,薛绍徽很有意识地去梳理闺秀文学史(尤其是闽地),并就自己的作品多有感叹“平生最恶脂粉气,三十年诗词中欲悉矫而去之,又时时绕入笔端,甚哉,巾帼之困人也”。这是《年谱》对薛绍徽最后的言辞记录。在生命的末年,一生致力于女教、却对西式“女学”颇有非议的薛绍徽,大概既有着对自己文名的自信,也有着些许的无可奈何。但无论如何,薛绍徽是一位值得被中国近代文学史记忆的女性翻译家。
注释:
[1]薛绍徽在《外国列女传序》中称该书“厘成七卷”,后世研究者如郭延礼等多采“七卷”说法(见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本文沿用“七卷”说;但陈寿彭在《亡妻薛恭人传略》中称该书有“八卷”,又薛序中有“付录一册”的说法,故也有《外国列女传》八卷之说。
[2]薛绍徽:《八十日环游记序》《双线记序》,《黛韵楼文集》卷上,收《黛韵楼遗集 附陈孝女遗集二种》家刻本,1914年。
[3]Nanxiu,Qian:Politics,Poetics,and Gender in Late Qing China: Xue Shaohui and the Era of Reform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4]薛锵、薛莹、薛荭编:《先妣薛恭人年谱》,收《黛韵楼遗集 附陈孝女遗集二种》。下文中引自年谱的部分,不再另行注明。
[5]据《先妣薛恭人年谱》载,“同治五年丙寅生一岁”。
[6][7]王英志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63页、263页。
[8]李国彤著:《女子之不朽——明清时期的女教观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153页。
[9][美]魏爱莲著、陈畅涌译:《小说之家——詹熙、詹垲兄弟与晚清新女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1—2页。
[10]Nanxiu,Qian: Politics,Poetics,and Gender in Late Qing China: Xue Shaohui and the Era of Refor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3.(Introduction).
[11]薛绍徽:《送外之日本》,《黛韵楼诗集 卷一》。
[12]薛绍徽:《寄外用颜延年秋胡韵》,《黛韵楼诗集 卷一》。
[13]见《黛韵楼词集 卷上》中《绕佛阁》《穆护砂》《八宝妆》《十二时》等。
[14]夏晓虹著:《晚清女子国民常识的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28—230页。
[15]陈寿彭:《亡妻薛恭人传略》,收《黛韵楼遗集》。
[16][20]陈寿彭:《序一》,《八十日环游记》,收施蛰存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翻译文学集2》,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5页、5页。
[17][21]薛绍徽:《序二》,《八十日环游记》,收施蛰存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 翻译文学集2》,上海书店1990年版,第6—7页、7页。
[18]钱南秀:《清末女作家薛绍徽及其戊戌诗史》,《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3月28日。
[19]郭延礼著:《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