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
2021-08-28周缶工
彩排
想来人类所有的残疾中,哑巴最为苦闷。能够体验,不能表达,用新的流行语讲就是憋屈。憋屈的还有一些老实人,苦于话语权不足,语境不利,语言表达能力欠缺等,也总是有话说不出来。我的大堂妹,小时候很木讷,大家在一起玩,闯了什么祸基本都落到她头上,每次都见她脸涨得通红,暗自流泪,却从不申辩。隔壁的小李哥,老婆很强悍,不管有理没理,被抢白几句往往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一位刘姓朋友,在单位上挺弱势,别人定了调子,最后都只是附和。其实,他们不是没看法,没心思,没意见,他们都有话要说。
比窦娥还悲催,比苏三还苦逼,有话不好说、不说好、说不好真让人难受。有话不好说,只得等待时机;有话不说好,只好仰天长叹;有话说不好,只能哑巴吃黄莲。也见过时来运转的,我大堂妹出嫁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变得伶俐起来,家长里短外圆内方成了一把好手。还有一些人咸鱼翻身后,有话要说的情形精彩至极。
老家屋场里有位老实巴交的村民,因为底子薄,前大半辈子含辛茹苦的命。好不容易到了五十多岁,女儿嫁出去,媳妇娶进来,老的送了终,小的落了地,楼房也盖上,终是熬出了头。村里人纷纷反映,原来沉默寡言的他,话渐渐多了起来。一次,我回乡晚上外出,刚好碰到他打手电筒在前面走,我忽然发现他一个人在喃喃自语,声音还不小,自然就认真听起來。他说,他儿子听话,媳妇勤快,孙子很乖;女儿嫁了一处好人家,生了个男孩;新房楼上楼下都粉刷了,晒谷坪好晒谷,仓库好放粮;没有什么大事要做了,两公婆可以一起享享福了。我很是奇怪,他一个人,也不是对我说,怎么会自个儿拉家常呢?看他到一户人家,推门进去,我索性跟上前。一起坐下,喝茶,大家都没什么正事,只是闲聊。他说话了,就是前面那套说辞。我总算明白,他路上是在为去别人家里扯闲篇打草稿。几十年没有出过头,好不容易一切都熨帖,可以扬眉吐气在别人面前挣点面子,总要说得详尽讲得到位吧,不“彩排”下怎么行?
我去近郊参加一位友人的婚礼,到的时候宴席差不多结束,人走得没多少了,更不用说仪式。摄像师傅却还忙得紧,因为友人父亲不满意。老人家说,刚才主持人忘了一个议程,就是让他说话,向亲戚朋友们致谢,他想要补上。可人都走了,怎么补?我出主意,把扩音器打开,让他说,摄像师补录上,插入事后做出的碟片当中。老人家连忙说好,喝了点酒的脸庞愈发通红起来,拿着麦克风,神态像是村长在村民大会上讲话。他说,今天是小儿成家之日,要向参加婚礼的各级领导、各位亲朋,表示最衷心地感谢;大家在百忙中抽出时间,筵席淡薄,招待不周,敬请海涵云云。看得出,老人家为这番话准备了许久。下台后,我听他悄悄和摄像师商量,碟片做多少,给要好的邻里亲友都送一本。想必,过去他也没机会在大庭广众下讲话,几十年就这一回,今天差点错过,如果不是这个补救办法,大概他会留下遗憾吧?
癞子吴大周
癞子吴大周,你见过没有?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哪里人,多大岁数。从小到大,我一直在找他。
记不清是六岁还是七岁时,我随母亲去泉水庙姨妈家,还是寺前湾外婆家,抑或燕舞张老外婆家走亲戚,许是有什么喜事,还住下过夜。在一个小学校附近,和一群小孩玩疯了,天色快黑还不愿回屋。母亲生拉硬拽拖我去吃饭,我极不情愿,边走边回头。那些小孩正手牵手围成一个圆圈,顺时针转动,嘴里唱着:“我们的好朋友,癞子吴大周!”曲调好轻快顺口,我一下就学会了。当时心想,癞子吴大周是谁?有这么多朋友,名字被人编成歌来唱,还这么好听。从那天起,我下决心一定要找到癞子吴大周,和他做朋友。
和一个癞子做朋友,对一个小孩来说,其实是很奇怪的想法。因为儿时印象,癞子都很难看,头发杂乱稀疏,甚至长着脓疮,有点吓人。我所在的产陂周屋场就有个癞子,我们一见他都躲远,还对他念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编的顺口溜:癞子癞,癞怕怕,六月天里捆手帕。因为要遮丑,癞子要在头上戴一条手帕,这顺口溜很是写实。
但我就想找到吴大周,哪怕他是癞子。想问他为何这样受欢迎,谁为他编的歌。第二天问了几个小孩,都说没有这样一个人,当地甚至连癞子也没有。我好失望,但癞子吴大周这个人就此进入了心底。那首歌虽只会唱两句,却深深记下。好多年后,有事没事我常会哼起那熟悉的曲调,心想,不知癞子吴大周是不是还好,就像怀念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
随着年岁增长,我不再哼小调,那首曲子好久没唱。偶尔不经意想起,就会在心头问,癞子吴大周也三十多岁了吧?是否结婚生子?还好,造化终不弄人,我终究和吴大周有缘分,就在前些天,我终于知道了他是谁。
一大早从小区绿地中的石板路穿过,去交电话费,碰到几个小孩在一起手拉手唱歌。曲调似曾相识,其中两句竟然是“我们的好朋友,癞子吴大周”!我赶忙停住脚步,问,你们认识吴大周,他在哪里?一个稍大的男孩满是稚气地回:“叔叔,我们唱的是‘我们的好朋友,来自五大洲。”
原来是这样。
那支歌的曲调“来自五大洲”发音,和家乡话“癞子吴大周”发音相近,六七岁时我才读一年级,难怪有此误会。可笑的是我竟然一错二十几年!
无独有偶,这错误并非孤例。我还曾把邓丽君《踏雪寻梅》中的“骑驴把桥过”听成是“骑驴灞桥过”,以为古城西安灞桥边有大片梅花。灞桥,古朴、诗意的名字,骑驴过灞桥去寻梅多有意境!不仅是我,记得小时候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回忆文章,文中说他家住在长城边上,他父亲总把弘一法师《送别》中的“长亭外,古道边”听成是“长城外,古道边”,以为是说自己家乡。
我和那位老父亲,在听错歌词同时,是否也在进行一次再创作?牵牵挂挂这么多年,是不是另一种乡愁?
我还是相信世上有癞子吴大周这个人的。
癞子吴大周,你见过没有?如果你碰到他,请转告,一个已微微有了小肚子,嘴上时而刮得干干净净,时而留着一抹青的老朋友一直在找他。
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久未谋面的同窗老友打电话来,说无论如何要碰个头儿,请我喝咖啡,有事和我聊。能有什么事呢,毕业这么多年,大概已没有什么交集了吧。朋友是性情中人,我拗不过他,只好相约见面。
到了约定的咖啡馆坐下,服务员刚问要点什么,他竟然不征求我的意见,说要两杯卡布奇诺。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颓废的男人,我觉得已年过而立的他,似乎还像个莽撞少年般冲动。他慢悠悠地抽出一根烟,点上,吸进去,吐出来,瞬间卡座里烟雾缭绕。他不是不抽烟么?我也不急,等着他先开口。“你说,爱上一个人像什么?”他终于发话了。“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玩深沉,我比他还深沉。“像抽烟,”他边吐着烟圈边说道,“你把它吸进去,再吐出来,以为会烟消云散,其实那气味早已深入到你的五脏六腑。”
卡布奇诺送上来,黑色的咖啡、白色的牛奶和奶泡混合后,颜色的确像是修道士们的深褐色道袍。这,也正是所谓卡布奇诺咖啡名称的由来。“你说,爱情像什么?”他又问。我禁不住笑了,“爱她,就请她喝卡布奇诺咖啡。你不会是说爱情像卡布奇诺吧?”被我说中,他竟一时无语了,顿了半天,意味深长地说:“香、浓、甜、苦合在一起,浪漫而热情,卡布奇诺的意蕴在于它淡淡的牛奶芳香,羞涩却又余韵持久。 这,不就是爱情吗?”我浅尝了一口咖啡,馥郁的香气氤氲着穿透杯子上层的泡沫,沁人脾肺。此时咖啡厅内响起了轻音乐,是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切合这有些惆怅的情绪,朋友说起了他的故事。
她比他小六岁,当年他认识她的时候,是受人之托要照顧她。那时候她十九岁,朋友以一种大哥甚至是叔辈的身份毫无杂念地一味对她好,就那么云淡风轻。在不知不觉中,双方对彼此都有了一种说不清楚,自己也不愿承认和面对的感觉。来不及让他们弄清楚这种感情是什么、有多深,时间飞逝,生活推着他们各自前行。加之两个人都有些内敛的性格,他们就此错过了,以至于接下来六年时间里没有再谋面。似乎,他们已彼此释怀,在这六年时间里,他留在这个城市,她远走他乡,各自婚嫁,过上了看似都还幸福的小日子。偶尔双方也会想起曾有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他的方式是选择性失忆,为了忘却而忘却;她似乎总有一个想法,有机会要好好和他聊一聊。六年后,他接到了她的电话,六年了,她对他的号码一天也不曾忘记。春节期间她回故乡,相约见面,音容依旧,只是都有了一颗成熟的心。回忆过往,感慨万千,不禁唏嘘不已。如果当时他们都能细腻和勇敢点,也许结局就可以改写了。但,世界不允许重来。当他们发现眼前人才是自己最真实的依恋,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还被对方占据的时候,他们不知所措,又心有不甘,他们觉得六年来自己的日子似乎是白过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这样的故事不稀奇,网络、杂志、影视作品中比比皆是,谈不上美丽和传奇,甚至够不上写一篇有点煽情的文章的题材。我对他说了这层意思,然后劝他放弃。他说,其实他也知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唯独受不了最后分手时她的泪和话。我问他,是哪句话,他望着我,幽幽地说:“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朋友起身走了,我还在发怔地想着那句话。人生有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有那么多路口要选择,有几回我们又愿意回头和能够回头呢?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一回眸,就到了来世。我突然想起是朋友说请我的,怎么他没付账自己就先走了?打电话开玩笑地责怪他,朋友说,听故事,要埋单。我哑然失笑,是的,故事也不是白听的。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以散文和诗歌为主,写过专栏,作品发表于《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创世纪》《西部》《火花》等刊物。)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