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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的独叶草

2021-08-28蒋蓝

当代人 2021年8期
关键词:鸟儿跑步植物

峨眉山的独叶草

峨眉山金顶、万佛崖一线冷杉连绵无尽,森林的波浪完全由树的起伏来彰显。林间石壁间,长有一种叫独叶草的低矮植物。花,只有一朵;叶,也仅有一片。独花独叶,孑然一身,让我不禁想起达摩一苇东渡的决绝。

1914年,英国植物学家史密斯(W.Wright.Smith)在滇藏交界的梅里雪山,发现了一种高不足10厘米、只生一片具有5个裂片的近圆形叶子的植物。“梅里”一词为德钦藏语mainr的汉译,意思就是“药山”,因盛产各种名贵药材而得名。这种植物的茎是带有细长分支的根状茎,茎上长着许多鳞片和不定根,地上部分高约三四寸,开一朵淡绿色的花,花期在五六月,果期在八到十月;叶和花的长柄就着生在根状茎的节上。从地上看,好像这是一株独立的植物,所以史密斯称之为独叶草。

植物学家史密斯当时颇为知名,多次深入康藏高原考察,后来在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从事研究。1922年后,担任爱丁堡皇家园园长和爱丁堡大学植物学教授。他与植物猎人福雷斯特合作,研究了大量由福雷斯特在中国横断山区采集的植物,有关成果大多发表在爱丁堡植物园的期刊中。他熟悉我国喜马拉雅山一带的植物,也是报春花和杜鹃花属植物的顶级专家。

独叶草不仅花叶孤单,而且结构独特而原始,以“奇花异草”来形容它一点也不为过。它的叶脉是典型开放的二分脉序,类似银杏及某些蕨类植物的脉序,这在毛莨科1500多种植物中堪称独一无二,是一种非常原始的脉序。独叶草的花有被片,由退化雌蕊、雄蕊和心皮构成,但花被片也是二分的,雌蕊的心皮在发育早期是开放的。这些构造都表明独叶草有着许多原始特征。

独叶草属毛莨科,独叶草属,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是我国云南、四川、陕西和甘肃等高山地区特有的小草,一般生长在海拔2700—4000米的原始森林里,环境寒冷而潮湿,土壤往往偏酸性。其实,在峨眉山的另外区域里,也还有独叶草分布。而且海拔低于这个数据的区域,也有独叶草的身影。

由于独叶草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又被植物学家誉为优异生态环境的指示器,属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近年难觅芳踪。独叶草是珍稀药材,滋阴敛汗,补脾,止咳,止血。它与大独叶草似乎不属一个种类,大独叶草也是中国特有植物之一,属于马兜铃科,而且一般是七个裂片。

在我看来,植物学家史密斯的这一命名,无意之间反而褒有了蜀地的根脉。

独叶草毫不惹眼,它守着自己的一朵花一片叶,遗世而独立,默默与天地同游。

在关于“蜀”字的若干释义里,我倾心于蜀是“一”的意思,也是“独一”“独立”的意思。这无疑与一峰峭拔的峨眉山和一山横贯天际的瓦屋山有关,可以将峨眉山看作是竖写的“一”,可以把瓦屋山视为横写的“一”。我认为,这两条线恰恰构成了一个只能属于蜀地的时空坐标,蜀乃是专指孤峰独秀之山。

古人以为,“山之孤独者名蜀”。蜀山峭拔而堆砌万古不化的寂寞。仰天俯地,山所蕴涵的植物,也有孤独的气场。但两个孤独者的对望,也许就有空山的最大妙悟。

跑步,就是为了空白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是一位马拉松健将,跑步三十多年,据说他很多奇思妙想来自于跑步。显然,跑步成为了他的修行功课。其具有自传色彩的随笔文集《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很是行销,他的跑步言论,正在成为我们身边亦步亦趋者的“励志格言”。比如他说:“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积极地选择磨难,就是将人生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又比如他说:“至少在跑步时不需要和任何人交谈,不必听任何人说话,只需眺望周围的风光,凝视自己便可。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宝贵时刻。”

啧啧!余生也晚,但我跑步与村上的领头羊效应毫无关系。我开始跑步是在七岁,那是一个本不应该拼命锻炼的温饱不足的年月。但父母要求我每天一早起来跑步。肚皮里油水少,睡眠时间就比较长,我总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穿衣出门,分不清柏油地面上堆积的是白霜还是月光,是雨雪抑或夜露……一个冬天在业余体校参加晨跑训练,饿了,到了体能极限,感觉到脑袋里发出齿轮摩擦的干响,还有铁锅炒河沙的声音,我倒地,但疼痛又让我立即站起,风一般向黑暗里冲去,伙伴们拼命喊,我毫无知觉,跑出去一公里才停步:咦,我怎么独自站在一堵墙壁跟前?感谢墙壁啊,头撞南墙才让我回到现实。

我跑步一直坚持到高中阶段。四十多岁又开始重操旧业,太忙,就只能夜跑。其实,我跑步,一来绝对不敢做哲人状,二来也不是为了延年益寿,跑步与活命并无任何关系。跑步就是跑步,跑步就是无聊、枯燥、乏味、重复,少想鸟事,以及终身制之类事情。常识告诉我,体能越接近透支,大脑就越接近一片空白,两者关系成正比。這是一片华丽的空白,乳白,有点儿像我童年时节跑步经常遭遇的白霜。平素,这种空白不属于诗人的想象空间,想象力也无力涉足于此,一旦冒险涉入,很容易在安步当车的中年趔趄连连,丧失立场。每想到此,我就有些庆幸:童年时节我昏沉地奔跑于街头,却从来没有滑倒。我不过是在坚持,坚持重复,而今迈步从头越,坚持不倒下,坚持不出现幻觉,坚持到坚持。

如今,我与童年的跑步时间刚好颠倒过来,现在跑步均是在深夜,一个人在路灯下追逐自己的影子,怎么也追不上。就像我面对失去的一切,不应该去看,看多了伤心,更不要去追。为此,我就干脆陷入黑夜,像一滴回到黑暗的墨水。饱吸雾霾也罢,饱餐夜露也罢,我根本不在乎。跑着跑着,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可以联想起一些“他者”,“他者”吹气如兰的往事、吹气如烂苹果的往事……可是发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难听!逐渐的,就听不到什么了。剩下来的,就是跑步。我偶尔会想起有学者提出“跑步进入后自由时代”,为什么不是乘坐火箭呢?我很不解……我一般跑四五公里,绝不停歇,就像一台发动机进入了稳定的怠速运转,这种节律一旦找到了,我就减速,再加速,最后熄火。

很清楚,我还有足够的勇气坚定地奔跑下去。筋疲力尽的时候,抬头看看远处微弱的灯光,就像我的肺叶在兀自抖动。人是如此恐惧黑暗,但我分明就是在黑暗里奔向黑暗的。

大汗淋漓,一步三摇,一片空白,木头木脑。

多好啊。

美国古典学家玛莎说过:“律师们喜欢打网球和壁球;而哲学家喜欢跑步。”至于诗人、小说家喜欢什么,我其实一直不清楚。不清楚就不清楚吧,反正,作哲人状的跑步已经成为了一种时髦。

从不跑步的卡夫卡步履稳健,头戴礼帽,一直匿身于厚厚的窗帘后窥视着奔跑的世界。他写过一个短章《跑着的过路人》:

晚上,我沿着胡同散步,胡同是一个上坡,那晚又正是个圆月之夜,所以我很清楚地看见一个男人从远处向我跑来。即使他是衣着褴褛的,软弱的,即使他后面有人跑着叫喊着,我们不会抓住他,而是让他继续跑着。因为那是一个晚上,我们不能肯定,我们前面那段胡同一定也是一个上坡,再说,后面跑着的那个人能说不是追赶者找他聊天么?说不定这一前一后跑着的两个人还在追赶第三者呢!或许第一个跑着的人是无辜地被第二个追赶着呢!也有可能后面追赶的人是个凶手,我们要是抓住第一个人,岂不成了同案犯么?也许这两个人还并不相识,他们只是各尽其职地跑回家去睡觉;还可能两者都是夜游神,说不定第一个还带有武器。终于,我们不再感到累了,我们不是喝了这么多酒吗?高兴的是,我们再看不见第二个人了。

一句古话说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呢,跑步者迷,旁观者惑。他们彼此理解的世界也许不一定是非要向前的,也许他们倒退着跑向了往事。

所以,我说过,我的跑步既没有锤子和艳遇,也没有哲学。当然了,我绝对不会提供什么格言供人“励志”。

有一次我到海南岛参加笔会,晚上出来小跑,路过海口市的一个拐角,与自己撞了一个满怀——

那是2017年4月,我到海南岛参加《天涯》杂志举办的笔会。当晚入住海口市内,宾馆距离骑楼老街不远。我在街头慢跑,由于街区灯火辉煌,我目迷五色,被灯光解除了武装,反而失去了跑步的道行——

我跑累了。在骑楼下吃地雷一般的椰子

月亮比地雷更圆

夜风把月亮的椰汁撒满街区

我看见我,一个很像我的少年

比我更帅气地搂住了一把纤腰

他用手梳理乱麻

举起藏匿在掌中的落日

发出昏鸦的欢叫

他在风里转身讨好黑暗

把三十年光阴抱在怀里

他的卷发遮住了另外一个轶事

女脸像椰子上砍开的缺口

泻着月光和霜,也流淌椰汁

我从蒋蓝身边跑过

他们挪开身!他说,你好

我说——

兄弟:借个火!

因为有了这一次经历,我后来在黄昏或者夜跑时,就带上了发箍,外加战术头巾……

跑步过程里的风景很奇特。夕光逐渐变红,由制式的刺眼比喻,回到了生活的暖意。鸟儿的身影反而像拒绝被渲染的绝缘体,停留在红光荡漾的边缘之外,可也不会太远。鸟儿是看客,不是主流的表演者。

我逐渐意识到,从天空回到水边的鸟,似乎才是时光轮转的把手开关。

那一根嘎嘎转动的发条呢?

突然几只惊飞起来,府河就出现了一个骚动的缺口。既有红光溢出,也有天光下泻。而地上的黑夜,被鸟儿飞离的身影带动,地泉一般汩汩涌出来……红与黑,就这样达成了同盟。

人们称之为世界的东西,将从我们的头顶,笼罩下来。

鸟儿既无所谓府河荡漾的红光,证明了它们并非是趋光动物。一般而言,趨光动物都有甲、有壳,很像劳动着、大口吃饭的人。甲壳可以保护他们异常脆弱的身体与内在。可是更为脆弱的萤火虫逃得远远的,在纯黑的环境里酝酿幽暗的自足系统。鸟儿梳理羽毛,羽毛怕火。羽毛在暗中聚光而妖冶。

鸟儿也无所谓自大地萦萦而起的黑暗,证明了它们并非是舞蹈的可怜虫。

鸟儿是天使。因为天使不需要希望,也不需要惧怕。

鸟儿的高度既高于希望,鸟儿的谦逊与匿身,也低于恐惧的水平线。

游弋于希望与恐惧之间的这个世界,其实是无从打量鸟儿的起落与踪迹。鸟儿背对这个世界。当然,还有观察它们的我。跑步的我呢,不过是鸟翅下的爬虫。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黄河》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得主。已出版《黄虎张献忠》《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至情笔记》《媚骨之书》《豹典》等多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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