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随感三则
2021-08-28刘厦
门缝
想这铁栏门在焊造时,考虑的一定是这一根根铁棍之间的距离不能让什么进来,不能让人挤过去,小孩不行,狗也不行。而现在,考虑的却是能让什么进来。西葫芦、茄子、西红柿,都可以顺利通过,整盘的鸡蛋改变一下思维模式也是可以的,那就是在上面再扣一个托盘,用胶带粘好,竖着进来。大白菜、冬瓜、整箱的牛奶就不行了,不过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路的地方有人走了便是路。人如此,菜也如此。幸好铁栏门的上边和门洞的顶边之间空着一米多的高度,超市送货的人会登上一个梯子,用一根竹竿把菜从铁栏杆门上缓缓伸过来,再慢慢松绳,买家就可以接到了。它们一定没有想到,从卖方到买方要通过这样的路。
当小区全面封闭,三个超市都因地制宜,寻找继续售卖的方式,东边和西南角的两个都打开了长年不开的小后窗,人登着板凳就可以买东西。而北门这个超市没有后窗,紧挨门口。我们北边这几排楼的人和超市经营者就都相中这门缝了。
不仅是这长年不被注意的门缝突然价值大增,还有很多被忽略的,突然变得重要,很多被认定无用的,突然变得有用起来。
1月3日公布首个确诊病例,4日父亲去买东西,并暗暗盘算多储备一些。没想到,大家都是这么打算的,超市里人们有条不紊地大量采购,三袋面粉、两袋米、整包大白菜。5日傍晚,父亲转了四五个超市,都没有馒头了。虽然在严格管控期间物资并没有出现任何短缺,但危机来临之前,人们首先产生焦虑的是最基本的食物,仿佛此时才能认识到它的重要性。想必没有多少人会想,我赶紧去把某电影看了,或赶紧去买了某套化妆品。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生理需求:食物、水、空气在最低层。如果非要把五个层次排个主次,那这一层次无疑是最重要的。我们的生活远远满足了这个目标,人们的关注点几乎都集中在了最高层次的需求:自我实现上。马斯洛同样指出,当高层次的需求出现后,低层次的需求依然存在。但在低层次的需求不再让我们焦虑的时候,我们就把它視而不见了。这是人类共有的局限和麻痹。或许这人世间太多的极端和迷茫就源于此吧。
诗人李寒把妻子的网络购物单发到了朋友圈,青椒、香菇、胡萝卜、面粉、牛奶、卫生巾,突然觉得这竖排的名词是一首诗,一首离我们最近,始终存在,却又忽略不计的诗,一首张力无限,诗意无穷的诗。这让我想到,有太多的诗意就沉睡在我们安全而平静的生活中,如果没有危机,或许它们会一直沉睡下去。只有生活的秩序被打乱后,它们才重新醒来,不,是我们重新醒来。
物如此,人也如此。现实中,人们自以为聪明地追捧有权钱的人,习惯性地锦上添花,仿佛这些人对自己是很有用的,即便现在没有,将来也有。而对那些貌似无用的小人物,当然就视如鸿毛了。但当能停的都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那生活中最不起眼的人们,医生、护士、警察、保安、外卖小哥、蔬菜批发商、供暖供电供水的工人们,他们就像我们的心跳、呼吸和新陈代谢一样,无声无息,却不能停歇。
一位邻居大姐的丈夫批发水产品,闲聊中她给我讲,她丈夫堂兄弟表兄弟有当官的,有做大买卖的,数他最没本事。而且大部分都是肿下眼皮的(只往上看,瞧不起人的)。家族中有什么集体活动,他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他们私下来往聚会,就更不会想到他了。但在这个特殊时期,很多人却想到了他,因为他是物资保障人员,有出入证,堂姐托他买药,表弟让他帮忙把作业捎给被隔离在姥姥家的孩子。他表弟来电话时正好我在场,听了邻居这些话,再想起他表弟电话中的热情,感觉极具反讽意味。
在急功近利的认知局限中,往往我们并不能清晰地看到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许低层次需求这个“低”字容易让人产生评价上的偏差,也或许低层次需求是最先满足的,这就让它成了最不值钱的。假如空气用金钱来购买,它的价格是最昂贵的钻石都无法比拟的,正是因为它的无价,所以它是免费的。可笑的是我们有太多人因为它的免费,而认为它是最没有价值的。
万物都有它的意义,所谓的价值不过是短暂的外界定义。
无论有用还是无用,无论价值大小,无论人还是物,请尊重和善待一切。
居家
寄宿的孩子们被隔离在了学校,上班的人被隔离在了工厂,我的快递被隔离在了半路上,更多的人被隔离在家中。人类为了躲避敌人,就地为牢。世界的距离要重新丈量,最远的距离是我在这个小区,你在对过小区。
1月9日居家令发布后,竟在我内心某个小角落惊起了一股微微的窃喜,你们这些自由的人也和我一样失去自由了。虽然是暂时的,虽然是外界因素造成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也足够他们品尝这种囚困状态了。我的窃喜并非幸灾乐祸,而是终于有机会看一看别人是如何对待这种状态的了。
在家里待着,于我而言是常态,但对于更多人来说,是一个从未尝试过的挑战。表妹在视频中说,冰箱里各种馅的饺子都冻满了,房间都打扫好几遍了,在家待着实在没事做,睡了一整天。表妹家在中风险区域,解封还无期,看来她还有很多觉要睡。快手上说:宁肯把自己憋疯,也决不往外冲,宁肯把沙发坐破,也决不给政府惹祸。这幽默的小段子反映出了人们待在家中无所事事的难奈。
可见人们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这段时间什么也不能干,只等着自由了再开始。
几个日夜人们可以这样等着,但如果要长达一生呢?当这样的状态涵盖了我的整个人生,问题便突出了。
这让我想起了三个字,“占工夫”。它是消磨时间,打发时光的意思。认识它,是我小时候在胡同里,哪个奶奶看着孙子或孙女在玩土,路过的人打招呼“这凉快啊”。看孩子的奶奶总会回答“占工夫呗”。但这句话真正让我刻骨铭心并和我有了疼痛的情感连接,是有人把它用在了我身上。小时候我和姐姐远比现在勤奋,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当不太熟悉的人来家里时,看到我们在轮椅上写作业,便会有些好奇。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毫无保留地介绍我们多么喜欢学习,多么刻苦。对方在感叹之后,总会同情而又无奈地说一句“占工夫吧”。听到这句话,我就像不小心被某个锐物在心上猛划了一下。
我写作业是为了占工夫?我的时间是用来打发的?听到这句话,我第一次看到了我眼中的我和别人眼中的我有着天壤之别,我认为时间对我的意义和别人认为时间对我的意义截然不同。在有些人看来,我的人生就像一段废弃的铁轨,是无用的。而在我看来,这是我唯一的,通往梦想的路,是我独一无二的人生。
面对这样的不同,让我很长时间感到愤怒和茫然。不过,这愤怒倒是转化成了不少勤奋的动力,这茫然倒是引导了我寻找的脚步。
很庆幸,我与他们这两种不同的认识,在我内心进行博弈的结果是,我胜利了。这种胜利当然不是主观上的“我愿意”,而是关于人生哲学的理念在经过自我辩论后,终于看到了哪个更高一筹(这胜利的意义在于战胜了自我冲突,建立了自我人生观)。
在生活中,有很多人都把时间用在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上,或者说是大众期待他所做的事上,而当这些事情不能去做的时候,这些人就会觉得什么也做不了了。他们并没有自己主动的或者自主的人生,而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走,他们的人生始终都在一条流水线上,被外界的力量带动着。当然,还有一些人,他们目标明确,但当他们看到浩浩荡荡的人们都在去罗马的路上,而自己不能走上这条路时,就会觉得自己无法到达罗马,却不会去想还有哪一条路可以到达。
还有更多残疾人,被“占工夫”的思想囚困着,不得自由。每天都在用不同方式“占着工夫”。
我发现,很多时候我们是被观念囚困着,那么,什么是自由呢?如何才能获得自由呢?
居家这段日子,除了对疫情的担心外,倒觉得置身在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虽没有良田、美池、桑竹,走来走去就这几个房间,但却十分自在。没有人来访,不用把房间整理得那么好,不能外出,很多事情只能暂时放下。这样竟多了很多空闲,可以做一些平时匀不出时间做的事。父亲终于拧开了多年没动的颜料瓶,开始勾勒皴擦。母亲也试着动了笔。母亲更是学会了发视频,玩跳一跳。要不是有这段特殊的日子,母亲想必一辈子都难以体验游戏的乐趣了。这样的日子里,我的心也定了下来,什么也不做的时候,感觉六神归位了。
且不去思考哲学范畴的自由定义,从普通人对自由的理解而言,自由是一种状态,一种随心所欲,毫无压力,不受限制的状态。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对自由的向往,然而自由又何尝不是停留在向往中呢。
没有人能够获得完全的自由,就连御风而行的列子还要依赖于风,普通人所依赖的就更多了。依赖就是被牵制,要想不被牵制,须得无欲无求,这又怎么能实现呢。新文化运动对国人的呐喊是为了自由,孩子对大人的叛逆是为了自由,但得到思想启蒙后的国人和长大的孩子能够拥有“全”自由的状态吗?只要人有了新的追求,那不得自由的状态就又会出现。
无限来源于有限,自由来源于囚困,而这囚困又何尝不是来源于欲望呢?当我们的欲望催促着我们去实现,在这个过程中遇到了阻碍和限制,我们便感觉不得自由。欲望是人类的原始动力,它能让人进步,创造出更多的美好。但如果一个人完全被自己一个高于一个的欲望控制,他的目光会变得极度狭窄。那他无论有多大的城池也看不到辽阔,因为他依然在费力推着城墙。唯有这样他的疆土才有可能更加宽广,但当墙推倒后,欲望会驱使他再去寻找下一个城墙,继续推。
这个比喻听起来夸张,但在现代生活中,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当我们执著于某个欲望,必会被很多东西束缚,当我们不能接纳这些束缚,囚困感便油然而生。从这个角度说,人能否获得自由,在于能否接纳被限制。当一个人开始带着脚镣跳舞,当他接受了某些规定性(接受与突破不冲突),才能够看见更多的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那个只知道推墙的人,如果他懂得回过头来,一定会看到他疆土的辽阔,看到生活的丰富。
没有时间是无用的,分分秒秒其珍贵性是相同的,只是人让一些有意义,一些虚度了。当我们放下了狭隘的功利之心,就会发现,还有很多是我们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当我们把目光从近距离的具体物上移开,就会发现,有那么多条路向我们伸展。
不负平淡
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感觉这一年一年的,越来越快。不像小时候,每当快过年了,回想这一年,总会觉得特别长,那种长,不是因为无趣,而是因为每天都有美好的事留在我们印象中,不是因为艰难,而是因为我们每天都会有新的成长。而现在,总感觉一年短促,好像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做就过去了。
我们比小时候更计较得失了,用一双以得到为评价标准的眼睛看世界,看到的更多是得不到的东西。以世俗的评判标准来评价价值,我们能够注意到的事物仅仅是那么点。有人说,人生不在于你经历了多少,而在于你记住了多少。可见,这种短,不是因为我们经历得少,而是因为,没有多少事可以入心了,有太多日子我们都忽略了。
每当年末岁尾,每个人都会在心中盘点这一年的收获,我也一样,先掰着手指头数一些大事件。我获得了哪些奖项,在哪些刊物发表,又写出了什么满意的作品,心理咨询工作有哪些进展,收入是多少,自己又有哪些成长。仿佛我在一条前往目的地的路上,我用这些成绩计算这一年向前走了多少路程。然而,当生命与时间相遇,经过一年的溶解转化,一定还有更多岁月沉淀物,那才是我们人生的收获。
2020年是极不平静的一年,全世界的人经历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我的心理咨询工作当中,就明显增加了很多学生,他们因为网课而找不到学习状态,引发出一系列的心理问题,这些问题又会影响一个家庭,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不小考验。
在“新冠”这头隐形的野兽虎视眈眈的盯梢中,我们因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张牙舞爪地残害人类,而觉得每一个普通的日子格外珍贵。或许这是新冠肺炎疫情给予我的正向启迪吧。
所以在除夕之夜,我愿意记录下这一年那些普通的日子,那些平常的日子,那些最容易忘记却也是最珍贵的时光。
在阳光明媚的春日,母亲推着我们去城外看新绿的柳树,风依然有些凉,但阳光照在我们的笑脸上,我们拍的照片留住了那个上午的暖。在无数个冬日的早晨,我睁开眼,窗外蒙蒙亮了,厨房里响起细碎的声音,那是父亲在烧水、洗漱,母亲会在这个时候起床,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跟父亲绊嘴,他们为一些琐事争论,就像锅碗瓢盆的声音,让我觉得安全。在悠闲的午后,和朋友一起共坐,探讨文学以及许多“无用”的话题。在安静的夜晚,我坐在电脑前写作,母亲在厨房煮粉条,准备第二天她的孙女来要用的食材。在热浪退去后的夏日傍晚,我和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把带着生活光芒的茄子、芹菜带回家。
这一年,我大部分的日子是平安的,每一天都和最亲的人在一起,每一天都可以为自己喜欢的事而付出,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太阳,闻到花香,听见歌声。这是多么幸福。
每一棵树的树干中都掩藏着时间的刻度,无声的海螺也会用螺圈记录下时间的痕迹,就连貌似恒久不变的岩石峭壁都会记住时间清晰的脚步,我们的体内也一定深藏着岁月的年轮。它在我们的皱纹中,目光里,在我们的心灵深处。
想必这个年轮的形成,不仅是冷和暖的碰撞,不仅是狂风暴雨的洗礼,还是那黑夜和白昼的重复,是那小风小露的滋润。我们体内的年轮也少不了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或者可以说,那些被我们忽略的,轻易忘记的,才是我们人生的主要铸就物,才是我们灵魂最重要的收获。
年少时,听人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总觉得这是一种苍老,而现在,却觉得这是一种懂得。或许苍老和懂得本就是一回事,都是岁月的馈赠。
(刘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刊》《中国作家》《文艺报》《北京文学》《星星》詩刊、《诗刊》《广西文学》《延河》等报刊。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散文集《遇见生命》。获《北京文学》2019年年度作品奖,2020年首届贾大山文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