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的诗人
2021-08-26黎戈
黎戈
常常在淘宝上逛香水店,不是买,是看买家秀。同一种香水,每个人的穿香感受,都不一样,比如有一款热门卢丹氏,A说是上等精致信笺的纸香,B说是像在教堂遇见了白衣女,C说是焚香之后的烟气……这些描绘官能的、非常直觉化的文字,我看得津津有味。
气味和情境相连,比如,常态下,我比较排斥皂香,觉得是一种过于直白的清洁感,但是穿白衫时,就喜欢用像“GRACE”这种皂感强的香水,像是有人在背上拍了你一把,立刻就会打起精神,挺直腰。但是一个人时,对着世界的拳頭松开了,就会用甜甜的樱花,它是递给精神的软枕头。
气味也与四季相合: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初秋,就会把夏天用的绿橘香水换成松香,尾调是甜甜的松脂味道,像穿过秋天盛大阳光下的松木林旅行,带着旅途中那种微甜的感伤,和旅人明亮的好奇心。穿香,就是穿过生命中的幸福瞬间。
香水号称第八大艺术,事实上,所有艺术都是用某种材料经媒介、语法组合,用以表达自己的理念和灵感、总结阅世心得(所以,有些香水是以小说名字命名的,那正是它的灵感来源,也是指导穿香者理解和使用。香水不是香料元素的简单堆砌,而是经过巧妙的组合和烘托,有主角有配角。好的调香师,往往用少少几种元素,简单扼要,直击重点,表达能力很好,就像优秀的作家一样)。有一些香水,甚至不是我们日常提及的“香”的那种愉悦感官的范畴,它是对官能愉悦的冒犯和逆行,就像一些小说的风格是尖锐刺人、不让读者躺在惯性思维里懒洋洋地休息的。
在小说里,我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批作家始终情有独钟,可能也和这类描述能力有关。彼时是写实主义文学的巅峰期,随便翻一段托尔斯泰或契诃夫,那就是直接走进了庄园、草原、充满了汗味和皮草味的小酒馆,遍地都是这种枝叶丰满的描述性文字。这个传统也保留在移民作家中,看纳博科夫和布罗茨基的书,哪一本不是活色生香,充满了对水的气味、雪的触感之类的描摹。对了,纳博科夫是有通感的人,能从字母的音调里感知出颜色,纳博科夫耳中的“C”是蓝色的。
官能之间可以打通,也能互相串门,而且,一种官能的关闭,可以打开另外一扇偏门。不信的话,你去看看又盲又聋的海伦·凯勒写的日记,里面有很多这种表述:“嗅觉是无所不能的魔法师,能带我们跨越千里,回到往昔时光。果实的芳香带我回到南方的故里,回到我在桃子园里度过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其他的气味,转瞬即逝又难以捕捉,却使我的心因快乐而充盈,因悲伤而收缩。正在我想到各种气味时,我的鼻子里也充满了各种香气,从而唤起了逝去夏气和远方秋收田野的甜蜜回忆。”
还有一个女调香师,她开了一个气味展,每个莅临展厅的观众,都可以根据一张纸条,也就是文字的线索,去寻求某个香气源头,一个对应的香薰蜡烛。比如“一种紫光晕潮湿的木质调”,又比如“一种松针叶上的乳状气味”。据说,许多人都顺利地找到了。
还有个调香师,她解释香水的调制,是像作曲:“你先得有个简单的香味,由两三种成分所制的简单和弦,然后你把许多多余的和弦合在一起,就成为一个大的现代乐团。相当奇怪的是,创造香水与作曲一样,因为要找到‘恰当的和弦,这是相似之处。你不希望有什么地方特别强烈,而是希望它和谐悦耳……如果香水没有层层配好,就会零零星星突出,使你不舒服。”
可见,缥缈的香气,可描述,可具体,可听可观,眼睛、耳朵、脚底也可以长出鼻子。
最近看了一个男性调香师的日记。他是爱马仕的香水师,出身于普罗旺斯的香水世家,家中世代制香。他的文字风格,非常法国:温热的肉感、耽欲、享乐、低纬度性格。
我对他的工作方式很好奇,我在照片里仔细看了他的工作室,有几个装着香精素材的瓶子,一堆笔记本用来记录制造灵感,修正完配方,就给助手去制作试样,几款试香棒,不能多,多了会产生气味的噪音,干扰工作,同期一般不会超过四个主题。工作室的窗外,是地中海。即使在全神贯注的工作中,不抬头,那海潮的清香,也会让他记起,那海环绕着他。每次出差回到工作室,像一堆老同事一样亲切地和他打招呼的,是满室被关住的香气,正在实验状态中的某款香水。
他喜欢享受生活,工作累时,他就去边境的意大利逛菜市场,嗅到一股迷人的梨子香,立刻萌发了创作灵感,想去制造一款凛冽又清脆调皮的香。他也喜欢浮世绘,东方水质的色彩给他启发。他喜欢挂在屋子里的中国书法,那遒劲的线条打动了他。他直言自己的香水搭配技术和塞尚的光影处理方法一样,他喜欢夏雷的轰轰声,他喜欢雨后草木新鲜的葱茏感,他喜欢爵士乐七彩缤纷的音色,他喜欢意大利语琳琅错落的音节……
他爱读书,总是随身携带着吉奥诺的书(我带着皮看过吉奥诺的《种树的男人》,很法国的作家,离感官很近,擅长描绘)。而香水师则说:“让我调配一款花园香水,无须送我去那里,只要给我描写出来,我就能想象一个花园。”
如果香水也有文体的话,无疑,他不是香水小说家,他不喜欢繁复的素材搭建,总是精简材料,近乎白描(这点,迥异于浓烈强势、气味丰腴的卢丹氏香水);他不是香水散文家,他不会直接写实地把原材料复制成香水——他最怕囿于刻板的印象之中,他想还原的,是诗意的情境,所以他随身携带的那本嗅觉日记本,往往是记录了与某种气味相逢时的场景。
(颜沁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平淡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