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的艺术(短篇小说)
2021-08-26理查德·戴明著姚人杰/编译
【美】理查德·戴明 著姚人杰/编译
一
登机门前,排在我前面的女孩儿是个身材苗条、玲珑可爱的褐发美女,姣好的五官呈现古铜色,小巧可爱的鼻子被太阳晒伤了,刚开始蜕皮。趁着等待时,我打定主意,一定尽我所能坐到女孩儿旁边,但前提是,我不能弄得意图太过明显。
登上飞机后,我交了好运。靠窗的座位只剩下一个还空着,当女孩儿坐进那个位子时,我就顺理成章地坐入她旁边的座位。
我没有立刻与她搭讪,因为飞机起降时我总有点儿紧张,但当飞机升空,空姐结束欢迎乘客登机的温馨致辞后,我对身旁的女孩儿露出灿烂的笑容。
“嗨,邻座的美女,”我说,“你好,我叫艾伯特·谢尔顿,很高兴与你同行。”
女孩儿看上去略受惊吓,但在打量我半晌后,似乎判断出我并无恶意,于是有礼貌地回复我:“你好,艾伯特。我叫黛安·沃顿。”
“咱们要不要把个人信息先解决掉?”我询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飞机上总是会和身旁的乘客聊天,依据过往的经验,在交谈的过程中,我可能会透露自己的不少信息,相应地也会为不能获知你的更多信息而绕弯路。如果我俩立刻解决掉这件事,会节省下很多时间,那么我们能继续谈论更加有趣的话题。我今年二十五岁,未婚,两个月前刚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我到这个年纪才读完大学,是因为我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都在陆军服役。我这趟要去水牛城接受阿普尔顿侦探社的一份工作,该侦探社是我舅舅开的。弗雷德·阿普尔顿是我母亲的哥哥,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名字,因为你也来自水牛城。”
女孩儿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来自水牛城?”
“亲爱的沃顿小姐,基本推理而已。你在登机门处递出机票时,我从你身后都看见了。你预订的机票放在一只信封里,那只信封显示你买了从水牛城出发的往返机票。”
“你真风趣,说起话来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我想这么比喻很合适,因为你即将成为私家侦探。”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们行内更喜欢‘机密调查员的叫法。”
女孩儿眼眸扑闪着说:“请见谅。我猜想,你取得的学位是刑事鉴证学或警务行政学吧。”
我摇摇头:“我在一周前还没打算干机密调查员的工作。我主修哲学和逻辑学,但在眼下这个技术至上的社会里,似乎不太需要哲学和逻辑学领域的专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接受舅舅提供的工作是当作最后的出路。然而,工作前景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确确实实感觉到,我的教育背景会在这份工作中派上大用场。过去的大牌犯罪学家常常更依赖演绎推理,而不是科学知识;譬如说,已故的大侦探雷蒙德·申德勒就是这样。”
“你似乎有些推理才能。”她说,“你猜我来自水牛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你还能说出其他任何关于我的信息吗?”
我审视了她一番后说道:“头一条,你去加利福尼亚南部只是为了度假。”
“哦?你是如何推断的?”
“根据三个因素。首先,假如你到这儿是来找工作,或者因为其他原因而计划定居此地,忽又改变主意,你当初就不会购买往返机票。第二,八月是适合度假的月份。第三,你新晒出的古铜色肌肤表明,你近期在海滩上度过了许多时间。我知道这是新晒出的古铜色肌肤,因为你在晒黑过程中晒伤了鼻子。你忘记给鼻子擦防晒油了,对吧?”
她既被我逗乐,又带着敬畏注视我:“你太棒了。继续说。”
“好吧。你到这儿来探望未婚夫,而刚好在你离开前,你解除了婚约。”
她满腹狐疑地斜睨着我说:“你一直在跟踪我,对不对,私家侦探?抱歉,我的意思是指机密调查员。”
“在我们登机之前,我从未见过你。我知道你刚解除婚约是因为你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圈白色痕迹刚好与订婚戒指的大小外形一致。白色戒痕表明,从你摘下戒指起,你还未在太阳底下待过。因此,你是在假期结束时交还了戒指。”
她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什么事这么好笑?”我问道。
“当你解释起来,听起来这么简单。假如你将这番解释当作秘密保守起来,我会更加觉得惊艳。你的推理就这些,还是另有下文?”
“当然有。你的未婚夫要么是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学习刑事鉴证学或警务行政学,要么在教授这类课程。”
她翘起一侧眉毛,表示疑惑:“你到底怎么推理出的?”
“因为你问过我是否取得其中一門学科的学位。你来自水牛城,怎么会知道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有教这两门学科的?除非你与那个系的某个学生或教师有着亲密关系。”
“天哪,你真厉害。”
“说真的,很一般的推理而已。最后一条,你一年前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大概还是护理学院。”
她再次朝我翘起单侧眉毛。“我估计,这个推理的解释和其余推理一样简单。”她调侃道。
“甚至更简单。这次我略有作弊,我认出你右手上戴的毕业纪念戒指,因为我在服役的最后一年里和一名陆军护士约会过,她就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水牛城分校。你的戒指上雕刻了毕业年份,数字大得足以让我清楚看见。”
“你并没有解释你为何推断我是护士。”
“我只是随机乱猜。”我承认道,“某种直觉吧,因为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戴相似戒指的女孩儿是护士。我猜想我犯下谬误之过,而那个谬误碰巧推断对了。”
“谬误。”她说,“我记得在一门哲学课里学过。谬误是基于错误前提的似是而非的论证。”
“是的。所有毕业于水牛城分校的注册护士都有资格佩戴学院的纪念戒指,因此所有佩戴水牛城分校护理学院纪念戒指的女孩儿都是注册护士,这就是谬误。”
黛安咯咯笑起来。
“我会承认,这不过是幸运地猜对而已。”我说,“但我的其他推理都是基于可靠的证据,对吧?”
“我觉得你很了不起。”女孩儿真诚地说。
尽管这时我已确信黛安喜欢我的程度与我逐渐喜欢上她的程度不相上下,但除了我已经推理出的那些信息,她主动提供的自身情况仍然十分少。譬如说,她没有向我说起她的前未婚夫,也没有提起他们分手的原因,我自然也没有去打听。不过,她倒是告诉了我,她和父母一起住在水牛城菲尔莫尔大道上的一栋双拼别墅里。当我问起我以后可不可以打电话给她,她答应了,还在纸板火柴的内侧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二
我们的飞机在中午11点50分离开洛杉矶,等到飞机于当地时间下午5点50分在底特律降落时,我俩已经变成了忠实的朋友。
那些要在底特律下飞机的乘客离机后,空姐发出信号,让登机口放行,乘客们开始鱼贯而入,登上飞机。
飞机再次起飞,安全带指示灯一灭,我立刻离座,去了机尾的卫生间。走到最后一排座位时,我留意到左侧有两个男乘客被手铐铐在一起。两人看上去都是快满五十岁的年纪。很容易判断谁是警察,谁是犯人。靠近过道的男子肯定是警察,因为他的左手腕和另一个男子的右手腕铐在一起。他是个肤色十分白的高个子,有点儿像未留胡子的亚伯拉罕·林肯。另一个男子也很高,但块头更大,长了一张肉乎乎的圆脸,人被晒得黢黑。
空姐正在进行晚餐点餐,我听见这两名男子都点了咖啡配晚餐。当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空姐同时也走到了我们身边。黛安和我都点了瑞士牛排。然后我跟她讲了机尾座位的那两名男子。
“囚犯长啥模样?”她问道。
“长相普通。我猜他快五十岁了。”
我俩接着搁置了这个话题,因为晚餐送来了。
等用餐结束,空姐收掉大家的餐碟后,我们后面传来其他乘客兴奋的交谈声,引得我俩站起身,瞥向机尾。那名肤色白皙的高个儿警官正在抬起邻座男子软绵绵的肢体,抱到过道上,再让他仰躺下来。警官已经从自己的手腕上解下手铐,但另一边的铁圈仍然卡在犯人的手腕上。警官跪到不省人事的犯人旁边,在摸他的脉搏。
空姐从前面沿着过道匆匆赶过去,看发生了何事。
警官抬头看着空姐,说:“我觉得他是心脏病发作了。他的脉搏十分慢,非常弱。”
其他靠近的乘客大多像我俩一样,已经站起身回头凝望机尾。当空姐正要跪到仰卧男子旁边看看情况时,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削、外貌卓然不群的男子已走到他们身边,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医生。”他之前一直一个人坐在我俩后面那排过道对面的位子里。
空姐立即起身,让到一旁,好让医生能从她身边挤过去。同时,警官向医生介绍说他是科普兰警佐,然后起身坐回座位里,为医生腾出地方。
医生跪在昏迷男子身旁,翻开他的眼睑,瞅了瞅眼睛,又解开男子西服上衣的纽扣,卸掉他的领带,将西服里的衬衫纽扣也逐个解开。他抬头望着空姐,说:“我的医疗包在我的座位底下。你可以去拿一下吗?”
空姐为医生取来医疗包,他从中取出听诊器,听了下病人的心跳。须臾,他收好听诊器,拉上医疗包的拉链,站起身。
“可能是冠状动脉血栓。”医生对空姐说,“幸运的是,飞机上配备了氧气。还有多久才能降落水牛城?”
空姐瞄了眼手表,说:“现在是七点,我们预定在八点差一刻时着陆。”
“好。”医生说,“我建议,赶紧用无线电联系地面,安排待命的救护车,好送病人去市医院。你们可以告诉地面,不需要让实习生跟着救护车一起过来,因为我正是市医院的医生,会和病人一道坐车过去。实际上,除了司机,什么人都不需要,因为警佐和我能帮忙抬担架。你送完口信后,拿条毛毯过来,好让病人保持體温。”
“是,先生。”空姐说道,快步走向机头,消失在驾驶舱内。
医生对警官说:“咱们把他扶到座位上吧,可以开始给他输氧。你拉起座位之间的扶手,这样咱们就能让他仰卧在座位上。”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小伙子,你看起来相当强壮。愿意搭把手吗?”
我走过去,帮忙将昏迷男子抬到座位上。当他仰躺到三张座位上时,医生拽下座位上方的氧气面罩,戴到男子脸上。接着,他再次用听诊器检查男子的心脏。
“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变好。”他边说边把听诊器塞回包里,“警佐,如果他的手腕上没有手铐晃来晃去,也许会更舒服些。”
科普兰警佐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解开手铐,放进外套口袋。
“顺便提一句,我名叫马丁·史密斯。”医生边说边向警官伸出手。
两人握手后,警官说:“史密斯医生,很高兴认识你。今天多亏你在机上。”
“我叫艾伯特·谢尔顿。”我主动介绍道。
两个人一齐看向我。医生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的帮助,艾伯特。”
“不客气。史密斯医生,我的邻座恰好是一名注册护士,如果你需要帮忙就说一声。”
医生讶异地看我一眼:“谢谢了,但眼下暂时无事可做。”现场只有一名老年乘客隔着过道坐在昏迷犯人对面,医生转身对那名乘客说,“先生,你介不介意换到我的位子,好让我能坐在病人近旁,以防他——”
“一点儿都不介意。”老年乘客说道,立刻走向医生的座位。
“警佐,你可以坐靠窗的座位吗?”医生问道,“我最好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以便能照看他。”
“稍等一下,”警官说,“我刚刚有个奇怪的想法。”科普兰警佐倾身靠近犯人,在不省人事的男子外套口袋里翻找,搜出一小瓶液体。他将小瓶递给医生。我的视线越过医生的肩膀,与他同一时间看清瓶上的标签:与糖一样甜。它下面以更小的字体印着“浓缩甜味剂”和“无甜蜜素”。
医生抬起头,说:“这是一种常见代糖。怎么了?”
“晚餐时,他想加点儿到咖啡里。我检查过瓶子后,准许了。我突然想到,也许里面有人工甜味剂之外的东西。这可能是自杀企图,因为回到纽约后他面临二十多年的刑期。”
“嗯嗯。”医生说道。他旋开瓶盖,嗅闻瓶中液体,又重新盖好,“我真说不准,我也不打算尝一口来查个清楚。我们会把它带回医院,做个检验。”
他把小瓶子丢进口袋,补充说:“有不少毒药能引起与冠状动脉血栓症一样的症状。假如这是一次自杀企图,在我们检验并分析瓶中液体之前,我不可能猜到它是哪种毒药。但如果犯人一直处于监禁中,他是从哪里弄到毒药的?”
科普兰警佐说:“直到前不久,他有好几周未处在监禁中。六周前,他从星星监狱(美国纽约州的一家监狱,译者注)越狱,差不多一周前在西海岸被捕。他也许早已决定好随身携带自杀药剂,以防被警察逮住。而且,他知道该服用什么毒药,过去五年里,他一直在监狱医务室里当助手。”
“他因何入狱?”医生问道。
“犯下三十多起银行抢劫案。你记不记得外号‘鹦鹉的大盗威利·多伊尔?”
医生思忖一下,说:“隐约记得。发生在好多年前,对吧?”
“大约十二年前。他已经坐了十年牢。他以前是多伊尔帮派的头目,帮派里曾经有八九个枪手。如今除了威利本人和另外两人,他的所有同伙要么在牢里,要么死了。威利的弟弟吉姆和威利的表弟‘滑头埃迪·格林还都逍遥法外。事实上,格林从未被捕过,所以我们没见过他本人。不过,吉姆·多伊尔有案底,我见过他的照片,模样就像年轻版的威利。”
这段时间,我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但此刻插话道:“多伊尔怎么得到‘鹦鹉威利这个外号的?”
“他过去打劫银行时话十分多,”警佐解释说,“他命令银行员工和顾客俯卧到地上或者把他们赶进金库时,还一直不断地跟他们谈笑风生。他向女士们道歉,因为给她们带来不便;跟丑人说他们很美,开许多玩笑。他会一直与他们闲扯。”
“‘滑头埃迪·格林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他有这外号是因为他更像个骗术高手,而不是银行劫匪。他过去到银行踩点,时常冒充成实业家,正计划在城里头开办分厂。他会要求会见银行经理,为的是讨论银行能否处理每月高达一百万美元的薪金总额。现已知道,银行经理为了让他确信公司资金放在他们银行会很安全,还详细说明了银行的警报系统。”
空姐拿着毛毯过来,又将毯子递给医生。她说:“飞行员已用无线电发出口信,一辆市医院的救护车会在机场等待。并告诉地面,除了司机,不需要派出急救员。”
“很好。”史密斯医生赞许道。
他用毛毯裹住病人,弯下腰听他的呼吸声。等医生再次挺起腰板,空姐问道:“他还好吗?”
“他离‘还好远着呢。”史密斯医生告诉她,“但他还活着。”
空姐再次走开。医生转身对警探说:“警佐,你想和我们一起坐进救护车吗?”
“当然了。”
“按他的身体情况,他可不会逃走。而且市医院有个监禁病房,就算他完全康复,他也逃不出去。不过,还得由你来决定。”
“谢谢,我会紧跟着我押送的犯人。”警官明确地说道。
史密斯医生耸耸肩:“假如这是心脏病发作,而不是中毒,他大概至少有一个月无法转送他处。那段时间你不会在这儿干等吧?”
“不会的。我会将他留给水牛城警方羁押,等到他又能赶远路了,我再回来押送他。咱们为啥仍然站在过道里?快坐下吧。”
警官移动身躯,坐进靠窗的位子,与昏迷的犯人隔着过道。医生坐到靠过道的位子上,留下我独自伫立原地。
“他大概会被分派成我的病人,因为是我带他入院的。”史密斯医生说,“如果你给我张名片,我会及时告知你他的情况。”
警官拿出钱包,翻找一阵儿后抱歉地说:“我的名片似乎用光了。你有纸吗?”
医生搜索口袋,掏出裝预订机票的信封,交给警官。科普兰警佐将信封放在大腿上,拿出一支钢笔,开始在上面写字。我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黛安以尴尬的嗓音对我耳语道:“你主动提议由我来帮忙时,我觉得自己要完蛋了。我并不是注册护士。”
我吃惊地看她一眼,说:“你之前说你是护士。”
“没有,是你说我是护士,我只是没有纠正你。我不想毁掉你厉害的演绎推理纪录。”
“哦。”我说道,心情有点儿沮丧。沉默片刻后,我说,“呃,还好他暂时不需要你的帮助。”接着,我突然一激灵,顿时坐得笔直。
“出了什么事?”黛安问道。
“我刚刚看见科普兰警佐用钢笔写字,”我小声说,“你猜咋了?他用左手写字。”
她茫然地看着我,问:“因此呢?”
“因此他为何将自己的左手腕与犯人铐在一起?”
她细想一下后说:“那确实古怪。”
我仍然小声说:“实际上,我们只掌握了科普兰警佐的说法,说他是警官,另一个男人是犯人。”
黛安一脸震惊:“你在暗示什么?”
我说:“对于一个已经被关押十年的囚犯而言,犯人的肤色看上去被晒得相当黑。而警佐皮肤白得不寻常。你简直可以说,他有囚犯一样的苍白肤色。”
黛安以微微发颤的声音说:“犯人在几周前越狱了,他可能在此期间被晒黑了。而在纽约市工作的人有苍白肤色也不稀奇。”
“警察这样常在户外跑的工作也这样?”
她沉默半刻后,说:“假如你提出的想法是对的,那么他是如何调换身份的?”
我噘起嘴唇,凝望舷窗外的下方云团,直到整理好脑中的想法。我最终说道:“咱们先假设两个男子都是左撇子。真正的科普兰警佐会将自己的右手腕和犯人铐一起,因为他的手枪别在身体左侧。我猜测那只标明为甜味剂的小瓶子内的液体是某种毒药,威利设法将毒药悄悄加进警佐的咖啡中。威利只用等到警佐失去意识,再和他调换钱包,从他皮带上摘除枪套,佩戴到自己的皮带上,再将那瓶毒药丢进警佐的口袋。他打开手铐,抽出自己的手腕,但让手铐的另一半依然挂在警佐手腕上,再将警佐拖到过道里,呼叫空姐。”
黛安有半晌一言不发,仅仅仔细考虑这番推理,最后问道:“他为什么要故意让医生注意到毒药呢?”
“因为他打算厚颜无耻地装作他是科普兰警佐。水牛城里没人知道警佐长啥模样。当病人送抵医院,然后发现他并非突发心脏病,而是中毒了,不会有人怀疑这个号称是警佐的家伙,因为他已经提供一种解释。他能安排让水牛城警方替他照看犯人,一直到犯人康复或病死为止,然后在某个人发现病人其实是科普兰警佐时,他早已跑路,在逃去澳洲的半路上。”
“除非病人刚巧在去医院的路上恢复意识,或者刚好在大家送他下飞机之后醒转。”
“是的,存在那种可能,”我若有所思地说,“这位肤色苍白的假警官坚持要一起坐救护车,也许是为了确保病人没有恢复意识。我寻思着,咱们能不能让他们邀请我们也坐上那辆救护车。”
“为啥目的?”黛安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为了确保这位自称的科普兰警佐没机会将病人永久灭口。”
“从机场致电警方,将你的怀疑告诉他们,让警方在医院与救护车碰头。这么做不是更简单吗?”
“到那时,病人可能已经死了。”我指出重点,“我真不认为搭乘救护车会有什么危险。只要这人认为没人怀疑他,他就不会做任何会让自己露馅儿的傻事。而且看病人的样子,就算他能醒来,也不大会在去医院的途中醒来。我认为,我俩在场的话,就很可能打消这个冒牌警佐的任何害人企图。你愿意一起去吗?”
“行吧。”她不大情愿地说,“但我们到底要如何上救护车?”
“把这难题留给我。”我胸有成竹地说,“他们以为你是护士,记得吗?而我从头到尾都没告诉过他们我是什么身份。”
我起身向后走到机尾。医生又在俯身检查昏迷男子,用听诊器听他的心跳。当我走近时,他收好听诊器,回到座位上。
“没有变化。”他对隔壁座位上肤色苍白的同伴儿说道。
我停住脚步,说:“医生,我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医学生,我的同伴是名注册护士。我俩十分乐意和你一起上救护车。”
肤色苍白的男子说:“那样救护车有点儿拥挤,不是吗?”
“其实不拥挤,”医生说,“救护车上除了司机没别的人。车上会有足够空间。”
我觉得这名自称的科普兰警佐不喜欢这个主意,但他无法驳回医生的看法。他耸耸肩,表示不再反对。
三
飞机在水牛城机场降落时,救护车早已等候在机场。空姐通过机上广播要求各位乘客留在位子上,让病人先下飞机。工作人员拿来一只担架,史密斯医生、苍白肤色的冒牌警佐和我一起将昏迷男子抬上担架。我自告奋勇,负责抬担架的一头,那个我坚信是“鹦鹉”威利·多伊尔的男子抬担架的另一头,医生在前开路,黛安跟在我们后面。
两名穿制服的机场警察站在救护车旁边。救护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背对着我们,甚至懒得下车。救护车的后门早已打开,我们将担架抬上车,接着冒牌警佐向机场警察介绍情况,说他是纽约市警局的科普兰警佐。再介绍史密斯医生,解释当前情况。当机场警察询问黛安和我是什么人时,医生解释说我们是他的助手,会和他一同乘坐救护车。
一名警察说:“那我想你们要把救护车的位子坐满了。我俩中有一人得要和你们一起上车。”
“没那个必要。”史密斯向他打保票。
我们四个人全都上了车,医生关上后车门。我们全都坐在病人旁边的一张空担架床上,面朝病人。肤色苍白的冒牌警佐离司机最近,接着是我和黛安,而史密斯医生最靠近后门。
救护车的驾驶室与后车厢之间没有隔板,因此我们能够与司机交谈。史密斯医生说:“行啦,司机师傅,我们都上车了。”
救护车行驶起来,红灯闪烁,警报器开始呜呜叫。然而,救护车穿过机场大门后不久,警报器就关闭了,路的两侧也不再出现红灯闪烁带来的反光。
黛安尖利地说:“司机师傅,你为什么转向北边?”
司机没有回答。我用眼角余光觉察到史密斯医生正在拉开医疗包的拉链。然而,我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身旁的苍白男子身上,警惕他可能做出的任何不明智举动。
他忽然有所动作。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医生身上,同时他的右手突然摸进外套里面。当他的手重新伸出时,已紧握一把短管的警探特装型转轮手枪。
我的反应源自在陆军服役时接受的徒手格斗训练。我的左手如蛇般伸出,夹住弹巢,这下因为弹巢无法旋转,手枪也就开不了火。我的右掌掌缘向下劈打他的手腕,他吃痛而叫了一声,手枪脱手后落入我的手中。
“谢谢了。”医生嘲讽道,“我觉得他是要抢先我一步。”
我转身看着医生,惊愕地几乎要掉下巴。医生手握一把全自动手枪,对着我们三人,手枪是他从医疗包里掏出来的。我的视线从这把手枪转移到我手中的短管转轮手枪上,因为我的左手还抓着弹巢,我也就无法用它开火。我接着回过头看着医生。
“我不明白。”我说道。
科普兰警佐正在弯曲右手的手指,抚摸手腕。“我明白。”他咆哮道,“在他打算从医疗包里掏出那把手枪时,我才恍然大悟。史密斯医生的真实身份是外号‘滑头的埃迪·格林,这次伪装心脏病发作是个逃脱计划。”
“对的。”病人突然说道,同时坐起身,拿走我手里的枪,“警佐,那个瓶子里装的是硫酸金雀花碱。它有影响心脏的暂时效用,能让心脏跳慢些,造成脉搏又慢又弱。这招大概骗不过医生,但它造成的突发心脏病假象令人信服,足以骗过外行。”他看着冒牌医生,“你到底为啥带上这两个小屁孩?”
“我觉得有些警察也许会等在现场,打算一起乘上救护车。事实确实如此。有这两人跟着,我就有了借口,可以说救护车里坐不下其他人。”
科普兰警佐向我说道:“你介不介意解释一下,你为啥要夺走我的手枪,年轻人?”
我怯生生地說:“我以为你是‘鹦鹉威利,和真正的警佐调了包。对不起。”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愚蠢的想法?”他好奇地发问。
“呃,我看见你用左手写字,而之前你将左手腕和犯人铐在一起。况且,你的肤色比威利白得多,我以为这可能是监狱中人才有的苍白肤色。”
“我双手都很灵活,而我开枪时用右手。”警佐告诉我,“我的苍白肤色是因为我干的是凶案组夜班工作。”
“哦。”我顺从地说。
“鹦鹉”威利对司机说道:“这儿办妥当了,吉姆。有遇上任何麻烦吗?”
“没有。”司机说道,“当时警报器声音让我晓得救护车正在开过来。我开车从支路冲出来,抢在救护车到达前用厢式货车挡住路。对方停车后,我拔枪瞄准司机的脑袋。救护车司机被我五花大绑,丢在那辆偷来的货车车厢里。等有人在那条支路上发现那人时,我们应该早已换成轿车,在加拿大行驶了两百英里远。”
“是你小弟吉姆吗?”科普兰警佐朝司机方向歪头,询问威利。
“嗯嗯。我们多伊尔兄弟很团结。”
“威利,你打算拿我们怎么办?”
“这个嘛,警佐,换成你在我们的处境下,你会怎么做?”
我感到一股寒意正在沿着脊椎慢慢爬。我带着歉意看了看黛安,她勇敢地朝我回了个笑脸,但她的眼泪就快要盈眶了。
“鹦鹉”威利瞅了眼“滑头”埃迪,看见他的手枪将我们置于火力范围内,这才将转轮手枪放进他的外套口袋。冒牌医生的全自动手枪靠在膝盖上,跳过黛安,大致瞄准我和警官。
黛安发出吸鼻子声,用悲戚的声音问“滑头”埃迪·格林:“请问,我可以从包里拿我的手绢吗?”
“当然行,拿吧。”他大方地说。
黛安啪嗒一声打开手提包,伸手进去,却掏出一把短管转轮手枪,外形与科普兰警佐的配枪相似。“滑头”埃迪甚至还没能反应过来,黛安已经扳倒击锤,将枪口对准他的脑袋。埃迪一下子愣住了。
为了不让前面的司机听见,黛安压低嗓门,以不动声色、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威利,如果你伸手拿枪,我将不得不让埃迪的脑袋吃颗子弹,再开枪射你。埃迪,打开手枪的保险,再十分小心地将你的手枪递给我。”
埃迪照着命令办了,动作小心翼翼。黛安把他的全自动手枪递给科普兰警佐,倾身从“鹦鹉”威利的衣服口袋里拿走转轮手枪,同样交给警佐。警佐用他自己的手枪抵住司机的后脑勺。“吉姆,停车。”他下令道,“再把你的手枪递过来,枪柄在前。”
吉姆照着吩咐做了。
在三个银行劫匪被完全控制住之前,无论是科普兰警佐还是我,都没打算去解开“黛安怎么会碰巧带着手枪”这个谜团。警佐将“鹦鹉”威利的双手反铐在身后,用“滑头”埃迪的领带将他的双手反绑住,再用威利的领带反绑住吉姆,因为吉姆没有戴领带。当三个劫匪都被关进救护车的后车厢后,我们三人伫立在救护车后面,警佐终于注视起黛安。
“沃顿小姐,我不晓得护士也会带枪。”他说,“尤其是在飞机上,在航空器上携带枪支可是违法的。”
“我不是护士,”黛安说,“我是名女警。航空公司鼓励警官在航班上携带配枪,以此作为防备劫机犯的额外措施。”
“女警?”我说,“你是个警察?”
“是的。”她用一种古怪的防范口吻说道,“你介意吗?”
“我觉得这棒极了。”我说,“对于机密调查员而言,能有当警察的朋友永远是个有利条件,而我想象不到比你更友好的朋友了。”
“当你得知我对你做过什么后,你也许就不会那么认为了。”她懊恼地说。
“是什么事?”
“以后会告诉你。现在我们最好将犯人押送到警队总部。”
“是啊。”科普兰警佐说,“整件事十分有意思,但咱们赶快行动吧。谢尔顿,你会驾驶救护车吗?”
“当然。”我说。
“那么你去开车,我会在后车厢里看守犯人。沃顿小姐,如果你有意,你可以和谢尔顿一起坐前面。”
她接受了提议。当我俩在驾驶室里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后,我开口道:“你对我做过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等到她开口时,她的语气既带着歉意,又有些许忧虑:“你会对我生气的。对于你的推理才能,我稍稍欺骗了你。”
“哦?怎么骗的?”
“我其实没有撒谎,但我给你留下一种印象,让你以为你的一些推理准确无误。当那些推理其实不正确时,我什么话都没说。”
“我明白了。比如哪些推理?”
“呃,我并不是在洛杉矶度假,我是去参加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暑假办的一门刑事鉴证学课程。我确实有好几个周末在海滩上度过,因此才将皮肤晒成古铜色,但我鼻子被晒伤是因为我打网球。顺便说一句,我念的是纽约州立大学弗里多尼亚分校,而不是水牛城分校。”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她:“我可否问一句,那么你为什么戴水牛城分校的戒指?”
“这戒指不是我的,”她边说边摘下戒指,向我展示她为了让戒指大小变合适而在戒圈底部缠绕的细线,因为男生的戒指对她来说太大了,“这一带的女孩儿会在无名指上佩戴男友的毕业纪念戒指,以此作为关系稳定的象征。”
“它没戴在你的左手无名指上。”
“是的。”黛安一边说一边将戒指戴回到右手上,“但在我离家去往西海岸时,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我未婚夫还不知道我不再戴戒指在左手无名指上了。”
“哦,所以说到底,你的未婚夫不在洛杉矶。你是在异地情况下解除婚约的。”
“没有婚约,”她纠正道,“只是关系稳定而已。整个夏天我一直在考虑结束这段感情。甚至在我去外地读暑假课程之前,我们的感情就开始变质了,两周前我决定回去就马上结束这段感情。但我在西海岸时,还未邂逅到其他任何让我特别感兴趣的男生,所以摘下戒指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为何又那么做?”我问道。
“我们在登机门那儿站着排队时,我看见你在欣赏我的美貌。我怀疑你会想要坐我旁边,又心想看见戒指也许会让你泄气,于是在我们排队等待时,我偷偷把戒指换戴到右手上。”她还说,她在飞机上一直笑个不停,是在笑话我装成推理天才的糗样。但她的揭示没有如她预计的那样惹我生气,反而严重打击了我的自尊。她说我的一些推理不正确,她这么讲完全是出于好意。其实我只说对了一件事,那便是她来自水牛城。
然而,随着她承认自己之前对我一见倾心,正如我被她一眼吸引那样,现在我的自尊突然又膨胀回来了。况且她还悔恨之前欺骗了我,她的痛悔听上去很真诚,值得原谅。
在推理之道上,我大概是个十足的失败者,但看起来,我或许在爱情的大道上有着无限光明的未來。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