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元辰日(中篇小说)

2021-08-26于怀岸

啄木鸟 2021年6期
关键词:王经理头发

于怀岸

城市地盘越扩越大,房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密集,可卖菜的地儿却越来越少了,杨百岁挑着菜担走上胜利大桥时,望了眼灯火璀璨的酉北城,心里盘算着今天去哪里摆摊儿。杨百岁是菜农,不是生意贩子,他没有固定的菜摊位,每次他都是把一担菜在人行道上一摆就成了摊儿,遇上城管来撵时挑起担就跑。杨百岁一般是在老城区中心市场东入口不远的司法局宿舍大院门口摆摊儿,这儿是个丁字路口拐角处,附近有好几个单位宿舍大院,买菜的人多,很多老头儿老太太都是杨百岁的回头客。他的菜是刚从地里摘来的,比菜市场进来的外地菜鲜嫩多了。当城管来撵时,他就挑着菜担转移到中心市场西入口的筱月巷口,或者巷尾的白马桥上,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总之,跟城管耗上那么几个小时游击战,一担菜就卖完了。现在城管执法,比以前文明多了,只撵人,不敢揍人,特别是像他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更不敢动手。但这几天杨百岁熟悉的几个老地儿都摆不了摊儿,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起,这几条街上所有的门店前的人行道上都擺满了货物,装货或卸货的小三轮车进进出出,人流量也突然增大了好几倍,熙熙攘攘,挤得别说摆地摊儿,就连人都难得挤进去,就是挤得进去,双脚也落不了地又会被挤出来。话说就是能摆下,这些摩肩接踵的人流大多是来打年货的乡下人,他们不是买菜的人!

去哪儿摆摊?这可让杨百岁犯了愁。

走过胜利大桥,杨百岁还没想清楚该往哪儿去,除中心市场周边,其他的地方也不是不能摆摊儿,问题是杨百岁不熟悉地盘——所谓的地盘,就是有些地儿暗中是有人管着的,陌生人插不进去;硬要插,城管不撵你,也有人会撵你走。其他摆摊儿的、守大门儿的,或者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来撵你,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语气凶恶。这几天就是这样,每天杨百岁刚放下菜担,就有人来撵他了。一连五六天,不论他摆在护佑路的五交化门市旁边,还是建设街家家乐超市对面,都有一个满脸粉刺、戴红袖箍的小青年来撵他。每次他刚把菜担一放下,要不了几分钟,那个小青年就出现了,冲着他吼:“快走开,快走开,这儿不准摆摊儿!”这人既不是城管,也不是治安人员,他的红袖箍上没有一个字,杨百岁知道这是街上的小混混儿,他惹不起这种人,只好躲开他,挑去别的地儿。

以前杨百岁都是上午九点多去卖菜,现在街上人太多,去迟了没地儿摆不说,挑担在大街上转悠也麻烦,随时可能被人挤翻菜筐。今天天不亮他就挑担出门,这时大街上还没多少人,但菜贩子已经在收菜了。虽然把菜“上”给菜贩子要便宜多了,但总比没有地儿摆摊强多了。昨天他听一同卖菜的老傅说,每天清早五点半到六点胜利桥上有很多菜贩子收菜,杨百岁左看右看,桥这头桥那头连个鬼影也没得一个。也许老傅的话不可靠,也许是自己听错地儿了。胜利桥对面是酉北新车站,再往前走,左拐是护佑路,不知不觉间,杨百岁又走到了中心市场东门口了。中心市场是酉北最大的菜市场,跟其他地方深夜或清晨冷清无人不同,这里一年四季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喧闹的,整夜都有大货车、小三轮卸货装货,还有通宵营业的夜市摊位。杨百岁快走到菜市场东入口时,突然听到从司法局宿舍大院那边传来一连串高亢的喇叭声,他知道那是城管和社区管理的人在驱赶小贩。

这个地方也是乡下人给菜贩子上菜的点儿之一,每天清早有上百菜农和小贩聚集,人、菜担以及三轮货车会把丁字路口赌得水泄不通,天一麻麻亮就会有城管和社区人员前来执法,疏通道路,否则会堵一个上午。杨百岁想,今天来迟了,再往前走也没什么意义了,他的菜担根本落不了地;菜贩子这个时候也收够了菜,正在撤离。杨百岁只好转身,往筱月巷尾白马桥走去。白马桥上一人也没有,黑漆漆的,风很大,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气温零下二度,杨百岁放下菜担站了不到一刻钟就冻得两只腮帮骨打架,双腿也筛糠似的抖。再站下去会冻出病来的,杨百岁想,还不如担着菜担四处走走,身上会暖和得多。于是他又挑起菜担,漫无目的地往大街上走去。

杨百岁走了整整三条街,天色早就大亮了,他只卖出一把青菜,得了五块钱。

严格来说,杨百岁其实连菜农也算不上,他既不是酉北城里人,也不是城郊人,他是从几十公里外葫芦镇里木村进城来陪读的。儿子和儿媳在广东顺德打工,两个孙子在城里上中学。这几年,杨百岁一直租住在城郊吴家堡一栋民宅里,这是一栋破旧的农民屋,屋前不远是大马路,屋后是山坡。这儿以前是农村,现在修了很多住宅楼,都是十七八层的高楼大厦,把他租住的房子夹在中间,整天都暗无天日,见不到阳光,但房租很便宜,一整栋平房,三间卧室一个堂屋,还带厨房和厕所,每年才五千块钱。杨百岁三年前进城时孙儿才上小学六年级、孙女四年级,现在,孙儿上初三,孙女上了初一。兄妹俩在一个中学,每天结伴儿上下学,清早他只要叫醒他们,督促他们洗脸刷牙,孩子们早中晚三餐全在学校吃,下晚自习回来前做好消夜,等他们吃完消夜再督促他们赶快上床睡觉。除此外,一整天啥事儿也没有,杨百岁不打牌不看戏,更不喜欢去广场上凑热闹,跟一帮老头儿老太太唱山歌、下象棋。他在酉北城里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除了买菜讲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能待在屋里看电视,或袖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圈,难受得像坐牢似的。

去年八月的一天,杨百岁发现屋后三四百米远的山坡上有一块荒地,好几年没人种过了。他跟周边农户打听后知道那块地就是房东家的,房东一家做大生意后,既不住老屋也不种地了。几个月后,房东来收水电费,杨百岁跟她说那块地荒着也是长草,能不能让他种些菜?屋主爽快答应了,让他白种白吃。于是杨百岁开垦了那块许多年都没有翻耕过的荒地,种上了蔬菜。最初,杨百岁只打算开垦出一两分地,种的菜够自家爷孙仨吃就够了。后来他发现,一小块儿地不足以让他打发整天时光,他就越扩越大,扩到现在有七八分地的样子了。

地大了,菜多了,自家吃不完,只好挑街上去卖掉,于是杨百岁就成了一名菜农。

现在,种菜对于杨百岁来说,不只是打发时间,而是一笔收入。这笔收入用来补贴家用,至少可以减轻儿子和儿媳一些负担。儿子和儿媳在厂里打工,起早贪黑,很是辛苦,他们俩收入加起来才有七八千一月,一年也就十来万块钱,房租、生活费、学杂费、补课费、电话费,亲戚朋友人情往来等等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年最少也要六万开支。这还不带儿子他们两口子在那边的开支呢。杨百岁想,他多种些菜,多卖些钱,不仅能减轻儿子儿媳负担,自己手头上也有点儿活动资金,何乐而不为?

种菜会上瘾,卖菜也会上瘾。这几年酉北城越来越大,人口也越来越多,菜价上涨得厉害,杨百岁刚进城时小白菜一块钱两斤,现在四块钱一斤,蒜葱更贵,六七块钱一斤,香菜前几天杨百岁曾经卖过十二块钱一斤。杨百岁的菜担是两只大竹筐,一担菜有五六十斤重,出摊一次就能收入两三百块钱。一月出摊十次,也有两三千块钱。杨百岁有记账的习惯,他计算过卖菜八个月来,刨掉种子、化肥等开支,纯收入至少有八千来块钱,比一年的房租费还多。

杨百岁从中心市场东入口转到白马桥,再转到五交化公司旁边,放下菜担摆了不到十分钟,城管又来赶街,他挑着菜担再一次来到白马桥上。这时已到上午八点多钟,天气雾霾沉沉,风很大,阴冷阴冷的,杨百岁早上五点四十出门,已经四处转悠了三个来小时,一担菜还没卖掉三分之一,心里有些着急起来。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后天就过大年,他计划卖完这担菜后带孙子孙女回村过年,他们早就放了寒假,一直嚷着要回村里去。这些天菜价好,杨百岁想把地里的小白菜、甜菜、上海青、芫须和葱蒜稍稍能扯得上手的都去卖掉,否则回家过年一耽搁就是好多天,等再回来,这些菜就老了,不值钱,甚至没人要了,他就一直骗他们说等他们爹妈回来,一起回村。其实儿子和儿媳早几天打过电话,说他们今年不回家过年,他们没说原因,杨百岁想,要不就是心疼来回的车费,要么就是工厂里压了工资,怕他们回家后再不去上班。

白马桥上人流开始多了起来,奇怪的是杨百岁站了半个小时左右,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来买菜,这些人要么背着大包小包东西,要么提着手提袋子,都是打年货的。杨百岁这才发现,整个白马桥只有他一个人卖菜,平日一起卖菜的老傅、彭大婶都没有来,不晓得他们是到别处去了,还是回家过年了。想到这儿,杨百岁一拍脑门,筱月巷是一条老街,老旧房子,邻近酉北最“水”的二完小,虽然也是学区院,但绝大多数是从乡下来的陪读的老人们,现在他们都回家过年了,哪里还会有人来买菜?于是,他就又挑起菜担。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建设路家家乐超市门口。

杨百岁看准了一个地儿,是超市不远处的农村信用合作社铁栅栏窗子下的街面儿,那地儿比人行道高出三个台阶,有一个很宽的跟人行道一样铺着石板的大平台。他走过去,刚把菜担放下来,次次来撵他的那个戴红袖箍的粉刺青年就像守着他杨百岁似的,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冷不丁地出现在面前,杨百岁被吓得一个激灵,正准备挑起菜担走人,红袖箍又一闪,往信用社旁边的林业招待所大门口走去。杨百岁正犹豫走还是不走,有人来买菜,这个人买好走后,又来了两个人蹲下来选菜。这些人有老头儿老太太,也有中年夫妇,都是从超市购物出来的,提着大袋小袋东西回家,顺带捎上一把新鲜的蔬菜。有些大妈和大婶,见这菜既新鲜又水嫩,就买一大袋子回去。杨百岁这一天的生意正式开张了,不到半小时,两只菜筐就见了底,只剩下几根大萝卜。

这几根大萝卜,又白又胖,品相很好,楊百岁等了半个小时,也无人问津。萝卜两块钱一斤,这几个萝卜起码有一二十斤,杨百岁想再等一等,那也是几十块钱呀!又等了十多分钟,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菜筐瞅一眼。这时,那个戴红袖箍的粉刺青年又出现了,他不知何时转到了街对面,从斑马线上朝着杨百岁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长相粗犷、一头乱发像只刺猬的男青年。这个男青年手臂上也套着一只红袖箍。反正菜快卖完了,反正下午就回村过年了,杨百岁也就不怕他们,大不了就是挑着菜担走开嘛。两个红袖箍走到杨百岁菜摊前,并没有张口撵他走,那个乱头发的男青年走上台阶,弯下腰问杨百岁:“萝卜多少钱一斤?”

“买单个两块钱一斤,几个全买一块五一斤。”

“大约有多少斤?”

“十多斤吧。”

“全买,过秤吧。”乱头发很爽快,价也不讲,“这么多我提不了,你得给我送过去,行不?”

“很远吗?”

“不远,最多一千米。”

“十五斤,”杨百岁竖了秤杆子,心里默算了大半阵儿才报出数,“二十二块五毛钱。”

“给你二十三块钱,那五毛不要找了。”

“五毛钱也是钱,该找得找给你。”

乱头发给了钱,带着杨百岁往建设南路方向走。走了一截路后,杨百岁发现粉刺青年没有跟来,就问乱头发:“你们工地过年不放假吗?”

乱头发不仅头发乱,衣裤也脏兮兮的,裤管和鞋子敷满泥巴,谁都能一眼看出他是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民工。乱头发长叹了一口气,说:“过什么年呀,工资拖大半年了一分钱也没发,没脸回家过年。”

杨百岁跟着乱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各行有各行的难处。这年头菜不好卖,工也不好打;卖菜怕人撵,打工怕压钱。”

“就是,就是呀。”乱头发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给杨百岁递了一支烟,杨百岁连连摆手说:“早些年抽过,戒了一二十年了。”

“老伯多大年纪?”

“六十有七。”

“看不出您有这么大年纪了,老人家身体真好。”

走了大约五六分钟,杨百岁跟着乱头发进了一条巷子,巷子不宽,两旁是火砖砌的围墙和低矮的平房。这地方杨百岁以前来过,是酉北机械厂和纱厂的宿舍区,不过,这两个厂子早在杨百岁戒烟之前就垮了。杨百岁还看到围墙和平房上用红漆写有大大的“拆”字,知道这块地皮卖给房地产开发商了,要拆平再建新房子。走过长长的巷子后,杨百岁跟着乱头发来到一条大马路上,乱头发指着对面一块楼盘说:“就在那儿,过了马路就到了。”

这条马路没有名字,是209国道的一段。对面那块楼盘叫作明德一郡,已经建好了房子,有四栋高楼,不用数,正中央的两幢十二层,旁边拱卫中央大楼的两幢八层。杨百岁不是神仙,而是从这里再往前走三百米,就是酉北六小,前几年她送孙女上学,天天要路过这里,早就数过好几十遍了。这几幢楼到底是哪年动工的?杨百岁记得三年前刚进城时路过这里,这四幢楼房就已经建到五六层高了,到现在这个小区别说住人,大楼的外墙瓷砖都还没贴一块,只是一幢幢灰扑扑的框架楼。杨百岁知道,这就是人们口里常说的烂尾楼。听说这个楼盘开发商老板在澳门赌博输掉了好几千万,再没有钱做扫尾工程了。杨百岁曾听一起接送孩子的一位家长说过,她儿子家买的就是这个楼盘的房子,一直交不了房,在打官司,不知这官司打得怎么样了?

穿过马路,进入没有大门的明德一郡小区,乱头发带他往右边一栋临时搭建的平房走去。这栋平房显然是当初小区工程建设指挥部,外墙都是大块瓷砖装潢的,显得很洋气,一长排,起码有五六间办公室,现在每间办公室外的牌子都不见了。厨房在房子的尽头,进去后杨百岁看到里面乱糟糟的,锅碗瓢盆四处乱放,案几上堆着大白菜、洋芋、胡萝卜,墙壁上挂着干辣椒和一些海带片,就是没见一块肉。

“这日子也过得挺苦的。”杨百岁禁不住感慨了一句。

“差不多两个月没见荤了。”乱头发苦笑了一声,“这日子也不知啥时熬到头?走吧,两年的工资不要了划不来;不走吧,钱不知啥时能付得清。”

“啥时能发,没个准数吗?”

“大家在闹,得看政府兜不兜底,政府肯兜底,很快就会垫钱结清工程款,工程款一到账,民工们的工资自然就给发了。”

“什么是政府兜底?”杨百岁不懂这个,好奇地问道。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乱头发尽力给杨百岁解释,“就是大家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引起社会关注后,政府就会出面解决。”

“老板没钱,政府也解决不了啊?”

“政府会拿财政的钱垫付工程款,平息事件,然后再想办法找人接手这个楼盘。”

“懂了,懂了。”杨百岁是真懂了,说,“就是说政府先垫一笔钱,这烂尾的楼房还可以卖出去,让别人接盘,政府也不亏钱。”

“对,就是这意思,老伯脑瓜子灵得很,不糊涂。”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走进厨房来,夸赞杨百岁道。此人五十上下年纪,肥头大耳,一脸横肉,吓了杨百岁一跳。乱头发给杨百岁介绍此人,说是他们工程队王经理。杨百岁又打量了眼王经理,他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灯芯绒棉袄,内着白衬衫套桃领羊毛衫,打着一条花领带。他的衣着跟乱头发贫富悬殊太大,两极分明,一看就不是那种好久没领上工资的人的穿着。

王经理没话找话,问杨百岁:“老人家哪里人,年纪多大了?”

杨百岁着急回家,不愿意跟王经理闲扯淡,但人家既然问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不搭腔,告诉他自己是葫芦镇里木村人。王经理胸有成竹地说:“那您老一定姓彭吧,要不就姓杨,这个村子我去过,以前是大狗乡的,撤乡并镇后划到葫芦镇了,村里只有彭、杨两个大姓。”

“老汉姓杨。”杨百岁冷淡地说,“里木村一直是葫芦镇的,它归大狗乡管辖时我都还没出生,解放前的事呢。”

杨百岁边说边弯下腰提起扁担,担起空筐,准备出门。两个孙子还在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去,等他带他们回村。这时,王经理又对乱头发说:“你家不就是大狗乡的吗?”

乱头发说:“我们猫庄离里木村还是蛮远的,不过我有个亲姨嫁在里木村,我小时去过,后来姨去世了,两家人也就走动少了。”

杨百岁停下抬起的腿杆,问乱头发:“你姨叫啥名字?”

“大名我真忘记了,”乱头发想了一阵儿,才说,“我只记得小名是徐三妹,我妈是徐二妹。”

“你是赵腊狗吧?”杨百岁脱口惊叫起来。

“我小名是叫腊狗。”乱头发还没有反应过来,王经理扯了下他的胳膊,乱头发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杨……杨……是我姨……姨爹吧?”

“你还是十二三岁时到过我家,”杨百岁说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精精瘦瘦的,若不讲起,真认不得了。”

“是呀,是呀,真是我姨爹呢。”

“你娘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就是这两年腿脚有些不大方便。”

“你娘本来就脚不好,踩短。”

“是的,是的。”

“你爹呢?”

“前年过世了。”

“人啊,都是命,你爹比我只大两岁,身体一直比我还好,怎么就过世了呢?”

“唉,都是命呗!”

“哎呀呀,腊狗,姨爹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走了,俩孩子还等着我回去呢!”认得了失联多年的亲戚,杨百岁心里挺高兴的,但他还没有高兴到昏了头,说完他就挑着空菜担,出了厨房门。刚一出来,迎面碰上老傅,杨百岁的菜担跟老傅的菜担撞了个满怀,两人的菜筐都打起了旋。老傅的后面跟着那个红袖箍粉刺青年,是他带老傅来的。老傅的菜是胡萝卜,大约也有十来斤。跟老傅打过招呼,杨百岁下了阶沿,这时赵腊狗突然窜到杨百岁面前,拦住他说:“姨爹,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

杨百岁疑惑地问:“什么忙?”

“就是……这不,我们不是要讨工资嘛,”赵腊狗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公司准备腊月三十或正月初一那天,搞一个游行活动,到时你来凑个人数,壮壮声威,你看行不行?”

杨百岁为难地说:“我今天就要回村里过年,要正月初五之后才得進城里来。”

“就是因为过年才找不到人,”赵腊狗继续请求,“就一两个小时的工夫,帮帮忙吧!”

王经理走到杨百岁身边来,对他说:“老人家,我们不要你白帮忙,我们给你开工钱。这个游行,就是在政府门口集合,穿过护佑路,再到这个小区门口,最多一个小时搞定。我们按一个工的价开工钱,两百块,一分不少。”

杨百岁皱了皱眉头,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我要回乡下过年。”

王经理说:“就不能在城里过年吗?”

“孙儿孙女要回去呀!”

“葫芦镇离城也不远,过完年赶来城里,搞一圈游行后又可以赶回村里。老人家,帮帮忙吧,开年后你卖菜,我给那个人讲讲,”王经理指着厨房里的红袖箍说,“他兼管社区治理,建设路那条街,你可以随便摆摊儿。”

杨百岁有点儿动心,开年后他还得种菜卖菜,但他还是有些为难地说:“三十那天真不行,村里没车进城,初一才有公交车跑城里。”

王经理说:“那就正月初一,中午十二点前,你能赶到市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来吗?”

“尽量赶到吧。”杨百岁还有些犹豫不决。

“谢谢姨爹,”赵腊狗说,“我们这么多民工都等着工钱的,再拖下去指不定就黄了!”

杨百岁对赵腊狗说:“我晓得你们着急,你老表建德两口子都在广东打工,也是厂里拖着不发工资,今年都没回家过年。”杨百岁真的理解赵腊狗的请求,也同情他的遭遇。赵腊狗算起来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肯定也娶妻生子,还有老娘要养。做了几年的工得不到工钱,这么一大家老小要吃穿用,怎么开支下去?也真是难为他了!

别说是亲戚,就是陌生人,这个忙杨百岁也会帮。

“好吧,说准了,正月初一十二点前我赶到市政府门前。”

王经理见杨百岁答应下来,就对赵腊狗说:“带你姨爹到财务室领取预支的工钱吧。”

杨百岁说:“就在街上走一趟,真给一个工的工钱呀!”

“二百二吧,”王经理对赵腊狗说,“看在你们亲戚的分儿上,再支二十块钱车费给您老人家。”

“真不用现在就给,”杨百岁说,“完活儿了再给吧。”

赵腊狗说:“姨爹,经理让你领就跟我去领吧,不领白不领。”

既然赵腊狗这样说了,杨百岁就跟着他去了一间办公室。财务是个中年妇女,给了杨百岁二百二十块钱后,拿出一个表格让他在上面签名,又用大拇指按印泥画了押,最后,女财务还问他有没有手机号。手机当然有,这是跟儿子儿媳和孙子的班主任联系必不可少的工具,手机号杨百岁也给她留下了。

杨百岁走出财务办公室时,又一头撞上老傅。老傅见他,板着脸,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杨百岁问他:“咋啦,菜卖便宜了?”

老傅冲杨百岁发牢骚说:“有钱赚的好日子,吞独食,太不仗义了吧。”

“你也是来领两百块钱的吧,”杨百岁明白老傅的意思,“他们刚刚也才跟我说,早晓得肯定会邀你一起来。”

老傅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财务室。杨百岁愣怔了一下,随后就往小区门口走去,赵腊狗跑过来喊他,交代他记得正月初一中午前赶到。杨百岁说记得啦,急匆匆地赶回出租屋。时辰不早了,他得带孙子们赶最后一班车回村里。

下午两点,杨百岁和孙儿孙女回到里木村家里。令人惊喜的是,儿子和儿媳前脚也刚到家了。杨百岁走上坪场,看到堂屋的大门洞开着,以为家里招了贼,儿子建德突然从二门后窜出来,冲着一对儿女扮鬼脸。

两个孩子兴奋得“哇哇”尖叫起来。

“不是说不回家过年吗?”杨百岁装着受惊吓的样子,抱怨儿子说。

“爹,我们就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儿媳刘香香从儿子背后探出头来,她的头上戴着一对毛茸茸的兔子耳朵,孙女尖叫一声,扑到她妈妈的怀里撒起娇来。

“工资结了吗?”杨百岁问儿子。

“结了一半,”建德苦笑了一声,“现在广东那边用工荒,老板怕我们年后不回去,压了一半。”

“老板没跑,工资不会少就不错了。”

“放心吧,爹,少不了的。他是怕我们不去,我们不怕他不发工资,厂里效益好着呢,”刘香香抢着说,“订单都做不完,天天要加班。”

屋里大半年没住人了,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地板、墙壁、桌椅、灶台上的灰土积有差不多一寸厚了,灶锅和鼎罐里长了红锈。到处都是灰,屁股落地的地儿都没有,杨百岁组织一家五口人扫地的扫地,抹桌的抹桌,人多力量大,人多效率高,一会儿工夫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整整洁洁。

“二十八,把鸭杀;二十九,去买酒;三十晚上醉一宿,正月初一拜大年。”孙女边抹桌椅边唱童谣。孙儿扫完阶沿和坪场,不知跑到谁家找伙伴去玩了,扫把竖在大门槛上,差点儿把跨出门槛的杨百岁绊了一跤。搞完卫生,洗涮干净锅碗瓢盆,儿媳准备做晚饭时,惊叫起来:“夜饭吃不成了啊!”

建德问:“咋就吃不成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刘香香说,“再说我也不是什么能干媳妇嘛!”

“啥意思?”

“没米没油没菜呀!”

杨百岁这才想起,家里真没米没油没菜!昨天他都计划好了,准备了一袋米和一壶油,也预留了白菜、萝卜、芫须、甜菜等蔬菜。可是,由于在明德一郡耽搁太久,他怕赶不到最后一班路过里木村的班车,回到出租屋便拉着孙儿孙女就去车站赶车,临出门时只提了一个装有他和孩子们衣服的大提包,把米、油和菜忘记到脑壳后几十里了。

都怪自己没记性!杨百岁跟儿子儿媳说:“我赶紧去镇上买点儿回来。”

“孩子饿了先给他们吃些零食吧。”儿子说。

儿媳掏出一沓钱给杨百岁,让他快去快回。

杨百岁背着背笼出了门。

里木村距离葫芦镇走盘山公路有七里,走小路最多五里。里木村在半山坡上,葫芦镇在两山相夹的峡谷底里,中间只隔了两座小山包。从里木村去葫芦镇全是下坡路,一阵风就到镇街上了,从葫芦镇到里木村,全是爬陡坡,累得死人。杨百岁到葫芦镇上时也才四点多钟,冬天里虽然日子短,到处灰蒙蒙的,像是黄昏已至,但葫芦镇街上还有很多打年货的人,还没散场呢。杨百岁在市场上买了只二十二斤重的猪后腿和一些蔬菜,又买了一壶十斤重的菜籽油和一袋二十斤包装的大米。这些东西已經装满了背笼,就是装不满,杨百岁也不敢再买其他东西了,它们加起来已经六七十斤重了,杨百岁知道自己不再年轻,再重些的话,他背回家就会很吃力,毕竟要爬五里路的山坡呢!不像在城里,到处平平坦坦的,挑个七八十斤担子走上三五里路他也不会累。爬坡时要是闪了老腰,那可就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他想,其他需要的东西,譬如花炮和糖果、鸡鸭牛羊肉,等明天儿子或儿媳再来买吧。

想到花炮和糖果,杨百岁就想到了大年初一晚辈们要给他拜年,于是他又踅身回到刚才买烟的大发超市,买了一沓印有烫金的“恭喜发财”字样的红包纸袋。大发超市老板余长易是杨百岁远房表亲,拿红包时还问他:“你有多少个孙子,买这么多红包。”

杨百岁说:“族里晚辈多,有备无患嘛。”

杨百岁只有两个孙子,他跟老婆徐三妹生下建德后,徐三妹就一直身体不好,再没开怀过,后来她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痛慢慢地折磨得卧床不起,四十岁不到就去世了。杨百岁一直没有续弦,一个人拉扯建德长大,供他上学,给他娶媳妇后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孙子。儿子建德从小就很自立,长大后也有孝心,儿媳刘香香是他中学同学,两人在葫芦镇上初中时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后来他们一起去广东进厂打工,挣了钱后才回家结婚。他们的婚事杨百岁真没操过什么心,反倒是建德和刘香香这几年来为他的婚事操心,前几年他们只要一回家来就到处放信儿,想给老爹找个伴儿,但杨百岁真无此心,这几年儿子儿媳回家来再也不提这事了。

杨百岁出来时,迎面碰上一个三十上下精瘦的高个儿男人往超市里走,这人好像有些面熟,但杨百岁确定并不认识他。下完超市门前的台阶,他听到身后传来余长易跟那人打招呼,喊他“腊狗”。杨百岁心里愣了一下,转念一想,三四十年前葫芦镇这一带只要腊月生的男孩,贱名大都叫腊狗,张腊狗李腊狗彭腊狗,哪个村里都有好几个,谁知道他姓啥呢?

回到家里,天还没黑,一家人吃了晚饭,孙子又跑出去玩,孙女和妈妈待在房间里腻歪,说悄悄话,杨百岁跟建德坐在堂屋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不是晚会就是综艺节目,建德不时地切换频道,嘟囔着说:“一个好看的都没有!”

杨百岁想跟儿子说说话,没话找话地问他:“建德,你还记得猫庄二姨家的腊狗吗?”

建德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记得呀,咱家又没多少亲戚,咋能不记得呢。”

“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有好几年了吧。”

“你姨父不在了,你知道吗?”

“哪时的事呀?”

“说是前年去世的。”

“爹,我不晓得当年我们家咋就突然跟二姨家不来往了呢?”

“是你妈去世后,他们家突然跟我们家不来往了呀。其实也不能说是突然吧,而是有一些误会,慢慢地亲戚就淡了,就疏远了。譬如那时我们家穷,你二姨爹是村干部,阔绰,人情往来,他家多我们少,就会背后有怨气。总之,自你妈去世后,两家就渐渐地疏远了,不光你姨家,你舅舅家也一样。”

“现在我们家条件好些了,亲戚们还是走动走动。”

“嗯嗯,你们老表们是可以走动走动,亲戚朋友不怕多,仇人冤家怕一个嘛。年后跟刘香香讲一下,从她们家拜年回来后,去舅舅家和二姨家也拜个年。你舅舅舅妈搬到镇上住了,哪天都可以去。”

“这个我晓得,二姨还住在猫庄吗?”

“我也不晓得,应该还在吧。”

“初二或者初三去猫庄看看吧,要不先到镇上去问问人打听准了再去。”

“我今天在城里碰到了腊狗,他在一个工地上做事,做了好几年,都没结到工资。”杨百岁把今天上午碰到腊狗的事给建德说了一遍,但他没有说正月初一要去帮腊狗的公司讨薪游行,他怕建德阻拦他,就像他从没给建德说过他在城里天天在卖菜一样,只说种些自己吃的小菜。初一他肯定是要去城里的,不说收了人家的工钱和车费,哪怕没有工钱和车费,答应了的事,那就是一口唾沫一颗钉,得说到做到。许人事小,误人事大嘛。杨百岁从来就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这点不论在里木村还是在葫芦镇街上,几十年来可是有口皆碑的。

建德闻言惊讶地说:“腊狗怎么会在酉北城里做建筑工?我记得他跟我一年去广东打工的,他是在大厂做机修的,这个工种他做了十多年,老技术工了,在哪儿找厂都是一万块钱一个月下不来。他跑到工地上做工,发癫都不会发这样的癫!爹,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吧?”

“腊狗不是长得矮矮矬矬的?他十二三岁到过我们家,我还记得他样子呢,白皮肤,大眼睛,那样真是个俊模样。”

“爹,你肯定认错人了,腊狗高高瘦瘦的,比我还高呢,姨父和二姨都黢黑得流油,他怎么会白白胖胖啊?”

“是吗,”杨百岁心里“嗵”地打了一声鼓,问建德,“你最近哪年看到过腊狗。”

“大概前年正月,我们坐一辆大巴去广州,到广州时才散,他往东莞走,我去博罗。”

“是前年吗,你没记错?”

“错不了,在广州下车后,我们两老表还在流花车站旁边吃了一顿饭,他买的单,我没抢过他。”

“哦……嗯……”

整整一晚杨百岁睡得迷迷糊糊,在想腊狗小时候的樣子,也在想冒充腊狗的乱头发的模样。很奇怪,想了大半宿,他既想不起腊狗小时的样子,也想不起今天刚刚碰到的乱头发的样子了。不管怎么努力地回忆,这两个人的样子都一片模糊。想不起小时腊狗的模样情有可原,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想不起乱头发的模样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但杨百岁确确实实想不起来了,浮现在他眼前的乱头发的形象就是一头乱发、肮脏的蓝色工装,他的脸面,是胖是瘦,是方是圆,是白还是黑,真的模糊不清。就是再模糊,杨百岁也能确定,乱头发个矮、体胖,绝对不是建德说的高个儿、精瘦的男人。杨百岁想,要是这个人不是腊狗,他干吗要装腊狗叫我姨父?我杨百岁一无钱二无权,谁犯傻也犯不着这么傻吧?直到天蒙蒙亮时,杨百岁在一片鸡鸣声中才稍微捋清了些头绪:王经理他们公司怕年三十或正月初一找不到人捧场,才出此下策,让乱头发装成腊狗跟他套近乎,博取他的同情,看在亲戚的面子上,不好推辞此事。

除此,杨百岁再也想不出他们还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

初一肯定得去,杨百岁想,管他真的假的腊狗,老子先眯一觉吧。

高高兴兴过大年,开开心心去拜年。大年三十很快就到了,吃完年夜饭,孩子去放冲天炮、放烟花,大人看春晚、守年,一晚上很快又过去了。零点抢完新年才躺下闭眼,眼睛一睁,就是大年初一了!杨百岁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大年初一就到了,他被俩孩子从梦里摇醒了,孩子们给他拜年来了。

“恭喜发财。”

“红包拿来。”

“元日平安。”

“红包快递。”

杨百岁给孙儿孙女每人一个大红包,红包里装着两张崭新的老人头。接着儿子和儿媳跟着来床前给他拜年,杨百岁同样给他俩每人一个红包。葫芦镇一带的风俗,大年初一晚辈须给长辈拜年。拜年是一种仪式,单膝下跪,得说“恭喜发财”、“元日平安”之类的吉利话,做长辈的当然得给晚辈打发红包。几十年前,像建德他们那个年纪的人小时候拜年,一般也就打发一把糖果或几颗炮仗,现在日子越过越富裕了,没有人再给这类东西,都是打发红包,一般亲戚家的孩子给红包,不包一二百块钱拿不出手了。杨百岁这几年每年给孙子孙女也就包个二百块,给儿子和儿媳包的只有十二块,寓意月月红。包多了他们不会要,还得退出来。

九点时吃完早饭,儿子和儿媳带着孩子去岳父岳母家拜年。刘香香家在龙车湖,离里木村有二十公里,不通班车,只能走路去,在路上看运气能否搭上便车,所以他们得赶早吃饭,赶早动身。儿子一家人前脚出门,杨百岁后腿跟着就动身了。他一口气赶到葫芦镇车站,等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坐上去酉北城的中巴车。中巴车说是班车,其实是私人运营的,不像城里的公交车到了有站牌的地方才停车上下人,这个班车是一路随上随下,有时下了一个人刚起步没二百米远,又有人喊停车。车子走走停停,到达酉北车站时已是十一点半了,杨百岁一路小跑到新政府大楼前,很多人聚集在广场上了,他们手里拿着三角形旗帜,在呼喊着口号。大约有二三十人,老年人居多,他们穿着臃肿的羽绒衣,戴着大棉帽,杨百岁看到老傅和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头儿举着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的黑色大字是:不交房就退款!另外两个穿工装、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年轻人举的横幅则是:还我血汗钱!

杨百岁跟老傅打了声招呼:“来得早呀!”

老傅说:“你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杨百岁四处瞅了瞅,他没看到乱头发,也就是假腊狗。戴安全帽的年轻人不多,就五六个,都精精瘦瘦的,不看脸,看身形他就知道乱头发不在这里。那个红袖箍倒是站在穿工装的队伍里,正跟王经理商量着什么,他的胳膊上没有戴红袖箍,他的手里也拿着一面三角形小旗帜。他也看到了杨百岁,马上跑过来,给他发了一面小旗帜,让他站到老年人的队伍后面。不一会儿,王经理站在了两支队伍的最前头,像个领导似的,开始指挥大家行动。他让两支队伍轮流大声地喊各自领队举着的横幅上的标语,一路浩浩荡荡地往明德一郡出发。

王经理走在最前头,不时转过身来面向大家,领喊:“不交房就退款!”

杨百岁这帮老年人跟着喊:“不交房就退款。交款三年半,还没住得房!”

王经理喊:“还我血汗钱!”

红袖箍那帮年轻人跟着喊:“还我血汗钱,做工近四年,没得一分钱!”

“做工近四年,没得一分钱!”

“交款三年半,还没住得房!”

喊声震天。人虽不算多,无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过年期间吃得饱喝得足,人人中气足,嗓门大,声音洪亮高亢,不仅引得大街上很多人驻足观看,就连马路上跑的大车小车也有很多人探出头来张望,还有人举着手机拍摄视频。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到处都是口袋的马褂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辆开着天窗的轿车上,扛着一部很大的摄像机全程跟踪拍摄。今天是大年初一,跟往年的大年初一一样,酉北城里很多人回乡下或去外地过年了,街面上人不多,冷冷清清的。王经理一再要求大家提高嗓门,他对已经过了新鲜劲头的老头儿老太们有气无力的喊声很不满意了。两支队伍从市政广场出发,沿酉北大道右行,再转入护佑路,在老城区穿行了大半个小时,又转到建设路,再穿街过巷来到明德一郡小区门口。

隔老远,杨百岁就看到那几栋烂尾楼上也挂上了要住房要工钱的横幅和标语,像给一个穷人穿上了红袍子,那几幢灰扑扑的框架楼顿时显得喜气洋洋了。

进了小区后,王经理让大家站好队,继续喊口号。他和红袖箍走过来,叫上杨百岁和老傅,把他俩领到正中央那幢大楼的门洞里。王经理说:“有个事求你们,拜托帮帮忙。”

老傅说:“啥事儿,你说,能帮到的肯定帮,得对得住二百块钱工钱是不?”

杨百岁也说:“那是,那是。”

王经理面露难色地说:“你们看,今天街上人少,游行的声势搞不起来,政府也不重视,到现在他们也没来个人跟我们协商。我寻思得加加码,这样才引得起政府高度重视,政府一重视,这事儿就好解决了。”

“政府现在都放假了,没人上班,”老傅说,“你们选的日子不行,我看还是改天吧?”

王經理脸上的横肉抖动几下,鄙夷地对老傅说:“像春节这样特别的日子才有重大意义,这你不懂!”

“啥事儿,你说吧。”杨百岁说。

王经理说:“我不是说了嘛,要再加加码,想了半阵儿才想到,得找个人爬到顶楼上去假装跳楼,这样才能把事情搞大,才能吸引政府和公安过来,他们也才能真正重视民工和业主们的诉求。凡事上面一重视,事儿就解决得快了,也能解决得圆满了。”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杨百岁想了想,“跟政府作对的事儿我可不敢干。”

“你搞错没有,这哪是跟政府作对,”王经理有些生气,“这只是要求政府为民办事,有所作为,去给民工们讨回工资而已。你们不知道明德一郡的老板李万机吃喝嫖赌,每天开销几万甚至十几万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会没钱吗?他就是赖账,有钱也不给民工们结工钱,更不给业主交房子。只要政府出面逼他,这钱他马上就得拿出来。”

“真的呀?”杨百岁将信将疑。

“肯定不会有假!”王经理斩钉截铁地说。

老傅犹犹豫豫地对王经理说:“我老农民一个,倒不担心跟不跟谁作对,可这楼好像有十七八层吧,又没电梯,你看我这身肥肉,爬不上去呀。就是爬得上去,也得歇无数次脚,估计下午三四点才能到楼顶。”

老傅确实体胖,一身肥肉,他的小腹比王经理还要圆,还要鼓得高。

王经理皱着眉头瞅了瞅老傅,只好作罢,转身对杨百岁说:“老人家,那就要麻烦你爬一趟楼了。”他顿了顿,又说,“当然,不白麻烦你爬楼,这楼楼层高,上去这一趟,给您算一个工。”

王经理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打开,抽出两张老人头,递给杨百岁。

杨百岁不肯接钱,他不愿意去装跳楼,一是因为他胆儿小,不想跟政府或王经理所说的开发商李万机结梁子,毕竟不是自己工资被拖欠,上去假装跳楼跟混在队伍里喊喊口号是两码事,前者是随大流而动,后者却是单独替人出头的事。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王经理就是要他去当这只出头鸟!二是他怕有熟人看到,他丢不起这个人。虽说今天并没有多少人来明德一郡看热闹,但也有些老人、小孩子围在小区门口往里瞧,这些人里保不準就有他的熟人,或他不认识人家、人家却认识他的葫芦镇人,传回镇上,传回里木村,杨百岁大年初一要跳楼,多没面子呀。儿子儿媳晓得了,肯定要骂他老半天。

还有就是不吉利,大年初一啊,今天!

大年初一就跳楼,这一年能吉利,能平顺吗?

肯定兆头不好啊!

杨百岁是个讲迷信的老头儿,这事儿他真不愿意干。

王经理把钱塞到他手里,杨百岁想把钱还回去,刚伸出手被老傅一把拽住胳膊,说:“你傻呀,有钱不赚。他没早说,早说我就上去了。”

杨百岁语气生硬地怼老傅说:“我才不想去呢,你想去我把钱给你。”

“我真爬不了那么高的楼,两百块钱,要卖好几天菜呢,”老傅把杨百岁往楼梯口推,“又不是真跳,假装一下而已嘛。”

王经理带着杨百岁往楼顶爬。楼道里光线昏暗,冷风呼呼,今天没下雨也没下雪,但气温很低。早上起床时杨百岁看到家里的水缸冻住了,结有一指厚的冰块,现在虽然是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但气温并没有上升多少,小区内积水的坑洼里还冻着的一坨坨冰块闪着幽蓝色的光芒。杨百岁身体好,体力也好,爬十多层楼并不吃力,很快他就把王经理甩在了后面,爬到十二层时,他都听不到王经理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了,他起码落后了杨百岁四五层楼。

杨百岁刚要往亮着天光的楼顶上走去,突然从他对面的一个没有门的门洞里窜出一顶黄色安全帽来,杨百岁被吓了一大跳,失声高叫道:“谁呀,吓死人了!”

“姨爹,是我。”

不用看清脸,听声音杨百岁也知道是乱头发,他没声好气地嚷道:“你躲在这儿干吗?”

“等着给您老拜年,”乱头发嘻嘻地笑起来,“姨爹,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杨百岁也随口答了句:“新年快乐,大吉大利!”说完他就往楼顶上去。

刚上了一台阶,他又听到身后传来腊狗的声音:“姨爹,腊狗给您老拜年啦。”

杨百岁转身一看,乱头发已经单膝着地,这就不是一般的口头问候了,这是晚辈对长辈行大礼的拜年仪式。嗨,杨百岁心想,他还真把自己当腊狗,把我当姨父了。这孩子!是个心善的孩子,也是个有孝心、讲孝道的孩子,杨百岁心里感动起来。人家既然把自己当了长辈,行了拜年的大礼,自己当然也得表示表示,不能一毛不拔,光占人家便宜。于是,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包,这红包是他昨晚包好的,身上一共带有三个,每个包了二百块钱。他怕今天早上出门碰上亲戚朋友家的晚辈给他拜年,到时没有红包出手,那可就尴尬了。杨百岁手从衣兜里伸出来时,他又想了想,转过身去,把王经理刚刚给他的两张老人头也塞进了红包里。再转过身来,杨百岁看到乱头发已经站起身来了,正抬头望着他。

“恭喜发财!”杨百岁把红包递给乱头发。

乱头发接了红包,说:“姨爹,王经理让我带你上去,假装跳楼时您得站到外面去一点儿,得让下面的人看得到您。”

“我晓得,就是做给人看的,当然得让下面人看得到。”

杨百岁往上走时,乱头发掐了掐红包,这个红包三指多宽,不仅胀鼓鼓的,四只角塞得撑起来了。他感觉不像四块、八块或十二块钱小票子的红包,打开一看,是红版子票子,又抽了半截出来,他看清了,整整四张老人头。乱头发叫住杨百岁说:“姨爹,我不能收您这么大一个红包,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杨百岁摆摆手说:“你给我拜年了,这是打发钱,我应给,你应得。”

“也不能要你这么多!”

“这钱也不多,四喜发财嘛,图个吉利!”杨百岁正色道,然后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就当个路费吧。不管要没要到工钱,大过年的回家看看父母吧。三十、初一都不回,父母也着急呀,儿女也盼着呀……”

“我没爹了,上次给您讲过,我也还没成家呢!”

“你有没有爹、成没成家我不晓得,猫庄的腊狗,孩子可都十多岁了。”

“原来你都晓得呀!”乱头发面色尴尬地说。

“孩子,这个工资别人能讨回少不了你的,别人讨不回来你天天待在这儿守着也没得用,还是过年看看父母,陪陪老婆孩子吧。听口音你也不是外地人,家也不远吧。”

“姨爹,我听你的,”乱头发感动地说,“今天搞完这事,我就回老家……”

“闲聊些什么,磨洋工呀!”王经理上来了,冲着杨百岁和乱头发吼叫。也不知他变语气,是训乱头发,还是训杨百岁,或是同时训他俩。王经理又亲昵地拍了拍乱头发的肩膀,显示他刚才的训斥是开玩笑的。拍完乱头发,他又对杨百岁说:“老人家,再辛苦你十几二十分钟,等一下你要尽量站到顶沿上去,就喊‘我要工钱,不给工钱我就死在这里给你们看。除了这句,你自己随便编几句也行,编不出来就反复喊这一句也行,没问题吧?”

杨百岁点了点头,既然来了,他只有豁出这张老脸了。

楼顶的平台上坑坑洼洼的,堆有很多废料和杂物,砖头、水泥袋、小推车等等。靠近外沿的地方建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窖池子,外沿处既没建护墙,也没有临时的围栏。杨百岁往外沿走去,走到离沿口一米远时他站住了。回头一看,他发现王经理站在门洞口边,没有跟过来;乱头发也没有跟过来,他不见了,不知去哪里了。

王经理冲着杨百岁喊:“老人家,你得再站外边去点儿,要不下面的人看不到你呀。你得让下面的人看得到你,也得让他们听到你的喊声,要不就没有效果啰!”

杨百岁往前走了一步,他能看到下面站得稀稀松松的人群了,楼太高了,他有点儿晕眩,再不敢往前走了。楼上的风很大,呼呼地吹,他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风声,就像耳窝里有只乱飞乱撞的马蜂在呼啸呜叫似的。

“再往前走两步,”王经理喊,“离楼沿太远了!”

杨百岁觉得乱头发这个主意不错,接过他递过来的竹竿一头,紧紧地握住

楊百岁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了小半步,他不敢往下看,感觉下面的人在晃动,像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银幕被微风吹动时那上面的人儿一样前后左右乱晃,整个大楼好像也在抖动。他定了定神,又缩回了半步,转身冲王经理喊:“我有点儿恐高,再往前就要跌下去了。”

王经理鼓励他:“不怕的,再往前一点儿就行了!”

“不行,”杨百岁来脾气了,“再往前我就不干了,两百块想买我命呀,哪有这么便宜的命!”他是真来气了,语气很冲,一副撂担子老子不干了的架势。

王经理马上服软了,说:“行行行,等下我在下面给你挥小旗帜时,你就开始喊口号吧。”

王经理退出楼顶口,往下面的一间房里走去。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根长约两米、比手腕还粗的竹竿出来,递给站在楼顶口的乱头发,轻声说:“记住了,等他开始喊时,你悄悄地躲到水窖池后面,用竹竿把他顶下去,下手时一定要狠,要准。这样,下面的人看不到你,他的身上也不会有你的指纹。”

乱头发接过竹竿,迟疑地说:“我怕我下不了手。”

“为啥呀?”

“他是我姨爹呢。”

王经理一耳光扇在乱头发的脸上:“你他妈的唬谁呀,不说是个假姨爹,就是你亲爹,也不要手软,记得了!”

“要不,喊小王上来吧。”

“别他妈的扯犊子,今天就你没露过面。记得等这老头儿落地后,若有人跑上来,千万要避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这样他自己失足跌下楼才不会被警方怀疑。”王经理说完,噔噔噔地下楼了。

乱头发摘下安全帽,右手拖着竹竿,猫着腰往水窖池墙面移动过去,过了一阵后,他喊杨百岁:“姨爹,你要是恐高,我给你递根竹竿,我拿一头,你拿一头,你再往楼沿边去点儿,给王经理做做样子,胡乱喊几句。”

杨百岁觉得乱头发这个主意不错,接过他递过来的竹竿一头,紧紧地握住。然后,往外移动了两步,仰起头,对着天空使劲地喊起来:“我要工钱啊,我要养家呀,我要跳楼呀……哎呀呀,我没法子活了嘛……”

正月初五这天,杨百岁又随一家人进了酉北城。儿子和儿媳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坐长途班车去广东打工了。初七孙儿和孙女开始补课,杨百岁继续在出租屋后面的坡地上种菜,清早孩子们上学后,他就挑着菜担去街上卖菜。跟以前一样,依然很难找到摆菜摊的地儿,被城管从中心市场撵到白马桥,又从白马桥撵到建设路家家乐超市对面。从公历三月一日直到五月中旬,杨百岁每隔一天要卖一次菜,但他再没见过乱头发来买菜,也没见过红袖箍出现在这一带。

不知他们讨回拖了几年的工资没有?

想到乱头发,杨百岁突然又想起了老傅,自从正月初一之后他就没见过老傅了,他怎么会没来卖菜呢。是换了地方吗?杨百岁知道老傅跟他一样,也是从乡下来陪读顺带种点儿菜卖,他只种四五分菜地,来得没那么勤,但每隔三四天杨百岁总能碰到他一次。

这天杨百岁在白马桥上卖完菜,给刚来的彭大婶腾位置,随口问她:“小半年没见到老傅了,他回乡下了吧?”

胖大婶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晓得吗,老傅正月初二就死了。”

杨百岁大吃一惊:“怎么死的?”

“在明德一郡跳楼的,”胖大婶说,“听人讲,好像是讨债公司雇他去假装跳楼,失足跌下楼了。”

杨百岁想起那天他自己站在楼顶上的情景,双腿不由得抖了几下,稳住后叹了口气,说:“唉,老傅好像还不满六十岁吧,就死了。”他记起来了,去年刚认识老傅时,老傅问清他的名字后说:“你从小就叫百岁吗,这名字好大啊!”杨百岁给他解释说,百字是他的辈分,他本来不叫杨百岁,但小时多病,父母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就给他改名叫百岁。百岁到老的意思。老傅听后,突然冒出一句:“活那么大年纪干吗呀,害人害己!”

“老傅呀老傅,连个老人也没活成,就死了。”

“有人说是他自己跳的,反正给他家人赔了二十万。”彭大婶继续说,“这么些钱,我们卖菜肩膀皮挑烂了也挣不来的,老傅真会死呢!”

又过了一年多,有一天杨百岁从明德一郡前路过,看到正中央那栋大楼搭起了脚手架,很多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在贴墙面砖。看来这个小区有人接盘了,或者就像乱头发说的那样,政府兜底了。看来他们的工钱也应该拿到手了,只是不知那些民工里有没有乱头发?杨百岁想去问问人,但又想了想,他连乱头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怎么问人呢,只好作罢。

杨百岁转身往纱厂那条巷子里走去。他没看到,此时巷口的一面墙上贴着一张布告,乱头发和王经理的大头照赫然在目。布告是州中级人民法院发布的近一年大中案件的审判结果。这张布告在酉北城里至少贴了十几处地方,读过布告的酉北市民们都知道:乱头发本名彭大中,王经理本名王四骁,两人受雇于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州城大鹏信用管理公司,近年来在州城、酉北、酉南等市县以收账讨债为目的,蓄意谋杀多人。王四骁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彭大中被判处无期徒刑。

杨百岁识不了几个大字,他不会看布告,街上雇人散发的那种小广告,他也从没接过一张。

当然,不看更好。

每天种菜,隔天卖菜。等孙娃子回家来,给他们做消夜吃;偶尔接到儿子和儿媳的电话,聊几句家常。每次刚放下菜担子就被城管撵,从中心市场撵到白马桥,从白马桥撵到建设路家家乐超市对面……这就是杨百岁的生活。他觉得日子过得充实,过得踏实,也过得有盼头,这就够他心平气和地活到老,活到一百岁。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

猜你喜欢

王经理头发
午夜送油
我的头发『断了』
头发活了
头发飘起来了
王经理吃请
头发剪坏的你可以这么办
Differen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ourtesy Expressions
头发越剃越多吗
头发
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