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他:农村老人照护之困
2021-08-26张英
张英
农村老人的照护问题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
45岁的农民工赵兰不得不中途放弃领取养老金的资格,辞工回家,全天24小时照护重度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28岁的“北漂”秦丹面对独居在农村的高龄姥爷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是安装监控摄像头,防止老人家发生意外时无人察觉……这不是农村里的个案。
官方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年底,我国老龄人口数是2.49亿人,其中失能半失能老人有4400万。与此同时,我国流动人口有3.76亿,十年间增长了近70%。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原新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流动人口中有80%以上来自农村,80%以上是青壮年。
这意味着,在庞大的农村失能半失能老人群体背后,农村中青年在加快流入城市。进城的打工人在前方面临着维持生计的重压,后方则拴着留守老人的照护刚需。
第一代农民工的失智老父
3月29日,正在浙江杭州服装厂上班的赵兰(化名)接到姐姐的电话,告诉她父亲前一晚躺在床上不说话,似乎已经不省人事,催促她赶紧回家。当天,赵兰仅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赶上晚班火车回到江西上饶家中。她没想到,这次回来之后便无法再出门打工挣钱了。
今年45岁的赵兰出生在江西上饶的一个小村庄里,因患有小儿麻痹症,腿脚不便,无法干重活。10年前,经老乡介绍,她前往杭州一家大型服装厂做女工,这家服装厂可以给她提供每月4000~5000元的工资,还能交养老保险。如果她继续在这家厂子工作5年,就可以获得领退休金的资格。同时她的小儿子还未成婚,她需要多赚点钱积攒彩礼。
父亲的病让她不得不辞职回家,老爷子已经89岁高龄,两年多前开始出现阿尔茨海默症的迹象。父亲最初只是认知能力衰退,例如,会把地里种的蔬菜误认为是杂草给拔掉,到现在已发展为无法行走、失去记忆、躁狂等严重症状,同样高龄的母亲再也无力照管。
赵兰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妹都已出嫁。赵兰的丈夫是入赘女婿,因此姐妹三人里只有她与父母住在一起,赡养父母的责任也落在她肩上。
刚回家时,赵兰没想到照看一位重度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会如此辛苦。回来后的这一个多月里,赵兰每天24小时都陪伴在父亲身旁,“离不开人”。
说到照护的难处,赵兰不禁抽泣。她的心理是复杂的,不知道如此高强度的照护还会持续多久,但她的解脱之时就意味着父亲的离世,她只能用“无奈”这个词来描述自己的内心。
没有人可以帮助赵兰。在外打工的丈夫,觉得照护老人是她应尽的义务,亦不擅长说贴心话宽慰她。她在外村的姐姐,很少回家探望,而妹妹去了温州务工。在村子里,青壮年大都在外务工,没有邻居可以帮忙。
村干部不认为照护失能失智老人属于公共事务。4月,赵兰从别人口中得知失能失智老人有护理补贴,到村委会申请,村委称需经政府下村调研确认情況后才能发放,赵兰至今也未见到前来调研确认的政府官员。
赵兰也曾想过将父亲送去养老院,但镇上的养老院只接收特困的“五保”老人,县里的养老院又离家太远,不能让人放心,且家庭经济条件无法承受每月3000多元的费用。同时她也认为,以父亲如此严重的病情,养老院不会接收。
采访最后,当记者问赵兰还有什么想说的,沉默了几秒后,她说:“我快挺不住了”。
“北漂”给农村姥爷安装监控
“北漂”秦丹(化名)的姥爷也是一位80多岁的高龄老人,自2020年腰伤后走路变得颤颤巍巍,即使杵着拐杖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也需要2分钟。秦丹看着迅速老去的姥爷真正理解了“风烛残年”的含义。
现在,这位行动不便的高龄老人独居在河北农村老家。他有五个子女,子女们都住在县城为生计奔波,没有一个子女有暇留在农村陪伴他度过剩下的时光。
秦丹的姥爷,总感觉自己与村里的其他同龄人不同,他有文化,有别人没有的每月1000多元退休工资,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过航空兵,去过各处游历。但当生命走到后程,他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必须面对晚年无人长期照看的孤独处境。
现在的他,每天天一见亮就开着微型老年代步车出门,在村子里转悠,找其他老人聊天、喝酒打发时间,常常一个人至晚方归。
对姥爷的照护,家里曾经有两套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把姥爷送去县城里的养老院。在距离姥爷家27公里的县城有两家开业不久的养老院,环境干净整洁,在这里姥爷可以得到照护人员的看护,养老院的单人间每月收费2000多元,五个子女平摊后压力不大。且五个子女平常都在县城,基本每周都可以去养老院看望。
但这样一份看似完美的方案,却遭到了姥爷的强烈抗拒。在老人观念中,住在养老院是一件丢人的事,只有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会住。除了观念羁绊外,老人对自己的经济独立性十分珍视,如果住进养老院,自己每月1000多元的退休工资难以支付,须依靠子女出钱,这对他的自尊是一种打击。
第二套方案是让姥爷轮流到五个子女家中居住,每个子女轮流照护。这套方案曾实施过一段时间,但姥爷在城里居住十分不习惯,没有可以聊天说话的老人。
最终,五个子女只得选择每周轮流回到农村老家看望一次父亲,但每次最多只能停留半天。这也是迫不得已,姥爷无人照看的背后实际是五个面临生活重压的家庭。
以背负沉重债务的秦丹家为例,为了让秦丹的哥哥顺利完婚,父母举债到县城购房,同时给了女方16万元的彩礼,尽管这个彩礼额度已是当地农村最低额,但对秦丹家这样的普通农民家庭而言,远远超出了可承受限度。在高额债务下,秦丹的母亲除了农忙时回村子里种地,每天还得去市场里摆摊售卖盒饭赚钱。
面对无人照料的姥爷,联想到同样正在迅速老去的父母,学习了七年社会学的秦丹感到深深的无力,她很清楚农村养老问题背后的社会原因,可是作为个体的她却毫无办法改变。
最近,秦丹打算给姥爷安装一个监控摄像头,防止他碰到意外时无人察觉。
“短板中的短板”
中国老龄协会政策研究部主任李志宏表示,在养老体系中,有三个短板,农村养老、老年照护和居家社区养老,因此农村老人的照护问题是短板中的短板。
李志宏认为:“家庭照护老年人的功能不断弱化,家庭成员照护的可及性低。老年人的子女或与老年父母两地分居无法提供照护,或缺乏家庭照护知识、技能,即使有知识、技能,能够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有限,面临着较大的‘照护机会成本。”
同时,李志宏表示,农村地区的社会保障水平和公共服务供给水平远不及城市地区,农村老人购买能力有限等因素,也是农村老人照护难的重要原因。
摘编自《经济观察报》2021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