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的古典文学
2021-08-26章径游
章径游
如果《中国诗词大会》早办那么十几年,我觉得我可能有机会进“百人团”。毕竟,在那个学习诗词主要来源是课本的年代,我遇上了一家无名小书店。
书店也许是有名字的,只是我从来没注意过,也没有丝毫记忆。在六年级结束的暑假,一场台风过后迎来短暂的清凉,我到即将升入的初中门口溜达,一眼就看见一家小店堆了一屋子的书。小书店门面不大,却有些纵深,我的目光急着往里探,哪还有余光往上看招牌。何况还有更吸引我的——店门口立着一块大大的纸板,手书“特价”二字,加三个叹号。
书店的装潢,可以说是没有装潢,像极了车站附近那些每天都是“最后三天”的小店。三面墙是书架,中间摆了若干张桌子拼起来的台面。书的分类大致按照内容,主要按照折扣,比如,这一架都是三折,那一架都是五折,这一堆统统五块钱一本。
这是我前所未见的卖书方式,毕竟我此前的买书经验全部来自新华书店,从店到店员,从书到书架,都透着端庄、骄傲。可这里,就像一个书的自由市场,不仅买卖方式自由,书的内容也是自由的。
小城有规模不小的新华书店,历史悠久,至今仍矗立在老城区的市中心。小学一、二年级时,我每学期都能凭借“双百分”的期末考试成绩单,去新华书店领取图书作为奖励。和当时全国所有的新华书店一样,里面的书分两类,教辅和其他。
经典自然也是有的,成套的近现代名家小说散文十分齐全,但到了古典文学的书架,就是《唐诗三百首》之类。如果想买一本《唐诗鉴赏辞典》,就得请店员不情不愿地去取来钥匙,打开一个玻璃门的展示柜,方可一睹其中内容。而且,关键是,在没有网购的年代,所有书,不打折。
现在有个流行词,叫“重新定义”,那这家无名书店,对十几岁的我而言,就是重新定义书店,以及重新定义古典文学。
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戴着不知道是近视还是老花的黑框眼镜,手里总是捧着一杯绿茶。他并不热情,看到我进去,也只是略抬头,不说话,然后继续低头翻手里的书。有一次我不经意看了眼,居然字是竖排的!
当时身高1.5米多的我,望着一整架闻所未闻的诗词歌赋、古典小说,发现了一个唯美而无用的新世界。毕竟,那时候的畅销书是《哈佛女孩刘亦婷》,或者刘墉的《萤窗小语》,传统文化的风乍起,还要再等十几年。
第一次进书店,我什么都没买,主要是因为没带钱。在店里翻看了很久,老板也不赶我。后来,在整个中学时代,我只要放学后不急着回家,就到书店蹭书看。直到我身高长到了1.6米多,连书店门口的特价招牌都因为空气潮湿长霉而换了几次,老板依然不动声色地在那儿坐着看自己的书,除了结账时报个价格,其他时候都不说话,像一个避世的高人。
主要是蹭,当然我也用不多的零花钱买过一些书。多年后我发现,其实那时候的书名已经有了“文艺”的倾向。比如,张潮的《幽梦影》被改名叫“花不可以无蝶”,李渔的《闲情偶寄》被改名为“行乐第一”——必须承认,这些让人浮想联翩的书名,在一众硬邦邦的古籍原题中显得“清新脱俗”,很能吸引小姑娘的眼球。而且,无论如何,这些书名仍是从作者原文中提取的片段,比现在把沈从文的《边城》改成“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要高明许多,兼顾了经典与普及。
我爸妈信奉“唯有读书高”,至于读什么从来不管;老师只盯着我的考试分数,其他都不介意;而我,只是看着有趣,从来没有目的。看到一首宋词,觉得这句好,我就记得这句,谁写的、整首词写了什么,不重要,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词牌”;看《汉魏六朝诗》《古诗源》,才知道原来除了唐诗,还有这些明白如话的诗歌;看《人间词话》,不认识王国维,可为啥他讲得好有道理;看《花间词》《笑林广记》,啧,老师可从来不教这些。
在班里,我“发明”了一系列和诗词有关的游戏:确定一个字,然后轮流说包含这个字的诗词;用一句诗的最后一个字,作为另一句诗的开头。十几年后我才知道,那叫“飞花令”。现在的孩子流行玩这些古人的游戏,但当时的我是寂寞的,一种没有玩伴的寂寞。长大后回忆,一点儿也不沉重,只是会忍不住假设,如果那时候就有《中国诗词大会》,那么也许我可以……
高中时,我的兴趣从辞藻优美的诗词歌赋转移到了历史小说,比如二月河的“帝王系列”,还包括一些风格类似《走近科学》的考古纪实,比如《风雪定陵》《复活的军团》《西汉孤魂》《万世法门》……多年后一查,都是一个叫岳南的作者写的,风格趣味十分统一。虽然没有后来《鬼吹灯》那般神秘惊悚,但“金刚墙谜洞”“风流皇帝苦命妃”之类的章节目录,也足够吸引当时不知考古为何物的我了。
现在看来,这些书要说有多高的文学价值、文化价值,很难判定。当越来越多的历史作家、历史学者投入到为普通读者写作的事业中,就算按比例,也总会有越来越多的好作品问世。但在当时,能在一个小城的一家小书店看到这些书——还都是打折的正版书,不禁让人有诸多想象,老板究竟何许人也?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不是本地人,这在当时的小城并不多见。他戴黑框眼镜,说着有口音的普通话,据传还是北京某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教书。有一个周末,我又在無名书店的角落里蹲着蹭书,无意间抬头,居然看到了语文老师。他抱了一摞书,更神奇的是,老板居然跟他在聊天!
我听不清,也听不懂他们聊什么,但这个场景就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演绎了好几部小剧场:小城,阴雨,书店,两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接头。如果我是吴宇森,天空中此时一定还有几只白鸽。
后来,语文老师也发现了我。他一定是惊讶的,毕竟在当时,喜欢看这类故纸堆的一般是郁郁不得志的中年老男人。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寒暄了几句“住在附近啊”“作业做完了啊”之类的师生社交辞令。只是后来的语文课上,他有时候会拿出一册文学期刊,让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我给全班读。
有一次,我仗着手里有钱能买几本书,鼓起勇气准备和老板攀谈几句。还没开口,老板瞄到了我手里的两册《历代诗话》,说:“中华书局的书不错。”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买书原来还要看出版社,以及有个著名出版社叫中华书局。几年以后,我到北京上大学,还特地辗转去找了中华书局所在,丰台区六里桥,从地址到建筑都不够优雅,但于我而言,却是一位“高人”给我的指点,我终于得探究竟。
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时间不多,有一年没去,等第二年再次路过,这家书店的铺面转给了一家餐厅。其实就算它还在,我买书也越来越多通过网购。再后来,小城也有了“网红”书店,书店的存在意义早就不仅是买书,而要看设计理念、咖啡文创、讲座活动这些指标。
在一个古典文学缺失的年代,无名书店突然出现;在一个传统文化又成风潮的时代,书店又适时地消失了,连同那个神秘的老板。只有一段往事,留在我一个蹭书人的记忆里,最多,还有这篇文章。
(舒畅摘自2020年6月30日《中国青年报》,敏宝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