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现实”(随笔)
2021-08-25李志勇
李志勇
1.在文学理论的语境当中,人们常常是和文学一起来谈论现实的。当什么是现实被建立起来的时候,什么是文学的答案也会在同时建立起来,或者相反。不管是什么主义的文学都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办法单独谈论它们。文学这个概念,事实上也是事后产生的,作为理论只是在汇总、回顾的时刻构成的一种假定,对即将提笔写作的作家而言可能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印象,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学理论能给文学一种人人认同的定义和界定,同样也没有文学理论能够定义究竟什么是现实。文学或者现实这类概念,也可能正是因为其不确定性,人们才能自由地使用它们,才有拓宽、延展它们边界的可能。
2.一方面语言反映、描述、解释现实,另一方面语言本身就是现实,或者说正是语言构造了现实。伊格尔顿指出:“诗歌中的语言本身就是现实,而不是表达另一个现实的工具。”诗人帕斯也指出:“上帝不是创造了世界而是说出了世界,是说世界不是东西的整体,而是符号的整体:我们称为东西的是词语。”语言就是现实本身,不管它指向的是现实世界还是所谓现实之外的语言世界。史蒂文斯将现实扩展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我们眼见的东西可能是生活的文本,但人们对这个文本的沉思,以及对这些沉思的揭示,也同样是现实结构的一部分。”因此生活中经常的就能碰到“虚构”,人们也常常把它当成了一种现实接受了下来。英国一个学者指出:“作家创造文学虚构:从传统上说,这些虚构易被指责为‘不真实,或低于‘现实。但是,从虚构主义立场来看,现实本身就被看作是个人和社会的构想。”所以,史蒂文斯才指出:“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然后说“研究和理解虚构的世界正是诗人的作为”。
3.博尔赫斯曾说:“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这话可以用来比较那个日常的、坚硬的、你生活于其中的现实,和文学作品所建构起来的那个现实,后者最大的特点就是“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4.现实不是现成的,策兰说:“现实并不是简单地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现实也不是已定的、最终的或不可更改的——策兰还说:“对一首诗来说,现实不是某种确立无疑的、已被约定的东西,而是某种处在疑问中的事物,是需要打上引号的东西。”我理解策兰的这些话中,现实这个词其实也可以换为文学,在他寻回现实的时候实际也就寻找到了诗歌,他是在一再地劝告写作者对现实的理解不应该简单地停留在一般的、固定的某个层面,而应不断地追问、寻求更能可信的理解,这才是写作应有的起点。
5.“真实”这个词既可以用来评说“文学”,也可能评说“现实”。所谓真实很多时候也是人构想设定的一个标准,有时候甚至只是人的一种印象、感觉。薇依说过:“在人类之中,给人造成真实印象的东西几乎总是假的,而真实的东西几乎总是给人以虚假的印象。”文学是虚构的却给人真实感,现实是实在的却常常让人觉得不真实。文学所追求的不过就是一种真实印象。话说回来,用“真实”这个词真的可以评说文学吗?或许不可以。文学应该例外,或许应该说,文学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虚假的,而是文学的。
6.说文学是对现实的反映,但实际是现实身上已经叠加了太多人类的痕迹,谁也没有办法找到远离人类的,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影子,没有任何人的痕迹的静止的、中立的、冰冷的那种事物。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事物,那么又谈何准确地反映这种事物呢。放弃寻找那种所谓的纯粹的、客观的现实,也许才是一种比较“现实”的办法。
7.唐代诗人贾岛的那个著名的“推敲”故事,在“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之间的犹豫不决,感觉上应该是诗歌语言在现实原则和美学原则之间的一次犹豫不决。如果要讲符合现实的话可能用“推”更好,但因为那首诗为《题李凝幽居》,要衬托朋友居所环境的幽静,才感觉用“敲”更好,最终还是服从了美学原则。所谓的现实原则和美学原则,这只是为便于思考而作的概念划分而已,两者之间也不完全就是泾渭分明。博尔赫斯在一篇文章中说:“文学乃表达,这个想法把我们带到了克罗齐的另一个常常被忘却的理论:如果说文学是表达,那么既然文学是由词汇构成的,所以语言也是美学现象。这一点有些叫我们难以接受,即语言是美学现象的观点。几乎没有人信奉克罗齐的理论,却人人都在不断地应用。”之后他又指出:“我们把美学范畴应用到语言上了。人们错误地认为语言符合现实,符合如此神秘、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事实上,语言是另一种东西。”还有一种说语言要“贴近”现实的说法,但是也已有理论家指出:“根本不存在更贴近现实的语言。语言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不是空间性的。”所谓的接近现实、贴近现实,应该是指这种语言接近、贴近了人们对现实的一种印象、一种体验或者一种理解。我们时刻都可以记着“语言是另一种东西”。
8.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文学艺术。有人认为现实性才是艺术成功的因素,但也有作家指出,非现实性才是艺术创造的条件,要非现实性就得强调非理性,“如果没有一定剂量的非理性,就没有高超的艺术,因为伟大的艺术总是表现人性的全部,其中既有直觉、迷恋、疯狂和幻觉,同时也有理念”。但是如果纯粹是非理性的幻想,可能也不会成为成功的文学艺术。这既是种认识问题,也会成为一种文学表现上的技巧问题。卡爾唯诺就已指出:“幻想如同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实在的面包上。如果不这样做,它就没有自己的形状,像果酱那样,你不能从中造出任何东西。”在某些时候,我们所理解的“现实”应该就是那片“实在的面包”。马尔克斯在谈到他最初读到卡夫卡《变形记》时那种震撼体验时说,以前不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现在他也可以像卡夫卡那样做了,他说:“我指的是发现了小说中的现实并非生活中的现实,而是一种不同的现实。这种现实有着另外的规律,跟梦境一样。生活中的现实归根结底是从想象、从梦幻那儿抄过来的。”这话真的既可以帮我们理解文学,也可以帮我们理解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