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天宇旷,苒苒光阴过
2021-08-24王树霞
王树霞
大學开学那天,熙熙攘攘的校园里,新生报到热火朝天。我在排队时,巧遇未来四年里相爱相杀的上铺姐妹。我们新鲜又激动地聊着天,领了各自的生活用品,结伴去找青春的蜗舍,快速建立起融洽的感情。直到一位温婉的学姐爬了六层楼,气喘吁吁地找到我,我才想起被遗忘在香樟树下多时的爸爸和行李。
整个校园上空都回荡着我的名字,当一路飞奔的我面红耳赤地走进人群时,大家明显松了口气。我忐忑地搓着衣角,既要担着这突如其来的出名方式,又要承受爸爸即将爆发的雷霆震怒。谁知,他只是背着手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这个细微的表情,按照我当他女儿多年的经验,明显是经过一番头脑风暴后,确认我不会走丢的迷之自信,他一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小想法。果然,爸爸随即转身,亲切地把一堆学长学姐一一介绍给我。原来在大家着急寻我时,他不急不慌地在学院里帮我找了一堆老乡!
离校前,爸爸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纸:“闺女你看,这是我刚才找老乡帮忙绘制的回家路线,怎么坐车我都打听好了,你也给我用心记到脑子里。”我听话地眨眨眼,就像任由他帮我选择学校和专业那般言听计从。走向校门口那条长长的林荫路时,他背对着我把手在头顶潇洒地扬了扬,那副踌躇满志,完全不逊于我这个青春恣意的大学一年级新生。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爸爸面对我的一头大波浪、紧身衫和超短裤,眉头蹙起的重峦叠嶂上阴云密布,几欲用手指戳上我的脑袋咆哮,却被我妈硬生生按了下去。想起高中时,因为有个男生不请自来,跑到我家送了个随身听,他老人家就勃然大怒,举着大竹扫帚追着我满院子跑,我吓得腿都软了,幸亏妈妈安抚有道,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而如今,他不能像几年前那样简单粗暴地展示他作为家长的权威,只能板着脸,不断地把茶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在爸爸的心里,我再也不是那个规规矩矩地扎着马尾、穿着校服,和他无话不谈的温顺女儿了。而在我心里,他已经成为守旧专制的典型代表,我把他那些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整天和同学搞吃喝玩乐太不正经”,当成阻碍我标榜个性的桎梏。于是,我长久以来对他的浓郁崇拜渐渐消散,甚至不复存在,以至于后来我一回家,还来不及感受久违的亲情,就会和他因一言不合而比较谁的嗓门更大。
我毕业时,没有如爸爸所愿,考个编制安稳度日,而是在老师的推荐下,去了离故乡千里外的一家娱乐期刊。他知道时,大概气得快要晕厥了,无数个电话带来的是平地连环吼,并直接上演了“伦理追魂三连”:“长本事了,做选择都不跟父母商量了”“我养了你,你就要听我的话”“有本事别回来”。年过半百的爸爸思维方式还停留在20世纪,习惯了那种“最终决定权”的掌控感,而成年后的我不想再被他主导,将反抗视为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断地用我的叛逆与张狂,去对阵他的专制和霸道。
曾经父爱如山,而那时那刻,父爱早已如山体滑坡。
这场父女间的“紫禁决战”最终的结局是,我发现爸爸老了。
休年假回家时,因辗转坐车一路劳顿,我恨不得像平日那般,酣畅淋漓地睡到日上三竿。结果早上四点多,爸爸就把他磨掉漆的大嗓门收音机,堂而皇之地放在我的窗户外。香甜的美梦就这么戛然而止,我忍不住掀开被子烦躁地投诉,他一脸委屈地说:“我没想到这茬,我平时都是这个时间起床的。”重新躺下的我早已失去睡意,望着晨曦微光里若隐若现的天花板,无语凝噎到天亮。
爸爸为了表达歉意,主动泡了壶好茶,殷勤地端给正加班的我。但他古板的头脑,实在无法快速地接受新鲜事物,尤其是违反人类基因遗传规律的修图软件。因为他的一惊一乍,茶水杯狠狠抖了一下,泼洒在我手边的文案上。因为忙着抖落纸张上的水,一不小心又碰到我的电脑键盘。“老爸!我刚修好的图!”我的怨气值甚于被吵醒的早上。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我看到他有些讨好的模样,顿时心生不忍道:“老爸,我想吃你做的红烧鲅鱼了。”“好好好!我这就给闺女做去。”他立马开心地搓着手走去了厨房。我望着他不再高大硬朗的背影,鼻子忽地涌上一阵酸意。
如果说我们的成长对父母来说是猝不及防的,那么,他们的老去对我们来说则是悄无声息的。它藏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我们自以为是的安稳里,然后在某个我们又对他们锱铢必较的时刻,突然就直击心扉。
近年来,不管是爸爸曾经的引以为傲,后来的霸道迂腐,还是如今的小心翼翼,都只说明了一件事:他只是爱我而已。
而这在人生一开局就被生活剧透了,我却在大呼小叫中洋洋自得,俯瞰甚至嘲笑他的唠叨,把挤对他当成升级打怪,甚至觉得这样便可以主导出不一样的结局。直到山高水长地流浪尽兴之后,青春期的矫情病被现实掰扯得所剩无几,蓦然回首才发现,悠悠天宇旷,苒苒光阴过,父母早已成为遥遥相望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