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乌毡帽的房子
2021-08-24钱柯望
钱柯望
那时是疫情发生的前两个月吧,白石堂哥订婚宴,族内长晚辈都在,浩浩荡荡酒席摆满了屋前屋后,大红大紫的喜庆饰品从大门贴到储藏室,一桌接一桌的起落喧哗。我的目光却被一个落寞的身影吸引。
一件墨绿军大衣披在身上,一顶乌毡帽在头上缩着,再熟悉不过了,他正是爸爸以前学校里扫地的阿公。这时他应是已有几两白酒下肚了,满面通红,愈显得额上颊上皱纹如核桃般深刻。醺醺然晃着酒杯,偶尔摘下帽扇扇酒气,露出他大地色荒芜的头顶。终于,酒席散了,客人们陆续驱车返家,人渐少,杯盘狼藉中,他还坐着,仿佛入定。
“阿公,回家吧!”我凑上去。
“哦,回家,回家。”他转身看看我,突然被惊醒一般,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酒气四溢,推开长凳缓缓站起,抬了抬帽檐,向屋里的新郎官打声招呼,便跨过门槛,衣角的绿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我是听亲戚的讲述与自己的记忆拼出他的生平的。
老人姓钱,是土生土长的中雁山上人,有一儿一女,之前为“暖窝”还领养过一个儿子,老伴很早因病过世。本来儿女各自早已成家不用他操心,他有一身力气,除了给学校扫地,还兼做村里的粗工,日子倒也过得自足,辛苦几年还攒下两万元,借给了开工厂的女婿。
某个平常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提着水桶拖把在学校走廊里打扫,水滴滴答答淌在地上,这时有人传来一则消息,他听后,桶顿时拿不住了,一屁股瘫倒在地,仿佛被子弹击中一般——儿子与人发生口角被对方打死了。
老人感觉自己心里有一间房子彻底塌了,一夜之间。瓦砾堆里是自己,孤独坐着,大雨瓢泼打在他荒芜的头顶上,再沿着头颈流进心里。
有些山里人脑袋一根筋,一遇矛盾便要动手,事故本不新鲜。打官司对方赔了十几万,之后儿媳改嫁,剩下唯一的亲孙子跟着他过活。这时,养子和女婿觊觎上了这十几万赔偿款,好歹要分一杯羹。可是,老人作出了令人大跌眼镜的决定:“我要重新盖房子。”那两人千算万算没想到这老头执意要把老屋拆了重盖,他俩难得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统一战线。
“这边上地基是我的,你不能掉一点东西到我的地盘,要不我不肯的。”养子说。
“老屋的马桶和屋顶我出过钱,要赔钱。”女婿说。其实是他在这里借住的时候为自己安装整修的。
老人不会吵架,口齿迟钝,只会行动。想要向女婿要回借出去的两万元,示好地拎了篮鸡蛋过去,结果两手空空回来。两万元抵不上一个马桶。亲生女儿哪去了?女儿只听自己丈夫的。
但他盖屋的步伐除了死神谁也阻挡不了,拿着赔来的十几万开工了,养子和女婿气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钱当然不够,到后面苦工都得自己做,提水泥,搬木头……手套做废了十余双,仅剩鬓边几根头发瑟瑟寒风中,脸从山核桃变成了老核桃,锯木头差点锯断整根食指,搅水泥腰肌劳损。养子女婿就住在附近,而他只能在自己搭的窝棚里辗转反侧,熬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终于,屋建好了,这栋三层的小楼很普通,好像刚诞生便老去了,笼着一层荫翳。但于老人而言,他仿佛完成了宏图大业,带着孙子高兴地搬进新屋。孙子已上初中,无父无母缺少关爱,见人总是低着头,把眼睛藏在蓬乱的头发下,形单影只,孤僻忧郁。
老头不会表达,就像他不知如何同能说会道的女婿吵架,他也不知如何向孙子表达自己的爱,看着日渐沉默抑郁的孩子不知所措。他的手抡得起最重的锤子,砍得了最坚硬的木头,却无法安抚孙儿的心。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转瞬到了农历三月初十,每年白石镇最热闹的时候。街头巷尾摆满摊铺,水泄不通,学校停课,所有人都在路上逛,或买或卖。老人也带孙子下山来赶集市,他拍着胸脯对自己的孙子说:“你想买什么都行,爷爷有钱。”沉默的少年逛了一大圈,发现一个帽摊,径直走过去,挑出了一顶乌毡帽,攥在手里,看看帽子,再看看爷爷。
老头当然明白,往包里掏钱。
“这帽子,你戴。”男孩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
爷爷愣住了,半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20元递给老板:“不用找了。”一手拎着帽子,一手牵着孙儿的手,两只手都汗津津黏着,爷俩回家了。
第二天山上的人看见老人戴着这顶乌毡帽扫地、打水、嚼饭、从校门散步回家……日日不肯脱下。“这帽子是我孙子买的,专给我买的。”有时他遇见人时会这样说一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将帽檐象征性地抬抬,算是招呼了。
这招呼一打又十年过去了,孙子去了远方,女婿、养子都把家搬到山下了。老人一个人守着儿子拿命换来的三层小楼,依旧日日戴着那顶乌毡帽。褪色了,掉皮了,舍不得扔,仿佛血脉相连般与房子拴在一起。村领导见他老了,扫地的工作也没了,给他申请了低保维持日常生活。他身子骨也还硬朗,日常生活起居并无大碍,没什么爱好,只喜欢抿一点小酒,微醺的感觉,在躺椅上摇晃着炎夏,旁边的旧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模糊的评弹,蜘蛛网结在凳脚,三叶草长在墙头,他手执一把大蒲扇,来者不拒。
山下,经济蓬勃发展,疫情突如其来,这个社会瞬息万变,于他皆如浮云。收音机里唱着“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的青春早已在流年中远逝,剩下的皮囊只需要一个小家来安放。
“房子就是家,帽子就是家人,其他都是身外之物。”他这样对自己说。
像《活着》里的福贵,所有亲人先他一步走,最后剩一头老黄牛做伴,在枕头下垫二十块钱是给好心人替他收尸用的。你可以说他孤独、不幸,但不要怜悯他。牛耕水田间谈不上快乐,但这样活着本身足以令人敬畏。
像《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虽然历经磨难终于制服的大马林鱼,归途中却又被鲨鱼吃掉,他却最终战胜了自己。他是全凭一股信念而做,哪怕全世界站出来反对,无论客观上多么不可能,他偏要把目标完成,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你可以说老人是个硬汉,可像所有垂垂老矣的人一样,他最后渴望的,不过是一个有温度的家。
这个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老人,有一顶乌毡帽,有一座刚建好就老了的房子,有子女,却没有亲人。
老人为之呕心沥血的不是房子,他要修筑的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啊,这个世态炎凉、走向分裂的家啊!
老人就像那褪色掉皮的乌毡帽,戴在这座老房子上,希望能稳一稳地基,遮一遮风雨,暖一暖人心。帽子尽了它的责任,可戴帽的房子却从内部冷却、腐烂、倾塌,不可阻挡。推倒重建,可得到的也只是冷冰冰的钢筋水泥。
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也许所有人的身旁,都矗立着一座座戴着乌毡帽的房子,一点点地被遗忘的尘土掩盖,明知希望微乎其微,仍等待著能被人拂拭,恢复旧日的光辉。
2021年的春节,我们又聚在白石堂哥家吃酒。爆竹不断,只是这次没有见到那个老人。也许他此刻躺在山上的屋里,也许健康,也许受病痛折磨,又也许已不在了,不得而知。
【老师评】
老无所依,哀莫甚焉。文中的老人经历了被抛弃在瓦砾堆的苦楚后,并没有沉溺在伤痛中,反倒顶住压力重建小屋,独自抚养自己的小孙子,将儿子未竟的人生担在肩上。一顶乌毡帽,有冬经风雨夏遮阳之用,本是爷爷庇佑孙子的心意,却由孙子交给爷爷,竟有了反哺之意。
可这之后会怎样呢?谁又在意呢?小作者以平静而不乏哲思的笔触,将这故事娓娓道来,其用意不止于欲唤起人们对老年群体的关注,更希望唤醒人们内心的自省自觉——拨开阴霾,让爱重生的力量,只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上。
指导教师:王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