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七章
2021-08-23丁威
丁威,1989年生,河南省固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十二、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于《山花》《青年文学》《萌芽》《美文》《青春》《北方文学》等杂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月夜的狐狸》、散文集《大河拐大弯》。
街道发烫
夏天,这条街道浮满油脂的光。路面由车辙和脚印组成。
三天前下了一场大雨,水漫过低于它的一切东西——脚面高的堤坝,一堆石块的堡垒,杂草团结起来的屏障……水像一根针,从它们的内部穿过去,寻找更低的低处,它所缝合过的地方,都松软下来了,结成或黑或褐的泥团。雨终于停了,街道便由人踩踏,不明路况的人,车子也开了进来。路面成了画板,任谁都能画上一笔。车辙由东到西,像是街道的脊柱;那些凌乱的脚步,组成了街道的肋骨。
雨过天晴,夏天的阳光热辣如鞭子,直接抽进了街道的锅底,只需要一两天,街道就恢复了它灰白的样子。紧接着,车子和脚步又踏出了它局部的平坦,低洼处,还发着潮湿的哑光,使这条街道看起来,一片灰,一片白。三四天后,整条街道干爽透了。
于是尘土在街道上毫不安分,一条街,从东到西,在日光下浮动。有人坐在门口纳凉,寻找风的踪迹,扬尘起来,覆盖了他。他的目光如同摇摆的风扇,盯着过往的任何事物。一辆由东到西的车子,一个背着包的陌生人,一条伸长舌头的狗。午后的街道,沉睡着,唯有纳凉的一人清醒。
啤酒爆炸
夏天的时候,我一个人做饭。
当饭桌准备停当,打开冰箱,拿出提前冷冻的啤酒和洗干净的杯子。先夹一口菜在嘴里嚼着,再启开啤酒瓶,听着“嘣”的一声,啤酒泡沫像是连缀着的遥远的细雷,“噗噗噗”炸响着。倒入杯子,啤酒泡沫翻滚着,像是天边的积雨云降临到杯中,杯子外壁霎时爬上一层微汗。再沿着杯壁轻倒啤酒,上层的泡沫随着倾倒缓缓爬升,就在要满溢的那一刻,打了一个冷颤,薄膜的气泡拍马般争着往杯外跳,来不及收回的手,也粘上了气泡的马匹蹦跳出的凉。再夹一口菜,仍旧在嘴里细嚼着,啤酒泡沫破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遥远的惊雷熄了它的音响。一口酒下肚,一场夏季午后的凉雨便随之而来,顺着口腔,冰冻着牙齿、舌尖、喉咙,立马感觉到了,一团冻云在肠胃里安坐下来。通电一般,就又把这些凉,延伸到指尖,像是到了悬崖的尽头,便又无处可去了,就在指头尖上集聚,绷着凉冰冰的力道,指肚一下就饱胀了起来。这样的时间,菜一口一口慢嚼,啤酒一口一口慢喝,那些仍旧在口腔里继续破碎的气泡,成了时间的刻度。吞咽的每一口啤酒,也就成了无数个气泡的秒表的“咔嚓”聲。
在一瓶啤酒里,夏季的炎热,窗外的蝉鸣,以及马路上,阳光灼烫的灰白,这一切,都被忘记了。我一个人喝光了一瓶啤酒,飘了起来。
石榴疯狂
与去年夏天不同,这株石榴今年疯了。
这株多年生的果树,居然有大小年之分。去年的枝头,总共不过十几个果子,今年一下子挂了满树。一树的青灯笼坠得树枝弯曲,恨不得就地躺下,让这些攒着红和蜜的果实,贴近大地来生长,让它日夜运输着的水分和养料,能少些辛劳。
今年夏天雨水盛。时常一下,便是三五天,雨水或粗如棒,或细如针,雨汽却如吹在耳边的风,一下一下,全被听到了。这石榴也不例外。它王冠一样的圆嘴巴朝着雨汽张开,雨汽把这嘴巴当作了耳朵,成日成夜地听着雨水的耳旁风。
一夜睡眠后,每天下楼,我最先看到的不再是满院子的花(今年花事太不好,都被杂草占去了身子),而是滚落满地的石榴果。起先是小的,随着季节的深入,成群落下的已如拳头般大小了,地上落了如此之多,树上看起来却未见少的样子。一面在做减法,一面对等地在做加法,却又像是在增加,我眼睛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真实?
夏天,我常在石榴树下的砖地上拔草,在石榴树下的石碾盘边看书。时常的,会有石榴果落下,一半已被雨水泡烂,在地上摔下一滩汁水。
整个夏天,我在树下待了那么久,却没有一颗石榴瞄准我,砸到我。
暴雨如注
那场雨大到,我家,成了雨中的房子。
它从我家的堂屋穿过,路经前院、后院,如入无人之室,大摇大摆到,我拿着扫帚、铁锹驱赶它,它仍旧左右闪躲的汇聚起来,一决堤,便是秋风扫落叶,一马平川坦荡了。
穿堂而过的水里,藏着老虎。我只得把电闸刀扳下,以免冷不防的,那电拽着水的绳子,来咬我一口。这样好了,我完全悠闲了,看室内涛涛水流,有了看热闹的兴致,坐在板凳上,板凳坐在水中,我成了河流中的一座孤岛,宛在水中央。
雨不累,我也不累,我坐在水中呆呆过去一小时。一只拖鞋摇摇晃晃,漂到了院子里,我才赶紧起身,像踩一只慌张的老鼠一般,踩住了它。这只拖鞋,我从前年穿到现在,越穿越瘦,脚底板软到像是赤脚踩在地面,还舍不得扔掉。“人不如故,鞋也不如故”。
我终究耗过了雨,不用我再扫帚、铁锹的驱赶它,它已乘兴而去了,留下了一地灰泥。剩下的雨水,要时间去消耗它。
这个夏天,我一个人坐在堂屋,时常光脚踩在地上,感受着那一场大雨,给这个炎热的夏天馈赠的清凉。
大雪纷飞
雪落在时间的暗面,总在午夜抵达。
但有一场雪,自清晨下起,雪花片片大如席。到午后,天地已经看不到一丝儿原先的痕迹了,只有树干是黢黑的,闪电一样的枝桠,顶着一头随时都要跌落的白发。几只亮着黑光的鸟,并不发抖,尾羽一上一下,有雪落在它们身上,长久的沉默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鸣叫。天地间,是硬邦邦的寂静,那几声鸣叫,就飞越过山坎下浩浩荡荡的白,撕开了空气的口子,穿行得很远很远。
我一个人走下山坎,雪落在我身上,稍作歇息,一片片,美得像一句句诗。随后,就化作一团潮湿,不多久,我的衣服上就缀满了水汽的花纹。
我来山坎下,是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少年,小心脏里却已有许多莫名的愁滋味,还为赋新词的写了一个笔记本的诗,命名为“伤春悲秋”。
这一场雪,让小小的朱皋村,变得从未如此广阔,雪让视线拉开了浩荡的透视,树叶早已纷纷落尽,除了天地间不止息的雪花,我能一眼看透到对面的安徽省,仿佛目光所及的远处,我都能抵达。
我的拳头一样的心脏,挤出一点儿忧愁的情绪来,很轻很淡,像风吹过水皮子,卷起了一点儿皱纹。如此大的雪,把村子里筷子般长的路,也打扫干净了,再无一丝人迹,连平日里到处乱窜的鸡鸭也不见了踪影。
天地变得不止是大,不止是静,也不止是空。而是除了我,天地间便再无生息。我的情绪的池塘,被如雨一样的雪,逐渐灌溉,逐渐涨满,我一个人沿着已被涂抹掉痕迹的小路,走到山坎下。
树枝静默,鸟雀抖索,雪花飘洒,我和它们融到了一起。我是一棵树,一只鸟,我最终是,从天而降的,所有的雪。
孤独喧响
《与狼共舞》里邓巴·约翰中尉一个人在荒原上度过了一段孤独的时光。在那本日记里他写道: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除了那个让我感到厌倦的事实,这种孤独寂寞何处才是尽头(他在日记上写这段时,旁边的储物箱里,几只老鼠正无所畏惧地爬动着,他盯着这些小动物,又百无聊赖地拿起分秒不息的怀表,时间永是向前,他的目光随着秒针游走,也只是面无表情),我很难激发起热情,在这儿日复一日很是乏味……
时间总在流逝。
一座池塘被雨水渐渐喂饱,这是雨声里的时间。树叶间筛下的阳光沿着路面游移,这是阳光里的时间。墙皮剥落,红砖又被岁月揉成粉末,这是建筑里的时间。皱纹沿着面颊一层层细密,一层层漾开,因而生出倦怠的老之静美,这是镜子里的时间……
我们企望以一枚图钉的力量,将时间摁住,手指上蘸满称之为幸福的蜜糖时,我们要时间停驻,为这幸福延长寿命,并许下天长地久,要这所有细水长流。
时间从不曾为任何停留,在邓巴·约翰中尉那里,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时间的流水为孤独所冻结,它成了冰的同类。也因此,时间因为孤独有了冰的气味,新鲜、冷冽,有着固体的冰凉光芒。孤独有着令人难以接近的气质,它独立,与世隔绝。是月下独酌,是树下饮茶,自酿那份苦涩,又于苦涩里,祈求打捞一点点的回甘。是欲说还休,又是欲罢不能,是骨子里的那点傲气,却又慢慢磨成骨刺的疼。是若即若离,藕断丝连的那一种爱,各自安好,又各自孤独。是换掉的旧衣服,却舍不得扔,往昔之光透于其上,气息随时又煽动起过往记忆的风暴。
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杏仁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马尔克斯在那本著名的描写尽所有爱情种类的《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写下这样的开篇。
孤独一样有着苦杏仁的气味,它是稀释了的时间,是等待中的时间。初尝,有一人独处的安静的味道,自己一整个儿属于自己,无人来叨扰你,你可以静下来看看自己的心,什么是你所想、什么是你所希望得、什么是你所爱并为其忍受而生生不息?只是,时间一久,孤独就要生出霉斑,是年衰者身上的锈,有着老朽的气息,它渐渐掏空记忆,以水之平静构筑生活大厦,以檐下之雨消磨时间台阶。它随风潜入夜,细无声,以其漫无边际磨损着漫不经心。孤独它不言说,沉默是它的徽章,于静之更静里,腌渍着你的心。
沈从文独自乘船去常德,小舟一路沿江漂流,在旅途上,漫长的许多天,他给张兆和写了三十四封情意绵绵的书信,集成一本《湘行书简》,在我看来,它说尽了人间极美的情话,又为孤独这物什所掺拌,生出书卷气甚浓的笨拙的爱,是青涩的梅子一般,又酸酸涩又动人。
“我想睡到来想你,故写完这张纸后就不再写了。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
林中之鸟
我在一个文章里写过:离别不过是把一块石头,从山底移到山顶。从山底到山顶,这应该是向上的过程吧。那么,然后呢?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是从一片水稻收割后的田野,去到一片高耸入云的森林。
之前的生活,是傍晚时分,晚饭过后,天光还是大亮的,夏季的炎热在黄昏时候,也缓缓沉潜下它的阴凉来,要么是一场雨,要么是一阵风。反正,结束了一天的读书,肚子里有一顿饱饭,眼睛需要清明来打开,就戴上耳机去散步。
繞着人工挖掘的湖转三圈,湖中央是一座小岛,沿着小岛的周边,栽满了垂柳,都长得异常高大,沿岸垂下少女般修长的头发。岛中央有石凳,有一块水泥场地,有一座倾颓的凉亭,当然,还有合欢,有竹子,有木瓜……尤其到了傍晚散步的时候,岛上极其热闹,垂柳、合欢上都栖满了晚归的鸟,它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一只鸟展开翅膀飞起,另一只鸟自远方归来,这座岛在夜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一直就是生动的,飞起,落下,鸣叫,以及风吹的声音。
之后就向着东边走,一条水泥道从镇上延伸到村子里,水泥道两边是人家的房子,房子中间错落着大片的稻田。之前,房子还没这么多,一眼望去,整片都是稻田,像我初中时候我家后院的那一塘荷花,荷花的身后,也是满眼的田地。
沿着水泥路只管往前走,人家的狗就出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在手里拎一根棍,拿它来壮胆。后来我发现,只要我盯着前方只管走,任它们叫,它们也就只是叫了。
只是,在穿着短裤的夏天,我还仍旧会拎着那根棍。
上来坡,就有左右的两座池塘,像太师椅的两边扶手,左边大,右边小;左边清,右边浑;左边多水草,右边多芦苇;左边有人游泳,右边有人捉鱼,我走在正中间。
过了这座池塘,再往前走几步,就要打道回府了。转过身,夜色正好有了深蓝的样子,池塘跳着一点儿灰暗的光,池塘边的杨树举着伞一样的脑袋,在天光里,就只有剪过的枝叶,右边池塘中的芦苇,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声响,没有收割的稻田里,依旧传来一亩亩的蛙鸣,有蟋蟀,有狗叫,有三轮车,有电动车的笛声,有电线杆上的鸟振动翅膀……
天色越来越暗,迎面驶过来车灯,让我立在路边,一动不动,对面走过来的人,我和他,中间隔着窄窄的路,耳机里响着歌声,后背上的汗又被吹干,我一直在走,走得很慢,并没有走多远,但是走了很长时间。
这些,在夏天结束的时候,都没有了,没有了一座岛,没有了一条向东的窄小的水泥路,稻子都已经收尽了,几场秋雨落过了,我穿起了棉衣。腿上厚厚的裤子,我不用再拎着棍子。
冬天就要来了,雪也要下来,早上醒来的时候,隔着窗户看看窗外,远近的楼群在灰暗里,影子一样,像是随时会晃动一下,又好像只要哪怕一阵风吹,窗外海市蜃楼一样的风景,就会全部从眼睛里走掉。太阳就会拨开云层,从窗前拐一个弯,专门照到我。
稻田已经被犁过了,麦子也要被播种。过年的时候,雪天过后的晴日,我去田野里走,麦子就从土里起了身,远近望过去,都是翠色。
有人在远处喊我,我没吭声。后来,我才轻轻回答了一句。
再后来,我发现,我找到的森林不过是楼群,我找到的鸟鸣不过是汽笛。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