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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音部

2021-08-23陈蔚文

牡丹 2021年15期
关键词:高音低音天鹅

陈蔚文

自己属高音上不去的,除了破音别无选择,所以对中低音一直有偏好(我以前有个女同学,人家说她有点像郑裕玲,从此郑姐成为她的偶像,发展到后头,她仿郑裕玲样式割了双眼皮,因一直到毕业临别都消肿不彻底,我也不知她此后真面目是啥样了),由此可见,人总是会把“我无”作为对立或疏远,而把“我有”放大至偏好。我对中低音甚至偏见到,我认为低音部位离喉咙、离心脏更近些,因而更具有“人声”质地的本色美。

有次失眠大爆发,听歌到夜半两点,听到一位韩国女歌手的歌,是把好低音,可能录音太高保真,她第一声透过耳机响起时,我吓一跳,像有真人对耳朵突然吹了口气,温热的,在夜半颇有些鬼魅!

还有次听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名的香港歌手区瑞强的代表作《陌上归人》《渔火闪闪》,不愧是“香港首席发烧男声”,嗓音有淬火后的醇厚。再想下我喜欢的女歌手,亦多为低音,梅艳芳、欧阳菲菲、中岛美雪……有人说“低音是天生的,高音是练就的”,这似乎为我偏好低音找到个依据。我更喜欢低音中一种天生贴靠灵魂的气息,它让人想起“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还有“洞庭波兮木叶下”──中国古诗词中的秋天正是低聲部的,辽阔,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看到有人问过,为何低音歌手出名的不多?答曰,传统中国审美偏向高音,如传统戏曲中,就无低音角色,再有中国民歌中的低音作品更稀少,通常都高亢激昂,才似更彰显唱功。然而,低音动人,那是“君问归期未有期”之化境。

歌剧中的低音倒是多见,尤其俄国男低音,“这种以胸腔发声的特殊音色,低沉浑厚得像是来自大地的黑暗之声”。歌剧中,低音虽身处音域的最低层,但以其庄重常被指派饰演显赫的角色,如神灵、国王等。用低音发出的诘问、宣告以及预谶,似比其他音域发出的更有种不容置疑的派头!

乐器中一直喜欢大提琴,它由十五世纪一种叫作“低音维奥尔琴”的乐器演变而来,音色浑厚、沉缓,拉奏出的旋律充满复杂感情。注意到它的美,是有次雨夜在车上听《天鹅之死》,这支耳熟能详的曲子听过多遍,却在那个雨夜才静下心领会那只濒死天鹅与人类全然 共通的情感。身负重创的天鹅,挣扎向生,一番飞旋后,倒地闭上双眼默然死去……大提琴的音符在雨夜沉郁回响,它与一只受伤天鹅,不,也与受伤人类的命运如此动情地吻合!似一张无形的弓以雨水为弦拉奏而出。一只生灵的负创、向生的挣扎、告别,优雅悲怆的尊严,都只能在低音上行进,羽翅掠过水面,最后悄悄沉入水底。

高音如同摩天大楼那几乎耸入云端的部分,又或是一只飘摇的风筝。它在云端,向着不可测处攀升,它离地基是那么地遥远。而泥土是低的,河床是低的,植物是低的,尘世是低的,有重量的爱是低的。

我信赖低,像信赖柴米油盐的日常。我的理想居所是家常院落,植竹几竿,有桂与梅几株,夏日葡萄架绿荫浓重,院子角落杂花生树,随意生长,没有人工的用心良苦,每日脚可以踩在土地上。

我怕置身于“高”中,虽然我若干次登上过以高而闻名的建筑,譬如纽约的帝国大厦,中国台北的101大楼,上海的东方明珠,还有环球金融中心。当站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建筑顶层时,我感到悬浮与晕眩。这些高度,的确是人创造出来的建筑伟迹,毫无疑问,这些高度还会不停地被刷新,但这些不停刷新的数字,只让我觉得有某种不安。

多次的长途飞行也没让我克服对“高”内在的惶然,在与云层接近的高中,我只想赶紧回到地面,回到与人间平行的高度。

细水长流的低,轻声呢喃的低。与低相伴的必然是私语、倾诉,只有哭闹、演讲、叫喊和争吵才会进入尖利高亢的声域。

比起俯瞰大地,我更愿仰望星空。或许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安全感,遂渴望向下驻扎的、根系的踏实。那是归于土地的安适。

我愿在一个低音部的人世老去。

约稿编辑  李昌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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