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陆谷孙老师的师生缘
2021-08-23谭宝全
谭宝全
陆谷孙老师离开我们已4年多,但他的音容笑貌猶如影片回放还历历在目。
1965年春,根据教育部文件,我从复旦新闻系选送到英语系“公共外语师资培训班”,待结业后回本系执教。该小班14人来自复旦10个系,由研究生刚毕业的陆谷孙老师主要执教。这或许是他授课课时最长、投入精力最多的班级。整整一年,我们只上英语课。他从早到晚陪我们学英语,甚至放弃晚上休息时间,安排每人一晚恰好两周一次到他的宿舍一对一进行“FREE TALK”来练习口语。他讲解课文时就将我们分成几个小组,结合课文内容轮流上讲台“演戏”。记得上《白求恩大夫》一课,他安排我饰演陪同翻译一角。那时我刚看过张骏祥执导的同名电影,因此我不仅将英语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模仿该影片中陪同翻译一角演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演毕,他竟对我演的配角大加赞扬:“你真像我的弟弟啊!”我大惑不解,他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弟弟,如何能像呢?后来我从他的老同学那里了解到他每次都把第二天要上课的每一句话都写到笔记本上背出来,也就练就了他那一口流利漂亮的英文。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表扬我参照他学习英语的好经验呢!
我毕业时恰逢“文革”,未能留校,先被选送到总参任英语翻译,后转业到上海译文出版社《世界之窗》编辑部任英语编辑。陆老师恰好每周3次来我社编辑《英汉大词典》,这样我们又能常交往了。《英汉大词典》编写组人丁最兴旺时号称有“108将”,而最后只留下17个“老弱病残”。其间,有人出国了,有人另谋高就了。为稳住阵脚,他经常要求其弟子翻译英文报刊上的一些重要文章投稿到《世界之窗》杂志,并常附上便签,上书:“该稿已经我校订,准确无误,但请勿署校订者名。”我印象中较深的是有一位陆老师的中年女弟子经常来编辑部送稿,我也刊发了她的数篇稿子。但某日我突见《文汇读书周报》刊登陆谷孙为她作的悼词,大为震惊。因此前已倒下五位同仁,陆老师为此发誓:“即使仅仅为使死者瞑目,也要坚持到底!”他说过,面对死亡,人会清心寡欲一点。词典付梓谈及稿酬,他说:“务必向‘小字辈倾斜,自己‘十取其一,足矣。”众人皆为之感动。
某日,我接到复旦新闻系学长丁法章来电,请我将他主编的《新民晚报》各版面名全部配上英译名。当时该报“飞入寻常百姓家”,拥有百万读者,我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尽心尽力翻译,最后还是不放心,专程请陆老师审校。他非常认真地逐条斟酌、推敲、修改后退我。我阅毕十分满意,便放心交差。不料英译名刊出不久,晚报总编办公室转告我一封“老外”读者的来信,尖锐地指出有四个版面名译错。我当时凭印象认为“老外”的英语水平肯定胜过中国人,不免有些惊慌失措,急忙地去找陆老师。他从头至尾细读一遍该信后,出乎我意料,他既不作评论,也不加申辩,面带微笑地还给我,让我自行处理。见他如此沉着冷静,显示出他胸有成竹,我就放心了。我回去后即刻就这四个问题查阅相关词典,经细读研究居然发现原来是由于“老外”的英语知识贫乏而导致其产生误解,从而视正确为错误的。有例为证:1.他认为“Leisurely”(闲暇的)是单词加“ly”组成,按常规即为副词,故不能置于名词前,然而他不知该词恰是例外,为形容词。2.他指出“Entertainments”系抽象名词不可加“s”,但他不懂该词如指可数的娱乐活动或设施均可加“s”。3.他提出“Surburbs”(市郊)前应加冠词“the”,但他不了解新闻英语有条规则即在标题名中可省略冠词。4.他解释“the oldies”为老歌曲,并非版面名中的“银发人”。但查英汉词典可知该单词就包括了上述两种解释,显然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综上所述,这个“老外”所认为的“错误”其实都是不成立的。我终于长长地舒一口气,可以理直气壮地通过报社回复这个“老外”了。细想陆老师在英语学习上也不迷信老外,我不由地对他增添了若干敬意。
他说过:“一个人认定只要敏于猎奇,勤于追踪,对外语,首先是词汇领域中发生的新变化,常常是旁观者清,领悟不一定比一般操这门语言的本族人迟钝,也就是能胜‘老外。”陆老师这一次就是以身教重于言教给我以深刻的启迪,使我终身难忘。我以后遇到类似的堂吉诃德式的挑战也就能沉着冷静地应对了。
(作者为中国译协资深翻译家)
责任编辑 周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