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汉语的奇葩
2021-08-23钱伟
钱伟
在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众多民族中,有一个被称为“东干”的民族。他们常自称为“老回回”。这是因其民族来源主要是在19世纪下半叶以及后来陆续由中国陕西、甘肃移居中亚的回族及其后裔。目前,中亚共生活着10余万东干人。
东干人有自己的语言——东干语。作为汉语的域外变体,这种语言听起来如同掺杂了俄语的西北土话,成为丝绸之路上的语言奇葩。
东干语中保留了大量西北方言词汇,虽然听起来很“土”,但仔细品味有些却是文绉绉的。比如在生活中常见的有:咥(吃)、馍馍(馒头)、乡党(同乡、同族)、婆姨(妻子)、头领(上级)、把式(能手)、日头(太阳)、宿宿(星星)、山水(山洪)、夜隔(昨天)、生灵(牲口)、老鸹(乌鸦)、庄子(宅院)、恶水(脏水)、先后(妯娌)、妗子(舅妈)、风匣(风箱)、毛乱(心烦)、不言传(不说话)等。因为语言相似,所以若陕西人或甘肃人遇上东干人,日常沟通交流没有太大障碍。
东干语在词汇上另一个特点是保留大量旧时说法,让人称奇,如:政府机关叫“衙门”,警察叫“衙役”,学校叫“学堂”,商店叫“铺子”,路费叫“盘缠”,嫁妆叫“陪房”,银行叫“钱庄子”,“签名”叫“画押”,上级叫“头领”,计量时间的单位用“时辰”,甚至称总统为“皇上”。东干人用这些祖辈的语言述说现代生活,这既反映出新鲜汉语词汇输入的隔绝缺乏,也从侧面见证了游子们背井离乡之下的无奈乡愁。
有趣的是,东干人还自创了不少词语,如拓(复印)、影图(照片)、连手(伙伴)、黑明(昼夜)、咬狼(狼狗)、风船(飞机)、水船(轮船)、一满(一共)、野牲(野兽)、家牲(家畜)、高房(楼房)、 铁车(火车)、绿纸(美元)、瓜子图(向日葵)、板凳子狗(哈巴狗)、石膏路(柏油路)、打头发(剃头)、刷刷儿(刘海儿)、耍咕噜子(滚铁环)、台台子(楼梯)、车车子(缝纫机)、男寡天(光棍)、写家子或文学人(作家)、唱家子(歌手)、洗牙药(牙膏)。由于文化和科技水平的限制,这些词汇相较于汉语而言,虽然“直白”和“土气”得多,但优点是朴实通俗、形象有趣、生动传神,富于表现力。
此外,由于异国语言文化的长期浸染,东干语吸收了很多突厥语族、俄语、阿拉伯语以及波斯语的词汇。如来自吉尔吉斯语、哈萨克语和乌兹别克语等突厥语族的借词:哈瓦提(长衫)、力干(托盘)、巴旦木(一种坚果)、皮芽孜(洋葱)等;俄语借词有:布拉基(连衣裙)、合列巴(面包)、乌哈(鲜鱼汤)、萨维特(苏维埃)、列窝榴此亚(革命)、扎阿帕尔克(动物园)、阿德瓦卡特(律师)、马什纳(汽车)、班柯特(宴会)、黑米亚(化学)、克劳(公斤)、洋瓦尔(一月)等;阿拉伯语词有:巴扎(集市)、乜贴(niètiē心意、施舍)、尔兰(世界)、主麻(聚会)等。此外,东干人相见,彼此都用阿拉伯语互道“色俩目”“阿色俩目阿来坤”(祝你平安)以及“阿来坤色俩目”(也祝你平安)。总之,在东干语中,有大量来自不同语言的借词。在东干人中,同时掌握几种语言的人很多,他们可以在不同场合、不同交际环境中自由切换,这为东干人加强与周边各民族之间的友好关系创造了条件。
东干语早期曾以阿拉伯字母、拉丁字母作为书写文字,但在前苏联的影响下,1954年后转用斯拉夫字母(俄语字母)作为拼音文字。有学者说这是“唯一以斯拉夫字母拼写的中国方言”。正是因为有了文字,东干人的语言很好地保留下来,甚至在20世纪初发展出东干文学,奠定了今天东干语的语法规范。
东干人扎根海外百余年始終乡音不改,其特殊的语言极具研究价值。
首先,东干语在境外独立发展,与标准汉语长期隔绝,保留了旧时陕甘方言的大多数特征,而今天的陕甘方言在汉语普通话的强烈影响下,产生了许多与普通话趋同的形式,因此,东干语的特征能使人们更直观地看到百年前陕甘方言的历史风貌,为研究方言的变异提供了可靠的佐证。
其次,东干语中保留了大量明清时的北方口语词汇,这些词语不仅在口语中使用,而且广泛应用于书面语,对研究近代汉语极具学术价值。
另外,东干语还是研究语言相互影响的范例。上文提到,东干语在语音和词汇上都受到了来自俄语、突厥语族、阿拉伯语及波斯语等的影响,尤其是俄语的影响几乎涉及东干语语音、词汇、语法、文字的各个方面。从语言系属上来说,俄语属印欧语系,东干语来源于汉藏语系,这两种性质迥异的语言接触后发生的奇妙变化,是研究语言相互影响的极好例证。
除语言外,东干人在各个方面都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民族特性。
东干人的名字多为中俄合璧式,或拥有中文和俄文两个名字,如东干文字的创制者之一、著名诗人“雅斯尔·十娃子”就是一例。他的名字“雅斯尔”(英语:Yasser)又译为亚瑟儿、亚斯尔等,源自阿拉伯语,意为“发财”。他的姓“十娃子”意即第十个孩子。雅斯尔的祖父本姓杨,名为十娃子,后来十娃子变成了后代的姓氏。这种姓氏组合在东干人中很常见。
在民俗方面,东干人珍视世代相传的中华文化,喜欢绣花、剪窗花,喜欢唱秦腔和西北民歌“花儿”,喜欢唢呐、二胡等传统乐器。每个东干村都建有自己的博物馆,陈列着先辈从中国带来的农具、乐器和服饰。他们还将中国的神话、民谣、谚语以及《水浒传》《三国演义》中的故事口口相传,激励后人。
近些年来,东干人同“老家人”的联系不断加强。他们把相互间的来往叫做“串亲戚”。“回过老家”的东干人,惊羡中国的迅猛发展,为之自豪。尚未回来过的东干人,正如东干老诗人索尊实在诗中所说:“虽然中国我没去,也没见过。可是时常在心里,我可思想。”
东干人离乡去国已逾一百三十年,但其强烈的乡土情结、民族意识和对文化传统的坚守精神,使其与中华文化至今依然血脉相通,成为世界文化的一个独特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