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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建党28周年当天回到北京”

2021-08-23小路

北京纪事 2021年7期
关键词:陈忠胡宗南国民党

小路

 1960年代,陈忠经带领中国文化艺术团到美洲访问,受到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的接见(左一)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我的大姨夫陳忠经是个和蔼的老先生。他穿着朴素整洁,每次和我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每次见他,他都是坐在大姨家的一把木椅子上,谈天说地,偶尔笑声朗朗。在我的感觉中,他就跟邻家大爷一样,都是个跟我这种小屁孩没话题,但是却总是很和气的人。直到我成人,有次看一部讲述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电视剧时,我老妈跟我说:“这个剧中人物就是以你大姨夫为原型创作的。”我惊奇不已,原来这“和蔼的老头”竟是个传奇人物。

可能因为长期出生入死的地下情报工作所养成的谨慎习惯使然,大姨夫在家里对他的工作从来不说,即便是对他的儿子女儿也是如此。2014年,他去世时享年99岁。他的生平经历,我也是后来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

“潜伏”的地下工作者

陈忠经是从北大经济系走出来的高材生,很早就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后与熊向晖、申健二人成功打入胡宗南势力内部,成了胡宗南的“身边人”。从1938年到1947年的9年当中,陈忠经、熊向晖、申健三人各自在不同位置上获得了大量关于蒋介石的反共部署以及国民党政府政治、经济、内政各方面的重要情报,及时以秘密方式报送给党中央。

胡宗南为了进一步培养自己的势力,为以后做蒋介石的接班人建立班子,派陈、熊、申三人先后赴美国学习深造。三人将此事向中央汇报,周恩来同志说:“胡宗南保荐他们去美国留学,中央同意,我们对美国了解不多,同美国打交道缺少经验。现在我们没有条件派自己的同志去美国留学,胡宗南代我们‘培养,得益的是我们。”

三人在美留学期间,解放战争节节胜利,新中国的诞生指日可待。但意想不到的是,1947年9月,我党情报机构在北平的地下电台遭到国民党特务破坏,许多党员被捕,并涉及在西安的我党秘密机构,忠经等三人的联系人也被捕。党中央担心忠经等人的安全,联系莫斯科通过苏联驻美大使馆秘密给予帮助。经过苏联政府的大力协助,陈忠经终于在1949年6月乘船离美到香港,经党组织安排于建党28周年当天(1949年7月1日)安全到达北京,回到祖国人民的怀抱。熊、申二位同志也先后回到祖国。

风雨突变的“留学生活”

大姨夫与胡宗南曾经歃血为盟,以兄弟相称,足见其“无间道”的能力令人称奇。关于这段传奇经历很多细节都可以从网上查到,而我一直好奇他和熊向晖、申健是如何从美国成功回到祖国的经历。在大姨夫的一篇回忆录里他曾详细地讲述了这一段经历——

1947年2月10日,陈忠经乘轮船自上海动身,经菲律宾、日本、檀香山,航行25天后,于3月初抵达旧金山,之后乘火车抵达纽约市。在去之前,他曾写信给党中央:“我对我的祖国将有无限的惦念,谨祝保卫边区的神圣自卫斗争获得全胜……此间一切工作已安排妥当……”

陈忠经开始了在美的留学生活。直到1947年10月间,风云突变。他突然收到国内相关同志从西安发来的信,大意是在西安的地下组织遭到国民党特务的破坏,他与熊、申的联系人也于9月30日被捕。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阅后真如晴天霹雳,震惊、伤痛,斗室徘徊,不能自已……想起和同志、亲人将从此生离死别……我把一直摆在桌子上的孩子的照片轻轻反扣下来,但又不时地看一看。不久也就强自镇定,严格自励必须坚强起来。”当时他就确定,这时候再躲藏起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立即将消息通知熊、申二人。又给胡宗南写了一封短信。在信里,他自承“用人失察”“用人不当”(注:当时国内的联系人表面上是陈推荐给胡的),请予处分。这样,陈忠经可以继续保持他的国民党身份,不管胡宗南信还是不信。后来,在留学期间,乃至后来由美去香港的船上,以及留港期间,他也始终用的这个身份。

他要设法寻找并恢复与党、与组织的联系。然而,这又谈何容易!陈忠经决定找当时的苏联友人,虽然经过艰难曲折,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但经过长时间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党组织。党中央也正是通过这个渠道,向陈忠经三人伸出了援助之手。

从知道出事之后,陈忠经最担心的是被引渡回国。在着手寻找党组织的同时,他压抑住内心的紧张之情,静观其变,“静候厄运的到来——日夜静候引渡我的人按响门铃”。

从此后,陈忠经注意观察每一个可疑的动静。一个也是从陕西来美留学的国民党党员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直到解放战争后期,国民党面临倒台之际,这位仁兄特意过来问陈忠经“怎么办、怎么办?”神色慌张,但其实也是对陈忠经的试探。陈忠经对他说准备回台湾。“我对他一切照常,泰然处之。管你小子何去何从。他也就无所获而去。”

有一天,突然有一个美国人来敲房东的门,询问有没有空房间要租住。房东把空屋子租给了他,房东老太太用一只手遮在陈忠经的耳朵上压低声音说:“FBIman!(联邦调查局的人)”陈忠经心想,这回是真的来了。于是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然而,观察了一段时间,却没看出任何规律性的东西来。就那么大的家,有时打照面还平和有礼,眼神面孔也没有凶光厉色。“显然其志并不在我,事实究竟如何,只有天晓得了。”于是,陈忠经决定给这位FBI来点攻势侦察一下。他买了一斤猪肉和一些作料,做了平生第一顿“处女作”大餐——精心炖制的红烧肉。肉烧好了,他自己先尝了尝,别说,味道还真不错。于是,陈忠经大大方方邀请这位FBI朋友共进晚餐。谁知道“外国友人”赞不绝口,狂吃一番。这位仁兄一看就不知底细,“交情”反而进了一步。不久,此人就不知去向,不知所终了。

艰难的“打工之旅”

虽形势紧张,但一时还不至于发生什么大事,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却急需解决。从事件发生后,西安按月给陈忠经寄来的留学期间的费用从此断绝。陈忠经必须立刻设法在纽约找到打工的机会,以维持起码的生活,特别是要交得起学费,以保持学生的身份,才能避免美国移民局有理由将他驱逐出境。

1940年代,华人在美国想打工非常不容易。这段打工经历非常有意思,回忆录里写道:

“打开纽约时报广告版,密密麻麻一大片征招用人广告,我发现了一家旅馆正在招一名清洁工打扫卫生。在一位热心的美国同学陪同下我跑到这家旅馆,老板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与我谈妥,工资勉强可维持房租和一日三餐。我准备第二天就上班,心里喜慰。谁知老板忽有所悟地说:‘你是中国学生吧?不行不行,移民局根本不准!吹了。铩羽而返。”

“随后,一位朋友把我介绍到纽约贫民区(即所谓的Harlem或 Slums)的一家只有一扇门面、很不像样子的小洗衣店去当徒工。这个所谓洗衣店,实际是把衣服送到别处去洗,他这里只是管收和取。老板是广东人,一个徒弟就是我,只我们师徒二人。他一看见我就似乎没有什么好气。大学生有什么出息!他可找到了统治、出气、污辱、压迫的对象了。顾客们来取洗好的衣服,我因为不熟悉,往往在上百个衣包中翻来找去,还不能马上找到,老板就当着顾客的面,狠狠地把我往旁边一推,骂一声‘丢哪妈!他很熟练地一伸手就取了出来。中午时候,他指着碗冷米饭说:‘你拿自来水泡一泡吃吧。再加上一碟子咸菜,就是给我的午饭了。记得当时我还觉得自己好笑,我这个三青团的陕西省书记、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执行委员,平素不少给人‘训话,现在又跑到美国来低三下四给人当小徒弟来了。这其实当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共产党员,要严肃地对待生活经历中的每一个片段。从实践中受现实的政治思想教育。记得我们后来回到北京,周总理第一次会晤我们,当谈到在美国打工的经历时,总理说:‘这也是一种锻炼啊。的确是这样。当时,我在这个小洗衣店待了两个星期就‘下岗了。倒不是我受不了一点点污辱和压迫,而是现实问题——除了中午一顿老板供给的冷水泡饭外,我得到的工钱还不能维持我的早晚两餐。无论如何我不能饿垮啊。

“随后,我到了一家较大的洗衣店。劳动中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用蒸汽把衬衣烫平,特别是领子。我因为技术一时不能过关,又常常在操作中想事情——想西安的事、想国民党还可能有什么动作……精神不集中,有时把领子给烫煳了。这样又遭到老板的“温和地”斥责。好在他们有一种药水,经过处理,可以把煳的印迹去掉,顾客也不易发现,但衣服实际是受到损伤了。烫衣服确实需要技术,要掌握快慢的火候。每天劳动14到16个小时,回家、上班坐地铁各要一个小时,回到家里疲惫不堪,连澡都不愿洗,一躺就入梦乡。第二天还得赶早起来。”

“后来我又转到一家广东华侨开的较大的饭馆,洗碗和搞各种杂务。在这里我待得时间较长,每天劳动12到14小时。老板对我这个‘太学生还算比较客气。但是对劳动的要求一点也不放松。有一次我因为需准备应付学校的研究报告和考试,将大本的书放在洗碗池上面的一块木板上,一面洗一面翻阅。老板就站在我后面,也不吭气,别的工人在旁边窃笑。我突然警觉,回过身来,看见略板着面孔的老板,马上连连道歉,迅即把书合上,加速地洗。”

“劳动当然也很辛苦,特别是节假日,锅碗瓢盆堆积如山,用完的刀叉一桶桶送来,侍者频频催促,急时双手指尖戳到刀叉上也顾不过来了。每天午后一两点钟在大忙之后,有一点短暂的午休时间,别的工人都去小睡片刻,我则仍然穿着那件垂地的白围裙,独自走到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四面都是楼,真是坐井观天。看着那小小的一块蓝天白云,心里念念想党,想死难的同志,想亲人,想国内的战局。”

曲折的“回國之路”

在打工的同时,陈忠经深感找到党组织的重要性。他通过彼时的苏联大使馆,接触到苏联友人,又坐火车访问了华盛顿的驻美使馆。做这些事,陈忠经始终恪守一条原则——绝不触犯或违反所在国即美国的法律。

11月24日,陈忠经写了一份英文报告给党中央,请总领馆的友人代发。这封信辗转两个多月,即1948年2月党中央才收到。在这封信里,陈忠经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自己和熊、申的处境,以及自己的计划。信的最后,希望得到下一步的提示。而党中央收到此信后,多次与苏联方面协商营救陈三人的方案,几经波折,才最后得到了解决。最终决定:在可能的范围内,设法帮助他们三人离开美国,转往苏联,如有困难则暂时隐蔽起来,再经东欧转香港回到中国解放区。经过5个多月之后,陈忠经收到了中央给他们三人的信件。

在后来的若干月中,苏联的一位朋友在纽约同陈忠经保持了不断的接触。大致两个星期接触一次,地点事先约定在某两条街的交叉处或某条街的某处第几个电杆或第几棵树,碰面后即且走且谈。当然时间不能很长。如果对方没有来,即顺延两周,地点照旧。谈的主题就是如果离开美国到苏联。这说明事情已经在大的方向上确定了,只是如何离开,怎么离开,还是个问题。接触了多次而没有等到行动的原因肯定是因为这样做其实是秘密离境,也就是非法离境。这将牵扯很多细节问题,比如如何化装、如何上船等。又要确定能坐哪条船离境,行止日期没有个准确的音信,常有变化。

因此,最开始相当一段时间,每次见面,对方往往是三言两语:“啊,对不起,轮船还没有消息啊!”于是只好“空手”失望而回。一等就又是两个星期,好容易等到,消息依旧,于是再等两个星期。

后来熊向晖在克利夫兰学业已经完成,也移居纽约。每到陈忠经与友人约见期(多半在晚间),他就先到陈忠经家坐等消息。“每每到了我铩羽归来,他总是急切地问我怎么样?我告诉他或摊手,他总要发点小火。我于是转而劝他‘稍安。现在回想起来,也真有趣。难怪他,我们都是心急如焚啊!”

时间过了两个星期又两个星期,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焦躁的他们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故意拖延了。然而,心里清楚并不会是这样,但又难免焦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继续等下去。

“此时我们有个极大的安慰,就是我们从报纸上可以明确地看出解放战争正在节节胜利。特别是到了1948年10月间东北锦州得到了解放。11月初解放了东北全境,紧接着是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对于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战斗,已经明显地形成了秋风扫落叶之势,全中国得到解放指日可特,我们也肯定可以得救了。但是我们当时思想上并没有松懈麻痹,越是胜利,越要冷静,因为我们毕竟还没有摆脱虎口。我们照常打工,照常上课,照常保持国民党身份,站在国民党立场上说话表态。准备‘动身之事更是丝毫不露。”

1948年12月25日圣诞节的午夜,好消息终于来了!“我已经睡下了,门铃突然连响——这种门铃是来访者在大门外按住我的门铃不放手,我马上按‘回铃,然后只要在回铃停止以前大门就可以推开了。我急忙披衣下楼,一眼瞥见我的那位‘老友已经进了大门,站在楼梯前,面带微笑地从大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交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急读。信中明确嘱咐我们根据国内战局的进一步发展,届时可以从美国直接回到香港,到香港后找章汉夫同志接头,然后北返。路费由友方借付。我看完后,友人不作久留,祝福我,并相约今后不定期见面,他会设法通知我如何离开。后来他又陆续告诉我,到香港后改与夏衍同志接头,最后改为和乔冠华同志接头,因为章、夏都陆续去了北京。”

“当夜,我兴奋得整整一夜没有睡着,想了许多许多。第二天早晨我就到附近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纪念照,当时我整整33岁。这张照片至今留在我身边。此后几个月,我们就一方面注意国内战局的发展,一方面仍旧不动声色地做回国的准备。”

1949年4月间,熊向晖先行回国。陈忠经和申健夫妇同行,于6月中抵达香港。在船上,他们遇到一批国民党派到美国受训的空军人员,于是声称他们是去台湾。抵港后接中央指示与乔冠华、龚澎同志接头后,乘船于6月30日抵达天津。

1949年7月1日,党的28周年生日当天,陈忠经终于回到了北平。

大姨夫的这段经历跌宕起伏,从这里,看到了我们的党对自己的同志爱护有加。党中央及党的领导人牵挂着每一位革命同志,不抛弃、不放弃。血雨腥风的革命战争早已远离了我们,在建党100周年的今天,让我们缅怀英烈,沿着党指引的发展方向继续前行,迎接更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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