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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2021-08-20王茂成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红艳槐树

王茂成

时令已近深秋,西天的阳光把光线拉得很长,黄澄澄地洒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菊花海洋上。

大巴车在这个叫“翠园小区”的站台停了下来。大巴车的耳朵往后一缩,常玉生、花红艳夫妇就从大巴车的耳孔里钻出来了。刚下车的常玉生对周围的环境并不十分熟悉,西天的光线虽然并不强烈,但眼前这片菊花的绚丽,却让他的双目眯缝起来。他立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弄明白他这是站在家乡的站台上了。从今以后,这个站台将是他外出和回家的起点及终点啦!想到这里,常玉生的心里又涌现出几分莫名的伤感来。

原来,常玉生外出务工,起点和终点都在一个叫槐树庄的招呼站。招呼站虽小,但历史悠远。这个站台经各个时期更替,拆了建,建了拆,最后连一块竖立着的铁皮牌子也没有了,但周边三五里地村的人们都记得那个地方是槐树庄招呼站,来来往往的大小客车,还要在那里停上分把钟。常玉生现在的视线不在槐树庄,但在他的感觉世界里,他还是站在槐树庄的招呼站上。他习惯性地回首北望,他望不到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家乡老宅了,那三合头老旧的瓦屋呢?屋门沿的遮雨台上,那盆四季常绿的万年青呢?那一排庄子上,东家往西家走的闲人呢?还有那见了生人就汪汪叫的大黄狗呢……不在了,都不在了!他家已从槐树庄搬迁到这个叫“翠园小区”的地方了,这里是省新农村住房改造的示范村。

老婆花红艳自去苏州之后就没回过老家一次,用她的话说,老家的大情小事都有家里的那只“老猴子”呢,她在外只负责上班挣钱,下班带孙子。此时的花红艳看常玉生眯着眼望着一片花海发愣,自己再望望花海里那一大片红瓦红墙的洋楼,也怀疑这五六个小时的车算是白坐了,自己难道还没有离开苏南吗?但她再往远处望,那一排排在风里摇曳生姿的杨林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家乡。

常玉生提着包裏里的木匠家什,转过站台,踏上一条宽敞干净的混凝土路,向花红艳刚刚望着的那片红墙红瓦的居住区走去。

花红艳跟在丈夫的身后,走着走着就闻到家乡那熟悉的气味来了。空气中散发着本土特有的杨树叶的清香,那不远的高岗上有七八个上了年纪的人在收获地里的花生,轻轻的晚风已把那新茬花生的清甜送进了花红艳的鼻孔,让人顿觉神清气爽。临上车时,小肚皮上那条刀疤的不适感,现在神奇般地不复存在了。此时,花红艳口袋里的电话响了,电话是侯玉梅打来的。侯玉梅在电话里非常高兴,对她夫妇俩问长问短,言语中表达出无比感激之情。花红艳就抱歉着回话说,好妹妹呀,是你帮我家的忙唉,听你语气,反倒是我来帮你了?你我姊妹客气哪套嗨!

侯玉梅和常玉生自小青梅竹马。常玉生大侯玉梅一岁,两家相居,中间隔着一条行马河。侯玉梅家居南岸,常玉生家居北岸。小时候一起上学时,常玉生只要站到自家门宅旁那棵歪脖子桃树的树杈间,对着隔河亮起嗓门喊一声,对岸的土院子里,就会跑出一个屁股上跳着小书包的小女孩来。

侯玉梅的父亲侯大直是中学校长,常玉生高考落榜后,就继承了父业,几年之后就成了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侯大直常常在心里赞叹常玉生有骨气,很务实,把他家的祖业继承了下来。侯玉梅上了大学之后,每逢假日回到槐树庄都要去找常玉生闲聊聊,她还从省城给常玉生带回来好多本木工技艺和雕刻相关的书籍。

今年春上,花红艳在苏州做了个妇科手术,因考虑到父母姊妹们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就没让他们知道。等发现隔床病人的家属、亲朋好友走马灯似的来探视病人,而自己这边呢,除了儿子媳妇带着孙儿抽空能来探望两次,其余时间都是冷冷清清的,就觉着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这时候,在老家镇里做副镇长的侯玉梅却意想不到地推门进来了。

侯玉梅这已是第三次来苏州了,这里是槐树庄人务工的集中地,好多勤劳节俭的人家早已在此扎根安家了。前两次来,侯玉梅重点是动员在这里务工的槐树庄人,回家做故土难离的老人的思想工作,并落实各户搬迁意向和当面签订搬迁合同。她因公务烦琐,也没抽出时间去探望常玉生夫妇。而这次呢,侯玉梅的重点是找常玉生协商解决他家的问题来的。

侯玉梅一进病房的门,就放下手里的水果,坐在花红艳的床沿上,仔细地嘘寒问暖,还埋怨玉生哥不告诉大家。花红艳亲切地拉着侯玉梅的手,心里热乎乎的,感动的泪水就要从眼眶里流出来了。花红艳笑笑说,小手术,一周就出院了,出院再养个十天八天的就又同上山猴子一样,什么事不能干?她们说说笑笑,侯玉梅就把话题转移到常玉生的妹婿许三卫身上去了。

许三卫,年幼父母早亡,成年后,艰苦自立。政府实施“草改瓦”政策那年,乡政府协助许三卫盖起了新瓦房。许三卫猛猛地喝了一顿醉酒,醒来之后,就自己组织了一帮施工队,利用“草改瓦”时认识的关系,入乡进镇搞包工,还免费帮助一所困难小学新起了几班教室。常玉生的父亲常老好看这个穷小子有情有义,就把女儿常玉荣嫁给了他。许三卫运气好的那两年,整天家里碗不动瓢不响,烟囱不冒炊烟,小车屁股吐出一团黑烟,就带着常玉荣去镇中菜馆去了。老木匠常老好看女婿天天和那些脚不沾土,手不提篮的人在一起,今天吃他明天吃我地过日子,就对女儿常玉荣说,你们这样过日子不对劲,老天爷给你们个正道,你们走不好了,它就成反道啦……常玉荣听不进去,埋怨父亲多嘴多舌,人家三卫整天喝得是福分酒。许三卫常挺着个肥肚皮,右手捏着根牙签,在行马河沿上漫步,一边挑牙隙里塞着的肉丝,一边五指叉开当作梳子,往后倒梳着那一头油发。那年,是常玉生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年。常玉生的儿子考取了省城一所艺术学院,要花一大笔钱,父亲常老好又一病不起躺倒在床,丧葬大事又要花一大笔钱。常玉生犯难了,就去找妹婿许三卫。那时,许三卫正站在行马河岸的林荫道上心满意足地剔牙,慢条斯理地梳发,他见大舅哥满脸带笑地在晚光中向自己走来,就耸了耸肩膀,提了提塌下去的褲腰,大声朗气地问,大舅哥找我有事?常玉生红着脸,面色艰难地说,老弟,你知道我家的情况。许三卫开心地亮着嗓子,五指叉开,倒梳了两下头顶上的油发说,嗬嗬,借钱?大舅哥来求我了!你看看你,整天一凿子下去一滴汗,一刨子木花一头水的,一年能苦几个钱?他弯下腰来,“刺啦”一声,拉开裤角的拉链,拽出一沓钱来,又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如今赚钱靠的是这个。他把那沓钱往常玉生的面门抛来,钱沓子在空中翻了一个身,就跌落在常玉生的脚边了。许三卫用眼角的余光一瞥说,拿回家给老头子办大事吧。常玉生一转身,头也没回地就消失在槐树庄的暮色里了。

老木匠弥留之际,老校长侯大直紧紧攥住他枯瘦如柴的手,不舍地说,以后这槐树庄十里八乡的再也找不着第二个如你这样的鲁师爷啦!你爷儿俩帮我家玉梅打的嫁妆,他们搬进城时,一件都没舍得丢啊。老好哥,你家要出艺术家哩,你孙儿过几天就该上学报到了,这头一年,只带点自己日用品开销的零花钱,其他一分钱也不用交,学校里都给弄好了。老木匠颤抖着手,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来,你——办——的?侯大直把他冰凉的手掖在被子下面,说,老哥,这你就别深问啦。

常老好离世之后,老家没了牵挂,常玉生、花红艳夫妇就背上行囊去了苏州。在苏州,夫妻俩就像两只搬家的蚂蚁,一刻不停地为大学里的儿子忙碌着。时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全家已在苏州扎了根。

人生无常,在家乡搞建筑设施的许大老板——许三卫却彻底破产了,大年三十到新年初一,他家门前院子里到处有讨债的人来回走动,有民间借贷的债主,有讨要工钱的小包工头,还有镇中心饭店的老板……许三卫又喝醉了,躺在床上不出门。有债主用烟头烫了两下他的脚趾,他都一动不动。常玉荣用双手把债主往外推,说他这回是想法子给自己想醉了,等他酒醒了,他一定会有办法还各位的那点小钱的。可过了正月十五,常玉生老家房子的门却被常玉荣带着许三卫打开了。许三卫自己的家已转让给一位债主居住,他们夫妻没有了家。许三卫皮笑肉不笑地对老婆娘家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岳丈家也是我半个家呀!

一听这话,常玉生只气得内心烦躁,一时没有办法。花红艳心宽,她宽慰丈夫说,这个酒鬼走投无路了,做赖子啦!他不赖你,去赖谁呢?家里的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就让他们暂时住一住,等我俩老了,回家准备翻新了再说。

没想到政府对新农村居民房改造的政策落实得那么快,村镇对整个槐树庄动员搬迁了。有这样的好政策,常玉生当然首先申请搬迁了,他们在翠园小区一期买下了新家。气得许三卫指天戳地要跟常玉生打官司。幸亏村支书提前两年已给他们全家建档立卡设为低收户,翠园小区二期建造时还给他们家半费申购了一套住房。即使这样,许三卫还是赖在常玉生老家的大门前不动屁股,推土机开到门前的时候,许三卫挠乱了自己的头发,头往推土机上撞,大声号啕地哭叫,我是对政府有过功劳的人呀,我免费为贫困小学盖过房!我当过老板,当年我是高收户,我丢不起低收户这个名呀!

侯玉梅扶起躺在推土机前的许三卫,要他提条件,许三卫一个鹞子翻身,坐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照着侯玉梅的脸说,政府免费装修的房子,我不要,我要政府拨款给我,我自己装修。搬家时我还要请一帮朋友来给我燎锅底子,政府不能阻止我办喜酒……侯玉梅让推土机退回去,这里的事由她去解决。

回办公室以后,侯玉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去苏州一趟,找找儿时的这位邻居哥哥商量办法。

常玉生知道了这一切,只是站在那里摇头叹气,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花红艳则手指捏着被角,搓來搓去,过了一会儿,她坐正了一下身子,喝了两口水,对侯玉梅说,玉梅妹子,这事你就交给我和玉生去办吧。明儿是周末,我叫儿子来带你们去园林玩两天。

侯玉梅离开苏州半个月之后,花红艳就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们俩就在这个金色的傍晚,回到了家乡。

侯玉梅的电话刚挂断,她就按响了许三卫的手机,许三卫在电话里一惊一乍地说,哦,我的好嫂子唉,贵人到家,你怎不早点告诉我一声的?我该早点去迎接你呀!嘻嘻嘻,我知道,嫂子又给我带好酒回来哩。不用二十分钟,我准到,准到……

常玉生和花红艳都是急性人,他们到了自己装修一新的家里后,坐下来喝了一杯热水,就迫不及待地赶往二期许三卫家的新房,许三卫也刚好骑着电动车赶到。常玉生打内心瞧不起这个妹婿,因此,看到许三卫,表情是淡漠的。许三卫也不管常玉生的冷热,满脸嬉笑地直冲常玉生走来,到了近前,亲热地扑了一下常玉生的肩膀,小声说,大舅哥,好长时间不见你,心里怪想得慌,来,大中华来它一支?常玉生瞥了他一眼,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烟来,扔给了他。许三卫高兴得嘴里直吸凉气。花红艳直来直往地说,许三卫呀,这一趟你哥嫂是特地为你这房子而来的,我已跟相关部门协调好,你的房子从明天起,由你哥嫂亲自执手领工装修,标准是和我家一样的,多出的装修费用由我们出。哥嫂只要你保证两条,一是不要再去为难政府,二是要挺起腰杆过日子。

许三卫一听,如同触电,脸上的肌肉跳了两跳,目光中似蒙上了一层泪光,只是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然后一转脸,从电动车上的布包里抽出一份合同,对着花红艳表决心似地敲了两下合同书说,嫂子你看,这是政府侯副镇长帮的忙,我签订了翠园小区的绿化工程保障项目,以后我再不好好干,都对不起玉荣!哥嫂你们放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许三卫说一不二。

说着说着,侯玉梅的车已停在了门前的广场上,只见她手提两只鼓囊囊的方便袋,站在车门前高声喊常玉生和花红艳,大哥、嫂嫂,小妹今晚到你家来替你们洗尘来啦——快来帮我提一下袋子。许三卫眼疾手快,三步两步地奔到了侯玉梅面前,他一手一个袋子替下了侯玉梅。侯玉梅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缝,她把袋子交到许三卫手上,热情地说,三卫,正好,一起喝两盅去。许三卫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着。花红艳奇怪地看着许三卫说,咦?你许三卫去我家喝酒还用扭扭捏捏的?侯玉梅接过话说,走,咱姊妹们今晚就喝它个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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