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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2021-08-20沈岳明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8期

宽阔的公路两边,成排的银杏树,伸展着笔直的枝条,如举手通过一项决议,庄严而肃穆。汽车平稳地向前驶去,路面的叶子,不时被车轮卷起,如金色的蝴蝶飞舞。几片叶子,不顾一切地冲向挡风玻璃,如飞蛾扑火,将杨先平的心,撞击得有些生痛。他紧握方向盘,目光绕过舞动的叶子,望向远方。这是一条他不太熟悉的路,就如他对自己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那般的陌生。

坐在副驾驶室的李小薇,显然没注意那些叶子,以及杨先平如叶子般,狂飞乱舞的心绪。李小薇的心,早已飞到山顶,那个叫大山坳的村庄,住着她的父母、亲人,还有她的整个童年时光。

“杨总,能开快点吗?”李小薇用纤细的手,掠一下遮住前额的头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杨先平。杨先平还不太习惯杨总这个称呼。他的眼睛,依然望着远方。李小薇扯了一下杨先平的衣角,他才回過神来。李小薇说,杨总,你要习惯这个名字。杨先平点了点头说,好的,我记住了。

汽车亢奋起来,如撒欢的马儿,在宽阔的草原上扬蹄。更多金色的蝴蝶,纷纷飘向空中,像去参加一个久违的聚会。杨先平一边踩油门,一边在心里默念,我叫杨总,我叫杨总。

三天前,这个名叫李小薇的女子,不知是在微信朋友圈,还是在一个什么群,找到了杨先平。李小薇加了杨先平的微信。李小薇说,杨师傅,你想找兼职?杨先平想起前些日子,在网上贴了一个找工作的帖子,说,是的。杨先平确实想找工作,并且已找了好长时间。不是因为年纪大,就是没技术,所以他一直在找工作。而工作却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总是躲着他,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在一家装修得不错的茶餐厅,杨先平如约见到了李小薇。李小薇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帘是分两层的那种,厚的那层已经挽起,薄的那层很随意地垂挂着。窗外车水马龙,室内却静若幽谷。一缕阳光穿透玻璃与薄雾般的窗帘缝隙,暖暖地照在她脸上,十分动人。从她的着装上看得出,她是个有钱人。杨先平有些拘谨,脚下似有所绊,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如堆满乱石,让他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挪到她的对面。

李小薇的热情,缓解了他的紧张。李小薇让他坐在自己对面,又让服务员端来一杯绿茶。李小薇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杨先平,灼热的目光,将杨先平的脸炙烤得有些发烫。杨先平的左边有面镜子,便将头转向镜子,他想躲开她的注视。但却望到了镜中,有些苍老的自己。

李小薇收起目光,小啜了口茶,说,杨师傅,你应该有五十岁了吧?杨先平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满四十二岁。李小薇说,嗯,看起来有点老相。杨先平猛地站起,他也不知为何要这样,就像脚底下装了弹簧似的。也许是李小薇的气场太强,也许是经历太多磨难后,杨先平内心的怯懦。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李小姐,李女士,我也觉得不太配。要不,你还是另请他人吧。李小薇温柔地用手将他扯住。微笑着说,杨师傅,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李小薇毫不隐瞒地,将她的事情讲给他听,就如面对一位好朋友,或者说是大哥,长辈。看得出,她对他的信任。她的叙述很动听,很抒情,就像一位电台主持人,在向听众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这让杨先平像在听广播。他沉浸在她磁性悦耳的声音中,感觉很享受。

其实,李小薇从他微信上的头像,一眼就看中了他。他跟她的杨总,实在太像了。只不过杨总的年纪要大些。但如果两人站在一起,都会说杨总年轻。这便是李小薇说他老相的原因。

她将杨总的照片,从手机里翻出来给他看。别人肯定喊他杨总,但她有时候会喊老杨,特别是私下里。手机里的杨总,一个劲地朝杨先平笑着,像是在对他说,我的工作很忙,我不在时,小薇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杨先平觉得,自己与杨总确实很像。人靠衣装,马靠鞍。当他穿上杨总的衣服后,更像了,就如兄弟。当然,他是兄,杨总是弟。尽管他比杨总小五岁,但杨总看上去比他年轻。脸型,身高都差不多。只是他的头发更稀,皮肤更黑,手更粗。这不奇怪,一个养尊处优,一个劳碌奔波,命运不同,人生轨迹不同,生活质量就有差异。

李小薇说,杨师傅,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杨总,老杨。你也不能叫我李小姐,李女士。你得叫我小薇。我叫你杨总,或者老杨。等你见了我爸妈、亲人,他们可能还会叫你小杨。请你一定要记住,你不再是杨先平。杨先平一边点头,一边对着镜子,找杨总的感觉。因为穿了杨总的衣服,他感觉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杨先平想,幸好自己也姓杨,别人有时也喊他老杨,只是没被人喊过杨总。如果姓张或者姓王,让他变成杨总,他肯定不适应。别人喊了半天杨总,他却一脸木然的表情,肯定得露馅。

李小薇将手软绵绵地伸过来,挽住他的胳膊。让他想起《西游记》里的树精,柔弱的枝条,却透着媚惑的力量。他像火烧屁股般,吓得往一边躲。李小薇笑着说,别不好意思,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还得有点肢体动作。我们是情侣,是夫妻,肯定不能太生分。说着说着,李小薇的脸红了。她解释说,现在我跟杨总还不是夫妻。我的意思是,将来我们肯定是要结婚的。

李小薇向杨先平讲了杨总的基本情况,以及她的家庭情况。还将台词写在一个本子上,让杨先平有时间就读一读,将内容牢记在心,免得关键时刻出错。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杨先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当一回杨总。四十二岁还找了个二十七岁的情侣。不,杨总的年龄是四十七岁,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几乎可以当她的爹了。她爹五十一岁,比杨总才大四岁。他平生最恨这种人,有几个臭钱,就将道德置之脑后,踩在脚下。如果他是她爹,他肯定会气得吐血。他没女儿,但他有个十二岁的儿子。一想起儿子,他的心便软了。就算他有骨气,可以不吃不喝,但儿子不行。儿子正在长身体,他得吃得喝,得花钱。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杨先平痛苦得用手直抓头发。头发最近掉得厉害,随手一抓,便揪下一把。他想起年轻时,跟余琴谈恋爱,她总说他的头发好看,精神抖擞,生机勃勃。可是现在,就像霜打的草,焦黄而萎靡。如果余琴不早早离开他,生活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老杨!”李小薇见杨先平一脸痛苦的表情,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嫌工资太少?要不我再加一千元吧。”杨先平如梦初醒,随即摇了摇头。李小薇说,其实这一千元是给司机小刘的,既然你会开车,那就不用小刘去了,这一千元自然应该给你。

当杨先平看到那辆大奔时,心还是莫名地跳了一下。他对车有种特殊的感情,他开了十几年出租车,还从未开过奔驰。如果不是给余琴治病,他也许还在开出租车。他想不明白,一个那么好的女人,给他生儿子,陪他过日子,为这个家,付出了青春和汗水,没享受过一天,上天却让她患上癌症。

他将车卖了,还借了一堆债,给她治病,化疗,最后她还是走了。他想起她最后的日子,瘦得皮包骨头。她患的是胃癌,吃不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最后,就连喝水都困难。咽气了,还圆睁着眼睛,直鼓鼓地望着他和儿子杨翔。她那是不甘心啊!她哪里舍得离开他们!

杨先平抹了一把眼泪。好在李小薇一直望着窗外,似乎想从眼前飘过的群山树木中,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沉浸纠缠于自己的心事中,没注意到他的表情。

车内空调的温度正好。李小薇的几丝头发,随风而动。她的身上,飘着好闻的香味,那香味随着空调的吹风,在车内弥漫,不放过任何一个缝隙,包括他的鼻孔。那是他平时难得闻到的味道。他的周围充斥着花露水,几乎没机会与来自国外的香味相遇。

从她的介绍中,他得知,杨总也会开车。但有钱人的心思,杨先平猜不透。既然自己会开车,又何必请个司机呢,完全是为了摆谱吗?

如果杨总的工作不忙,又假设杨总想亲自开车,现在,坐在他这个位置的肯定是杨总。杨总会跟坐在身边的小薇说些什么?杨总肯定不会像他这样,规规矩矩地开车。她也不会这样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虽然紧挨着坐在一起,两人都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

冬天的太陽下山早,当汽车开始爬上盘山公路时,太阳已从车尾巴处悄悄地溜走了,但光亮还在。山的轮廓依稀可见,远山的积雪,像朵朵棉花,在即将降临的夜色中,静静地开放,温暖着迟归的人。

杨先平打开大灯,山路蛇样向山顶蜿蜒。由于对路况不熟,杨先平得认真地听李小薇指挥。李小薇说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她去上学,要走好远的山路。那时的山路,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坑洼遍布,乱石横陈。一不小心,就会摔上一跤。腿摔青了,脸摔肿了,还得接着往前走。

对知识和外面世界的渴望,支撑着她,爬过一个个山头,越过一道道沟壑。现在终于好了,路修通了。为了修这条路,乡亲们没少吃苦,特别是她的父亲,几乎将一生的光阴耗上了。修这条路时,她还出了一笔钱。在沉默一会儿后,她解释说,那钱其实是杨总出的。

杨总,这个无处不在的身影,其实从未离开他。尽管他开着他的车,带着他的女人,冒充着他,去看望他的岳父岳母,以及女方的所有亲人,但他其实一直是跟着他的。车里有他残存的气味,车上女人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他。尽管他没到过这里,但这条路上,却刻下了他的名字。杨先平想,这个杨总,也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汽车像只虫子,往山上缓慢地爬去。空旷的大山,心胸宽广得让人激动。似乎容得下所有的人和事,不管你是长久居住,还是偶尔返回,都不介意。就这样安静地守候着,等待着。

当天完全黑下来时,车灯就如大山的眼睛,在黑暗中透着光亮。又如一只盘坐在暗处的老虎,时而虎视眈眈,时而温情脉脉。再往前是一段泥石路。车子几次熄火,看来已经疲惫不堪了。李小薇说,走过这段路,前面就是大山坳了。杨先平顺着李小薇的手指望去,大山坳虽近在眼前,可望山跑死马,那盘在山头辫子似的泥马路,恐怕还得以公里来计算。

李小薇说,要不,将车子丢在这里,咱们步行上山吧。杨先平没表态,他虽然表面上是杨总,是她的老杨,但他明白,自己始终不是真货。他不过是个替身,替身是没有发言权的。他只得下车,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前走。

半路上,却遇上了李小薇的爹。以及叔伯等一大伙人。那伙人是来迎接他们的。他们打着手电,一路喧哗着,在空旷的山、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温暖。杨先平如遇见了亲人般激动,心里顿时被温暖挤满。李小薇则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她如跳跃在枝头的小鸟,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她的声音,也不再是从广播里传出来的,而是从山涧溪流里流出来的,清澈透亮,毫无杂质。

一伙人,齐心协力地推着大奔,一点一点地向山顶挪去。杨先平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车子每往上推动一下,人们停歇的间隙,他便紧踩刹车。等到人们再次用力推车,他又松开刹车。经过愚公移山式的运动,半小时后,大奔终于稳稳地停在了李小薇的家门口。

叔伯乡亲等人散去。只留下李小薇的爹妈和奶奶,在为他们的晚餐而忙碌。他们的见面,远没有杨先平想象中难堪。他们没有对他进行严厉的审视,更没有对他大发雷霆,挑三拣四,好像他们早已是一家人了。他的到来,不过是平常的回家,再次的相见而已。

这让他硬着的头皮,悄悄地松弛下来。他甚至跟在李小薇的后面,极其自然地喊了爸、妈,还喊了奶奶。那喊声,饱含真情,好像他们真的是自己的爸、妈、奶奶。

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飘来。杨先平好久没闻到这种香味了,那是亲切的家的味道。红辣椒炒肉丝,大蒜叶炒牛肉,清炖土鸡,还有煮腊蹄髈。这些菜,只有最亲的人,才吃得到。他确实饿了,边吃边听李小薇跟他们讲一路的见闻。李小薇讲得手舞足蹈,边讲,还边跟他用眼神交流,他一碰到她的眼神,就不住地点头,对她的讲述表示肯定。她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不时地要跟她的父亲抬个杠,跟母亲撒个娇。

她的父母眼含疼爱地望着她。她还是父母眼中那个霸道调皮的小丫头,只要她想要的,他们就会想尽办法满足她。就算条件再差,也不能让她受苦。就算她给他们找了个大她二十岁的人做女婿,他们也认了。

饭后,他准备去洗碗。她的母亲及时拦住了他。她的父亲微笑着不置可否。李小薇说,你还是去看电视吧。他得听她的,她是他的雇主。他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杨总来了,他会怎么做。

她给他铺床,搬来了厚厚的棉被。他们让他睡在放电视机的那间大正房里。他小声对她说,我随便睡哪都成。他希望睡里面的那间小厢房。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她说,我的父母会善待姑爷,这是你应该享受的待遇。

她忙碌的身影,与在茶餐厅见到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从她的背影看到了余琴。以前,余琴就是这样照顾他的。余琴是个闲不住的人。勤劳善良的她,给了他一个安稳、平和的家。

冬天的大山安静极了。当一切尘埃落定,他的心也渐趋平静。他给儿子杨翔发了个短信。他原本是想打电话的。但在这么安静的夜晚,他实在不敢打电话,他不知道,黑夜的耳朵都藏在何处,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他的心事。他告诉杨翔,他在做一份兼职,给一位老板开车,让他在家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他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直率的性格,注定了人生之路的坎坷多舛。总不能跟孩子说,自己在给别人当替身女婿吧。好在給人开车,也是事实。杨翔是个听话的孩子,没娘的孩子都早熟。杨翔说,爸爸,您就放心地忙工作吧,我会好好在家等您回来的。望着杨翔回复的短信,他的眼泪突然无声地流了下来。

杨先平伸手抹眼睛时,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声音很小,像是压着嗓门说出来的。但在这无比安静的夜里,再小的声音也能听清。

李小薇的父亲说,好是好,就是年龄大了些。李小薇的母亲说,人家一个公司的老总,一点架子都没有,刚才还准备去洗碗,既勤快又老实,以后咱闺女跟着他,肯定享福。李小薇还赖在父母的房间里。李小薇说,爸妈,女儿看上的,不会有错。李小薇的父亲说,瞧你这鬼丫头,好像我的女儿嫁不出去似的!李小薇压抑着的嗓音里带着娇气,说,爸,我说好,就是好嘛。

杨先平听着听着,心里竟然怦怦地跳了起来。虽然李小薇喜欢的人是杨总,但她母亲认可的,却是他。杨总会不会洗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肯定会。自从余琴走后,家里家外都是他一人操持,他早已习惯大事小事一手抓了。既勤快又老实,这个形象的树立,完全是他的功劳。

大年三十早上,杨先平从爆竹声中醒来时,李小薇的父母亲人,已经热闹地忙开了。杨先平闲不住,以前开出租车习惯早起,往往从天亮到天黑,一整天在外面跑,像陀螺似的不停地转。后来没开车了,因生活压力,他一边在城里打散工,一边利用看望父母的机会,去乡下劳动。美其名曰,种有机蔬菜,吃了健康,实质为省生活费。对于农村的一切,他实在太熟悉了。因此,来到李小薇家,他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就如鱼入海,虎入林。只不过,他家没这么远,没这么偏。他家属于丘陵地带,而李小薇家属于山区。但种菜养鸡,放牛养猪,基本相同。众人望着勤快的他,忙碌着农活时娴熟朴实的身影,目瞪口呆。这么个既有钱,又接地气,平易憨实,不摆架子的女婿,到哪里去找?

这是中国传统的年。在这一天中,不管多远,都会赶回家过年。团聚是这个节日,最重要的内容。还有,就是吃。李小薇的父母在忙着弄年饭时,杨先平也过去搭把手。烧火送柴,挑水洗锅。高山上的水,虽不像他家那样,是从井里冒出的,但比井水更清澈甘甜。他经常听老人们说一句俗语: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间有好女,无钱莫想她。尽管带有戏谑意味,但还真有些道理。比如山上的水,一年四季长流不断。另外,那个杨总,如果不是有钱,一大把年纪了,像小薇这样的年轻女孩,会跟他好吗?

他挑着一担水,正往厨房里去时,李小薇起床了。李小薇吓了一跳,一个劲地朝他挤眉弄眼。那意思是,你这么干,那不是在砸台吗?杨总哪是你这号人?他除了指挥别人,何时亲自做过事,更何况,还是些又粗又脏的活!但在父母亲人的眉眼中,她却看出了他们对他的满意。他们竟然相处得非常融洽。

这也是她之前没想到的。她自以为非常熟悉的父母乡亲,竟然并不了解。她还反复教他,怎样摆架子,说官话,做一个真正的杨总,免得露出破绽。没想到,杨先平这个替身,装扮起杨总来,比真杨总还真实,到位。杨先平以自己的本性,将杨总的角色,演绎得活灵活现,很接地气。试想,谁会喜欢一个见人就摆架子,打官腔的人呢?父母亲人的认可,比什么都好。她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效果吗?

接下来,杨先平在李小薇的安排下,着装整齐地去给叔伯乡亲送见面礼。这家两瓶酒,那家几条烟。李小薇见到有老人、小孩的,都是发一个二百元的红包。杨先平跟在李小薇的身后,机械地叫着大伯,二伯,四叔,五姑。将十几年前,去余琴家那套程序,重温了一遍。尽管内容各异,但形式却完全相同。

明知自己是个替身,但还是在众人的打趣下,闹红了脸。他几次将李小薇看成了余琴。幸好他没喝酒,这也是他们约定的唯一禁令。这个禁令是他提出的。首先,他是个司机,懂得酒后开车的坏处。再次,他明白,酒后乱性的后果。那个时候,是多么美好啊,年轻的他和年轻的余琴,以及他们年轻的生活,像蜜,更像花,那是一种盛开在心里的甜。但人生多变,转眼一切成空。可是,他眼前的幸福场面,又何尝不是花不是蜜,不是空?

丰盛热闹的年,很快便在消散的烟花爆竹中远去。短暂的相聚过后,又是长久的别离。汽车尾箱里,装满了叔伯亲人送的土特产。李小薇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到杨先平面前,哭着说,小杨,我把闺女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李小薇抹着眼泪,低着头,一声不吭,可能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李小薇的父亲,颤抖了一下肩膀,转过身去。那驼下去的背,显得无比苍老。与李小薇的父亲相比,杨先平还是显得年轻许多。杨先平突然激动得泪流满面,他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大声喊道:“爸,妈,我一定会对小薇好的,你们就放心吧!”这一幕,让送行的叔伯乡亲,一个个感动得直抹眼泪。

汽车驶出好远了,李小薇还沉浸在与父母亲人离别的愁绪中。很显然,她对他刚才那一跪的表现很满意。这一出,是他们事先没有约定的内容,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但就是在那个时候,那种气氛下,杨先平却那样做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李小薇说,老杨,你刚才那一跪,我会补偿你的。杨先平说,那是我的真情流露,自愿的,不计报酬。

从年二十九到正月初三,共五天时间,李小薇给杨先平五千元。杨先平坚决只收三千元。这笔收入,是自杨先平卖掉出租车以来,最高的。平时,他要么在老家帮父母种地,要么在城里或乡下打散工。还有几次,在几家公司应聘司机和保安,人家说他年纪大了,干了几天,一分钱也没给,说试用期没工资。这让杨先平很愤怒,也很无奈。

像他这么大的年纪,能碰上李小薇这么好的雇主,给出这么好的工作,已经很难得了。没想到,收入还高得令他感到愧疚。他自嘲,我当了一回特型演员。好在李小薇也没再坚持。她说,那好吧,你帮了我的忙,我先记着。说不定,以后还要找你这个特型演员帮忙呢。

杨先平给父母买了保暖衣帽手套,给杨翔买了学习用品,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吃的东西,他只在超市买了些糖果糕点,其他都是李小薇给的。李小薇从车尾箱里,拿出几块干牛肉,和几只板鸭、板鸡,硬要他带上。她说,将你借给我,陪我的父母过年,你的家人却没人陪伴,现在你可得好好陪陪他们。他点头说是的,我得回去给他们补个年。

他欠他们的太多了。为了给他减轻生活压力,父母好久没添置衣物。儿子杨翔也是个听话的孩子。别的小朋友经常去吃肯德基,他从没提过要求。一次,他们父子经过肯德基快餐店时,杨翔直往里面瞅,他就说,要不,咱们去吃一顿?杨翔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那种洋快餐没营养,还是回家做饭吃吧。

杨先平又恢复了找工作,打散工的日子。这种日子,就如一只无形的网,他就是网里的鱼,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脱,躲不开。慢慢地,他不再挣扎。明知是徒劳,明知越挣扎越痛苦,不如妥协,不如顺从。虽然身体疼痛,但思想的麻木能减轻内心的苦痛。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想一想那个叫李小薇的女子,和那个叫大山坳的村庄,以及在那里上演的一段戏。那段戏的主角,竟然是自己。尽管是个替身,但生活中,都是主角,又都是观众,谁又分得清,哪是戏,哪是人生呢?谁又分得清,谁是演员,谁是替身呢?这样想一想,杨先平很快又忘了,毕竟生活最重要,活下去最重要。就如溪水流入大海,再多艰难险阻,也得往前奔,往前闯。

杨先平没想到,半年后,李小薇会再次找到他。李小薇没给他电话,就直接找到他的家。一套两居室,二十年房龄的旧楼。余琴生病时,本想卖掉,但余琴不肯。余琴说那是他们在城里的根本,何况杨翔还要在城里读书,他这才改卖出租车。因为房子位于不起眼的老城区,他不想对李小薇说起。在她一再追问下,他才说过一回。就是那轻描淡写的一回,她便记住了。李小薇是个有心人,心细如发,又善解人意。她说,杨师傅,上次多亏你帮忙,陪我的父母,过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年。

这是她长这么大,让父母过的最满意的一个年。他们很满意,也很满足。直到现在,还对他念念不忘。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和谢意,她亲自上门来看他。当她高挑的身子,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竟然有点认不出了。那个大山坳的野姑娘,又恢复了城里女人的装扮与高贵。

她给杨翔买了台学习机。她曾听他讲起过杨翔,那个爱学习,肯动脑的聪明孩子。杨翔上初中了,住校。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学习机,说你怎么这么客气。她又拿出一个银手镯,说是送给他爱人的。杨先平没接手镯,只感觉眼睛一热,泪水便饱满地充溢了眼眶。

李小薇有点愣怔。她顺他眼角的余光,望到了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善良,而多磨难的女人。她也瞬间红了眼睛,一边抹泪,一边说,对不起。杨先平说,她是个好女人,可惜命不好。她静静地站着,望着墙上的她,不说话。像是在心里,默默地与她交流。杨先平接着说,她,是患胃癌走的。

“胃癌?”李小薇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身子晃了晃,总算没倒下,“这么说,这个病,没法治了?”杨先平还沉浸在失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尽管做了手术,但还是走了。”

李小薇如遭雷击。她此来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再请杨先平当替身。她的父亲患了胃癌。她的父亲,此时正躺在医院里,等待手术。他希望还能看到杨总,他的女婿。

“不知他还能不能熬到今年过年。”李小薇哭着说。李小薇耸动双肩,不停地抹泪。那泪源源不断,似要将所有愁怨悔恨,洗刷干净。杨先平当然不会拒绝。事实上,自年后,他就没再干过什么正经工作,也没获得过多少收入。他甚至还在心里隐隐地想过,她会不会再次聘用他,当杨总的替身。没想到,他的期待,这么快就变成现实。只是,那么好的一个老人,他曾经喊过爸爸的人,眨眼间,怎么就患胃癌了呢?老天爷为何总是这么对待好人呢?他宁愿李小薇不曾来过,而她的父亲也不曾患病。

李小薇说,我知道,让你为难了。上次是过年,喜庆,现在是见病人,晦气。但是,我实在没别的办法。杨总他,没空。就算有空,我的父母也不认识他,他们只认识你。不过你放心,这次,我会多出些费用。

杨先平打断她的话说,小薇,你放心,费用多少不要紧,这个忙,我肯定会帮的。老人不容易,何况,我跟他还挺有缘。见杨先平喊她小薇,李小薇終于破涕为笑了,就如一个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截漂浮的木头。有了这截木头,她就有了力量,有了希望。她也不喊他杨师傅了,她改口说,老杨,谢谢你。

李小薇父亲的精神状态不错。当他见到杨先平时,尤其高兴。但更多的是歉意,是内疚。他反复地说,你这么忙,还来看我。一点小毛病,不值得兴师动众。口头上虽埋怨小薇,不该将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他,但内心却是愉悦的,踏实的,满足的。小薇悄悄地告诉他,父亲还不知自己的真实病情。这是很多亲人,都说过的善意谎言。他对余琴也是这样。余琴到死,都不知自己患的是癌。

因有过一次经历,他对这种病人的护理,病情的发展过程,都非常了解。他忙前忙后,像真正的主人。反而是李小薇,却插不上手。李小薇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依赖。哪怕他上个厕所,只一会儿工夫未见他的身影,她便如失去航向的帆船,在内心黑暗无际的水面,无助地旋转。

特别是手术室外漫长的等待时,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她真不知如何应对。就是她的母亲不在时,她也没这么强烈的,内心空洞的感觉。快到中午了,面对依然紧闭的手术室,她的母亲说,要不,我去买几个饭,你们都吃点吧。她无声地点点头。母亲刚转身,她就像抽干了血液,瘫软在他的怀里。她哭着喊了声老杨,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知道,她只想扑在他的怀里,痛快地哭一顿。如果不让内心的担忧,恐惧与痛苦,通通发泄出来,她会崩溃的。但他却看到,她的母亲竟然折了回来。她可能是想问问他们,喜欢吃什么。看到他们时,她的脸上挂满心疼。

他本能地想推开李小薇。但李小薇的情绪已经决堤。她不管不顾地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好像不让她发泄完,积郁在胸的情绪,她就不会撒手似的。李小薇的母亲,红着眼睛无声地走了。她的表情,虽有痛苦,但眼里,分明闪烁着宽慰之光。

手术很成功。她们母女,为医生的这句话,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个医生,也曾同样因余琴的手术,说过同样的话。他的预感,如黑压压的云层,将他的心紧紧地包裹着,使他透不过气。那是不好的预感。事实上,一切程序,都是按部就班地走着,就如一条早已铺设好的铁轨。所有人都注视着那辆火车,一丝不苟地,顺着既定的轨道行进。

协助医生护士给老人化疗,给老人端屎倒尿,陪老人聊天讲笑话,这是杨先平的日常工作。接待来院看望老人的亲友,自然是李小薇的事情。李小薇的母亲,因家里还有事,只得两头跑,有时好几天不见面。杨先平以自己的方式,尽全力照顾着老人。他很庆幸,在余琴最后的日子里,他陪她聊天,给她讲笑话,让她度过了那段美好的时光。

既然自己是杨总的替身,他就有义务替杨总,照顾好他的岳父,让他开心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同时也让李小薇,尽可能地不留遗憾。

老人的亲友,包括医生护士,都夸赞他有个孝顺、有出息的女婿。老人整天将得意挂在脸上,那高高昂起的头颅,令杨先平见了,不由得暗自神伤。他明白,老人内心的伤痛。在农村,没有儿子,那是一种怎样的自卑。现在,他拥有了一个比儿子还孝顺,还有出息的女婿,他没理由不扬眉吐气。

一切都是按正常程序在走。医生护士,李小薇母女,以及所有亲友,都为老人成功出院,而感到高兴。好像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已经过去,接下来就是风和日丽,万里晴空,一帆风顺。他默默地在心中祈祷,但愿奇迹出现。老人被安排回家静养。在余琴回家静养的那段日子,杨先平从没想过她会离去,也以为从此,好日子会长伴在身。他跟李小薇以及她的亲友一样,认为老人的病好了,一切苦难都过去了。

在老人静养的那些日子,他隔三岔五地去看望、照顾他。但大多数时,他在家等待。他希望等到好消息。但愿望往往与事实背道而驰。火车在既定的轨道,没有出轨,没有绕开死神的陷阱,走向新生。老人在走完所有程序后,去世了。与余琴的结果,完全一样。

电话里,李小薇的声音,忽高忽低,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空中无力地飘荡。他知道,她的心失去了方向。她在寻找一个,能够暂时倚靠的枝头。让她疲惫的身体,无依的灵魂,稍做停留。让她深陷泥沼的心,找到坚强的力量,正确的方向。他坚定地说,别怕,有我呢。我马上就到。他知道,此时除了挺身而出,其他都是多余。无须语言,我在,有我,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她憔悴成了一张白纸。他的出现,让白纸瞬间开出了细碎的小花。让她的心里,滋长出了阳光与生机。他披麻戴孝,痛哭流涕,堪比真正的孝子。她知道,这不是替身能够做到的,那是他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他一定是在与老人相处的过程中,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他朴实真挚的言行,给她的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暖的力量。就是这种力量,在支撑着她不断前行,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她也有勇气踏出一条路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不能亏待了他,这次的难度,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的表现,震撼了现场所有亲友,就算是女婿,也不见得能如此,何况他们还未正式摆酒成亲。在乡村,没摆酒,没请媒人,就算不得真正的一家人。当然,李小薇的父母除外,他们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们的思想未受传统束缚。虽同是乡下人,住在离城市遥远的山里,行为生活上与山里人一样。但他们能接受新思想、新事物。如果是别人家的女儿,在外找了男友,都住到一起了,还久拖着,不结婚,肯定有意见,轻则善意提醒,重则发飙耍横,那也不为过。

但他们没有。他们甚至从未在年轻人面前提起过。他们相信年轻人自有他们的道理。他们相信水到渠成,相信天作之合,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散不了的,打也打不散。聚不成的,强求也无法长久。

他与老人最后相见时,老人已瘦得皮包骨头。病魔能摧毁一个人的身体,但却摧不垮一个人的意志。只要进食,他就会翻肠翻肚地吐,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所以,他尽量不进食,只靠水来维持生命。长时间未进食,老人气若游丝,虚弱得就如风中的一盏灯,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但老人依然要听他讲笑话,陪他聊人生,甚至聊生死。与一个将死的人聊生死,确是一件困难的事。余琴至死,杨先平都未与她聊過生死。他如走地雷阵般谨慎,可老人非常坦然。也许,只有到了生死关头,人才会看轻生死吧。

老人还幽默地讲起年轻时,他们自由恋爱的故事。那时的乡下,自由恋爱可是个新鲜事物。但他跟李小薇的妈妈,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在没有媒人,没有聘礼的情况下,坚决地牵手了。尽管他们的生活一直艰难,但他们有爱情。有时候甜言蜜语,也是可以当饭吃的。还暗示他,以后对小薇,得多点甜言蜜语。物质终有腐烂的一天,但甜言蜜语,却永远保鲜,能让女人无悔无怨地终生守候。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的棺木前。“爸爸,我来晚了。”他长嘶一声,有如石破天惊。让众人一齐注视,忍不住纷纷抹泪。他对着老人的遗像,泪如雨下。只有他知道,他一半是在哭老人,老人对他寄予厚望,他却在老人面前演戏。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洗去自己内心的愧疚。还有一半是在哭亡妻余琴。他是在以这种方式,释放压抑在心的苦闷,与对她的真切思念。

他与李小薇,披一身孝,以夫妻的名义,送走了老人。黄土张着长方形的巨口,一点点将棺木吞噬,将人的一生珍藏,风干在亲人的心中。一切都尘埃落定。人的一生,都在诠释盖棺定论。这是人类的宿命,谁也逃不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再好看的戏也要剧终,再真实的戏,也是假的。曲终人散,是所有戏曲的最终归宿。看戏的人,看过了,也就忘记了。演戏的人,演过了,自然也得放下。生活还得继续,路还得往下走。

杨先平明白,他与李小薇,缘起于戏,也将终于戏。只不过,他们没像上次,戏一散场就没了音讯,半年都没再联系。这次,他们在同一场戏里,结下了深厚友谊。就如同窗,战友,他们同过患难,共过生死。他们觉得,不能完全断了音讯,时不时还得问候一声,哪怕是在手机上,微信里,知道彼此安好就行。但也仅此而已。

尽管李小薇时常发来问候。有时是节日的问候,有时是嘘寒问暖,更多时是一个小图片,一个小视频。他看完即删,有时不回复,有时简单回复:收到,谢谢,祝好。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他既想得到她的情况,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但又害怕听到她的消息,跟她走得太近。

尽管他依然要靠打散工维持生活,他也没想过再次受到她的雇用。他甚至想,她如果再次请他帮忙,他肯定会拒绝。他还在别人的介绍下,相过几次亲。当然都是无疾而终。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年纪,这很正常,何况他又不是有钱人。

他是在替她不值吗?他为什么要去关心她,替她着想?他不知道那个杨总,对她究竟怎样。但就他有限的感受,他认为他们的情况并不好。对于一个要靠替身,面对女方家人的男人,肯定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有钱吗?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是以假面目示人吗?这与强盗贼子有何区别?

以前,他的想法很单纯,不就是演个戏,赚点钱吗?就像演员,肯定要出演不同角色。电视上还有一种替身,那是当演员无法完成某个动作时,就会请那些有本领有特技的人来完成。还有那些特型演员,因为长得像某个大人物,才有资格出演他的形象。他甚至为自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深感骄傲与自豪。再说,就算不扯演员的事,哪怕就如他打散工一样,给人搬家,给人擦洗抽油烟机,给人代驾,给人接送小孩,都是付出劳动,同样收获报酬,也同样享有尊严。

可是,经过几次去她家,面对她的父母、亲人后,他觉得自己干的工作,远没那么简单。可以说,那根本就不是工作,而是在拿刀子,捅老人们的心。他的付出,并不如人们评价的那样美好。他那是在犯罪,是在作恶。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工作。他不能在偏离道德的轨道上,越滑越远。

所以,他希望与她保持距离。他希望,他们最好不再联系。哪怕她给出的费用再高,他也不想要,不能要。以前,他还觉得有点可惜。这么好的姑娘,就这样被金钱糟蹋了。他还有点想拯救她的意思。后来想想,被金钱糟蹋的,又何止她一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对于那些有自制力,能嚴守道德底线的人,就是金钱想糟蹋,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

曾经,他还试图跟踪过她。他去过她居住的小区。小区离他居住的地方不远,如果不是有高高的围墙阻隔,估计几分钟就能到达。不同的原因,可能一个是穷人区,一个是富人区。这在装修设计上,就有明显的区别。

富人区因为有钱,所以需要显摆。无论是外墙与门面设计,都极尽奢华。还有围墙与门楼,一定要达到防盗的效果,便有了那让人高山仰止的设计,其实防盗并非设计者的本意。让人高山仰止,才是人性的显露。肉不能埋在碗里吃,这是故乡的俗语。如果富而无人知,那将是何等的寂寞?还有进门的路,一定要宽阔,平坦,方便豪车出入。

穷人区则低调隐忍得多。没有围墙,他们能够忍受闲杂人等的吵闹,煤气,水果,菜油,鸡蛋的叫卖声,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窄小的巷道四通八达,他们骑个自行车,便能快速出入。小区的门脸是没有的,名字也是没有的,根本无须别人记住。在外,他们的代号就是贫民区。同样的土地,却人为地划分了等次。

杨先平首先发现的是车,那辆被他开过的奔驰车,然后看到奔驰进入小区。他站在高高的围墙外,从豪华的门楼往里看。他看到她和杨总下车,手挽手地上楼。楼外鲜艳的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耀痛了他的眼睛。他想,假设她的父母亲人,看到他们此刻的样子,会有何感想。他们住着洋楼,开着豪车,躲在高贵的富人区,却无脸面示人。

他们恩爱的样子,以及她对着他讨好的笑脸,令他不齿。因此,他觉得他为她做的任何事情,都遭到了亵渎。对于一个自甘堕落的人,是任何人都挽救不了的。所以,他唯有躲避,唯有拒绝,唯有不与此等人为伍的气节,才是他保持尊严,保持正义的最好方式。

但是,她还是向他发出了邀请。她在微信上说,实在不好开这个口了。他回复说,那就不要开口了。她说,杨师傅,我知道你为难,去年过年,你就没好好陪伴家人。他说,今年,我无论如何是要陪伴家人的。

她还在微信上,喋喋不休。她说,父亲新亡,按老家的规矩,正月初一是要接新香客的,所有亲友都会在父亲灵前跪拜,这就需要有男丁陪拜。没有男丁的,一般都是女婿代替。当然,女儿没结婚的,由女儿陪拜也行,可是,大家都知道有个杨总。并且你的形象,也已深入人心,就算真的杨总去了,他们恐怕也不认可。

杨先平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当然,这一声嗯,在微信上没体现出来。他回复说,恐怕杨总的意见,还是不去吧。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想去,永远都不想去。那边长时间没再回话。也许是在为他的话伤心,也许是对他的失望。他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他将手机一扔,不再理会。

过了好长时间,他拿起手机,才看到她的留言:我知道又让你为难了,你不愿去,我不怪,我只得亲自上阵了。给杨总请个假,就说他在忙公司的事,应该也能蒙混过关。但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你,多次对我的帮助,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他在心里说,能蒙混一时,蒙混得了一世吗?难道想用一生的幸福,来为那个不负责的人买单?作为雇佣关系,他管得有点宽。但面对不公,他也有权选择拒绝。他管不了所有丑陋之事,但可以绕道而行,选择视而不见。

那是个寡淡的年。虽然父母儿子很开心,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心里,却时时想着一个地方,那个名叫大山坳的村庄。他想,没有杨总的出场,她将怎样来支撑场面。她的心里会不会责怪他。他不明白,自己坚决地拒绝,为何换来的,是悠长的挂念。

再次看到她的留言,是一年以后了。她说:“老杨进去了,我好害怕。”老杨进去了?他进哪里去了?他不是个什么公司的老总吗?能进到哪里去?他一定是进监狱了,不然,她害怕什么!

他其实很想去安慰她,但又不想再与那个杨总有任何瓜葛,哪怕是当他的替身,他都深感屈辱。他的内心是矛盾的,纠结的。就是在这种矛盾与纠结中,又过去了几天。几天中,他再没收到她的消息。也许是对他不再抱有幻想,也许是寻到了新的生机,她一直没跟他联系。他想问问结果,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不是个藕断丝连,优柔寡断的人。他知道,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的道理。一旦深入其中,明知是深渊,是地狱,可想抽身,却迟了,难了。

就在他快要将她忘记时,她的电话还是来了。接,还是不接。容不得过多思考,他还是接了。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是派出所的,我们从当事者的手机上发现了你的号码。你是他的亲人吗?她跳河自杀,未遂,现正在人民医院接受治疗。”

电话还未听完,杨先平便直奔人民医院。完全是本能驱使着他,指引着他,去做他需要做的事情。本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总是在危急关头,让人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让你思考,因为人一思考,往往就会牵涉更多的利害问题。

就如街头的见义勇为,因为事发突然,容不得人思考,所以很多人选择挺身而出。如果给出时间,让你分析,再研究,估计决定就变了。变得顾虑重重,变得缩手缩脚,最后错失良机。面对危险,谁不害怕?谁的生命不珍贵?所以,本能,才是英雄。英雄,大多是本能造成的。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口照在她的脸上,就如在苍白的纸上,绘出几朵花儿。她躺在病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像要望穿厚厚的钢筋水泥,让满腔愁怨冲出樊篱,让内心开满阳光。他的到来,令她几近干枯的双眼,瞬间有了生机。她说,老杨,你终于来了。他点头。靠近她的床边说,我来了。她挣扎着坐起来。他想帮她一下。他伸过去的手,刚接触到她,她便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安抚着她,用手轻抚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头发,还滴淌着浑浊的河水。

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他觉得他应该放开她了。他与她,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甚至还不算。他只是个替身,甚至连替身都不算。他们的雇佣关系早已结束。就算是朋友,他们也不应该,或者说,不可以长时间地拥抱。

但她却不肯放手。她的这种反常举动,令他不知所措。只有医生能进行合理解释。医生说,她受到了刺激,她失忆了。失忆了?那她为何知道他叫老杨?为何认得出他?医生说,对于某些特定的人,她应该是记得住的。也就是说,她患的是一种选择性失忆。

他蒙了。他觉得她不应该这样。至少,她不应该记住他。因为他不是老杨,不是杨总。他觉得她应该记住的人,是杨总,而不是他。他推开她,狠狠地,用力地推开她。她的力气显然小了点,虽然被推开了,但她却歇斯底里地,又扑上来,又来扯他的手,搂他的脖子,她不让他走。他说,李小薇,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她说,我知道,你是老杨!他说,不!我不是老杨。我是杨先平,杨师傅!

她不依。她认定,他就是老杨,就是杨总。她对杨先平,杨师傅,完全没印象了。她的手机里,将他的号码存的是老杨。而那个真正的老杨,存的是杨总。他拨打杨总的手机,关机。他猛然想起,她不是说过,杨总进去了吗?他是为何进去的?他犯了什么事?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当官的?开公司的?或者说,纯粹就是个骗子?

总之,那个杨总,她的老杨,就如断线的风筝,消失在了茫茫的天空,无影无踪,好像根本就没出现过,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去车管所查了那輛车的号牌,竟是一辆套牌车,车子也不见了踪影。他去小区,她的房间,房东守在门口已经多时。房东说,她已欠租半个月,如果再不交房租,便将她的东西扔出去。

她与杨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她不顾一切,令她伤心欲绝,令她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问题。但她却固执地认为,他就是杨总,就是她的老杨。他这个替身,被她记得如此深刻。那个真正的杨总,却忘得一干二净。她是在有意忘记他吗?忘记他,便是忘记痛苦,忘记伤害吧,他想。

医生的另一句话,更是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医生说,她已怀有身孕,你这个做爸爸的,要好好待她,不能再让她受到刺激,更不能让她去跳河。天呐,她还怀孕了!天地良心。那可是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并且,他也没伤害她,没让她去跳河。他想解释,想申辩,想说这完全是个误会。他不过是个替身,是替别人受过。他跟她一样,也是个受害者。他不过是跟那个人长得像而已。究竟是他长得像骗子,还是骗子长得像他。他想,自己真倒霉,竟然长了一副骗子的模样。但那些异样的目光,令他芒刺在背。

他不解释,不争辩还好。两口子吵吵闹闹,那是常有的。那些推桌子,摔碗的,那些寻死觅活的,哪里没有。见得多了,也就见惯不怪了。还不是吵了又和,和了又吵。打不散的冤家,吵不散的夫妻。不吵不闹,倒有问题。证明两人死心了,感情破裂了。但是他们不像,他们还在吵,还在闹。吵过闹过,日子还得继续。

如果他解释了,争辩了,退缩了。他们就会认为,他的人品有问题。现在人家都躺在床上了,还怀有身孕,而且她还失忆了,却不要她了,想抛弃她了,想趁机将这个包袱,甩掉了。是不是在外面找小的了?或者说,他就是个骗子,骗了她清白之身,又害得她去跳河。这下,要轮到他跳河了。他就是跳到河里,恐怕也洗不清。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管这个包袱。明知是冤枉,是委屈,他也要受着。明知自己背不起,背不动,也得背着。因为只有这样,才顺理成章,才是人们想要的大团圆结局。因为她只认他,她说他是谁,他就是谁。她的话,无人质疑。因为她是当事人,受害者。哪怕她失忆了,她的话也是可信的。他觉得,只有等她清醒了,真相才会大白。他得耐心地等待。

但也不能干等,还得做些事情。比如她的住院费,他得想办法。孩子是去是留,他做不了主,她更加说不清楚。可时间不等人,孩子是要长大的。孩子长大了,再做决定也就毫无意义了。

长时间耗在医院里,肯定不行,何况他也耗不起。他只得将她安排在自己的两居室里。她的房租也不是他付得起的,只能退房。她的东西,暂放在他家里。这没有问题,哪怕再小的家,也容得下她的东西。何况她的东西并不多。原本,他是不想管这一切的。可是,全是那个叫本能的东西,给害的。本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何人的身上,要长这么个东西,害得他无端多出许多麻烦,平添诸多烦恼。

他不敢贸然将她送去老家。毕竟,她的故事,还未在老家传播。万一她清醒了,记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而他却将她不愿示人的事,全抖了出去,害她颜面尽失,害得她的家人,她的母亲,在老家无法做人。那时,他怎么面对她?怎么向她解释?所以,他决定将她的母亲接来。他不敢告诉她母亲实情。他只是让她的母亲,来照顾一下自己的女儿。

她的母亲对他们住在这么栋旧楼里,没什么异议。毕竟是从乡下来的,城里的事,她知道甚少。哪个城市不是拥挤的,嘈杂的?只是女儿的神情不太对。以前那个活泼好动,爱说爱笑的她,为何表情木然,时时发呆?

好在她还认识自己的母亲。母亲和老杨,这是深刻进她记忆的两个人。杨先平知道老人家心有疑虑,但他不能告诉她实情。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实情。杨先平说,妈,因为小薇怀孕了,医生让她多卧床休息,需要人照顾,我还有工作要忙,她就交给您了。

尽管她有疑惑,但也只得住下。她希望从女儿口中了解更多,但显然是徒劳的。从杨先平的言行中,她敏感地发现,他们的生活一定出了变故。因为之前的老杨,是杨总,穿着光鲜,出手大方。可这个老杨,穿着普通,似乎还干着出力流汗的工作。他们的公司呢?莫不是做生意亏本了?但两人不说,她也不好多问。只要他们关系和睦,一家平安就好。钱多钱少都要过日子。她一生跟着李小薇她爹,窝在穷山上,不也过来了?

还有一个杨翔。杨翔每星期要回家住两天。其实,她以前也从小薇口中隐约了解到,老杨还有个儿子。他的妻子病逝了,只给他留下个儿子。这么大年纪,有个儿子,很正常。

她是个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她不但照顾女儿,和女儿肚中的孩儿,也尽心照顾杨翔。李小薇在母亲的照顾下,一天天好了起来。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身体状况,都有了很大好转。她爱说爱笑了,她还跟杨先平说起他们的宝宝。她让杨先平去摸她的肚子,说这个小家伙,居然在肚子里翻筋斗呢。这时的她,是快乐的,纯真的,她要求他摸她的肚子时,眼里满是疼爱。她说,老杨,你看咱们的宝宝,真是个调皮的家伙。

住也是个问题。李小薇的妈得住一间房,他跟李小薇住一间,杨翔偶尔回家住客厅,这是最好的安排。两人没结婚,按规矩是不能同房的。但是现在,她都怀孕了,却要跟她分房睡?这点,李小薇的妈妈也不会同意。

虽然睡在一起,虽然李小薇认定了他,他也不能胡来。她是因为失忆,但他没失忆。她的心里不清楚,但他清楚。表面上,他认了这个包袱,将它背上了,也就行了。可不能有实质上的行为,他不能乘人之危。如果那样了,他与杨总有何区别?他最恨的,就是杨总那样的人,他打死也不肯做那种人!

但李小薇那关不好过。白天还好说,晚上夜深人静了,两人躺在床上,总得干点什么吧?完全无动于衷,倒引起她的怀疑。她会不停地追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是不是又跟别人好了?她是不能再受刺激的。于是,他就说,你有身孕了,医生说不能同房。她就笑了,说,你还挺会疼人。

他实在躲不过了,就说,妈在家呢。她又说,她不是在另一个房间吗?不要紧的。他的反应还算快,说,房间不隔音。她又笑了,笑容里有妩媚,还有小小的狡黠。她紧紧地盯着他看,像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讲究的人。接着,她叹了口气,像明白了他的心思,说,是妈在这里,你心里有压力吧?他像终于找到知音般,会心地说,是的,媽在这里,我心里害怕,一害怕,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可李小薇的妈,还惦记着家里。家里还有猪,牛,鸡,菜园等,需要她。所以,偶尔她还要去大山坳。她得两边住,她就不能长时间,成为他的挡箭牌了。她不在时,就是杨先平照顾李小薇。直接而单独面对她时,就免不了产生纠纷,产生无尽的纠缠与烦恼。

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就是一个不断产生纠纷,解决纠纷的过程,这让他很苦恼。好在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这又成了他新的最有力的借口。李小薇的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的婚事。没怀孕倒没什么,怀孕了,就不能再拖了,得举办婚礼,得结婚。

杨先平显得很为难。她们不清楚,可他清楚呀。他想,干脆将真相告诉李小薇的妈。不然,他一个人可扛不住。两个人扛,总比一个人扛好。兴许两人一商量,事情又有了新的转机呢。将问题抛给了李小薇的妈,等她接过担子,他就没事了,解脱了。

但几次想说的话,又被他咽回肚子里。不是害怕李小薇的妈受打击,是害怕李小薇死缠着不放。她一口咬定,她妈肯定相信她。关键时刻,她们还是亲的。哪有当妈的不护自己女儿的?他若跟她好,他便是女婿,家人。他都对女儿不好了,他肯定就是别人,陌生人。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这样看来,他是说不清楚的。

但是这个婚,结还是不结?李小薇的妈,跟她爸一样通情达理。她说,我知道你们现在情况不太好,生意做得不顺,婚礼可以不举行,但结婚证得有。没有这个,我这个当妈的不放心。话说到这份上,杨先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就是扯个证吗?扯个证又不要钱。碰上这么好的丈母娘,应该是他的福气。可他还犹犹豫豫,不知好歹。

杨先平咽了口唾沫,喉结在脖子上,艰难地滚动着。好吧。他说,我们明天就去扯证。带上户口本,身份证,两人坐一起照个相,证就到手了。一个丧偶,一个未婚。谁也不能阻止他们扯证,结婚。杨先平苦着脸,李小薇却笑得很灿烂。对于他来说,是被逼的。对于她来说,却是渴盼已久的。她没理由不高兴。这下好了,她们母女,一个高兴了,一个放心了。但杨先平的心,却乱了。

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怎么过?本来就过得很勉强。现在一下子多了几张嘴,肚子里的那个,更是需要营养,还得经常去医院检查。他问李小薇,以前,你还有点积蓄没有?他知道,她没上班,没工资,但那个杨总出手阔绰,应该会给钱的。最起码,在他认为她还有利用价值时,会给她钱的。李小薇翻出一张银行卡,她说不知这个里面是否有钱。可是,她竟然想不起密码。好在她的身份证还在,只能用身份证挂失了。

他拿着她的银行卡,身份证,去了银行。在路上时,他觉得还是先试一下她的生日,一般都是用生日设置密码的。没想到,这一试,竟然成功了。卡里有十五万元钱,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他们开支好长时间了。但坐吃山空呀,吃完这十五万,以后呢?他就跟她商量,能不能用这笔钱,跟别的出租车搭个伙,一人一半股份,他想开出租车。

她们母女均是通情达理的人。她们知道,他的生意失败了,车也卖掉抵债了,现在帮他一下,也是应该的。帮他就是帮自己,她们同意他的想法。

就这样,杨先平又开起了出租车,这是他的老本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干起老本行。他恨不得将这些年,浪费的光阴,失去的时间,一下子全跑回来。他耽误得太久了,头发都熬白了。他主动要求开夜班,这样,他不但可以跑更长时间,还能赚更多钱。他要尽快赚够十五万,说不定哪天她就清醒了,他得赶紧将她的钱还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夜生活。晚上拉的客,比白天还多。更重要的是,他不用在晚上,独自面对李小薇了。

不是他不想。四十多岁,如狼似虎的年纪,哪有不想的。而且是双方自愿的,还是合理合法的,但他不想当那个杨总。两人虽然都姓杨,长得像,但人的本质有区别,这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这样想时,他就心安了,理得了。

他晚上跑出租,白天打理一家人的生活,还时不时陪李小薇去产检。生活过得忙碌而充实。李小薇的肚子隆起好高了,白天他睡一覺后,就起来陪她去院子里散步。邻居们看见了,就一个个猜她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有说男孩的,有说女孩的。

她则一脸认真地问他,想男孩还是想女孩。他一时被问住了。他在心里想,那个杨总,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可能根本就没想过吧。他应该是不希望有这个孩子的。不然,他为什么不管她了?不要她了?不管她,不要她,那不就等于,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瓜熟蒂落,李小薇生下个女儿,像她一样漂亮。可她硬说长得像他,他们争论了好长时间,她竟然生气了。她圆睁杏眼说,她不像你像谁?难道你怀疑,她不是你的孩子!他不说话了,他无话可说了。众人一齐将目光望向他们。她气得脸色发白,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要他给孩子取名。他说他取不好。她又生气了,说,你的孩子,就得你取名。取不好也得取,只要是你取的就行。哪怕是叫阿猫阿狗,都行。他无可奈何。随口说,那就叫杨好吧。她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杨好,杨好,你爸爸给你取名了,你有名字了。他想起《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当他有名字时,也是这么高兴的。她跟孙悟空有个共同点,就是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当然,她比孙悟空幸运,她有母亲。还有个替身父亲。

他们还回过一趟大山坳。乡里乡亲,全都围过来。家长里短,嘘寒问暖。当问起他们何时摆的酒,何时结的婚时,李小薇的母亲全都代替回答了。她说,他们在城里摆的酒,在城里结的婚。众人点头,表示应该。李小薇的母亲,也是个要脸面的人。李小薇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是因为脸面,才请个替身呢?一定是这样的!

面对挂在墙上的李小薇的父亲,杨先平百感交集。如果他还活着,他一定很高兴。因为他给他带来了女儿,外孙女,还有他这个替身女婿。他肯定会忙前忙后,招呼他们吃喝。搂着外孙女不撒手,一个劲地让她喊爷爷。是的,喊爷爷。

这是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跟杨先平讲的私房话。他一生无儿,只能做外公,他曾经梦想过,有人喊他一声爷爷。杨先平当即表态,等小薇生了,就让孩子喊他爷爷。那时,他不过是敷衍他,逗他开心而已。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那不是他的孩子。是杨总的孩子。他这个替身,是在替别人表态。替别人表的态,多数是没效的。没想到,他还真做到了。他一本正经地抱着小杨好,站在遗像前,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爷爷。

小杨好不会喊,只是哇哇乱叫。那声爷爷,是他替她喊的。他能替她的父亲,也能替她喊她的外公一声爷爷。他认为,他有这个资格。他仿佛听到,老人爽朗的回答声和笑声。那笑声,在堂屋里回荡,久久不散。

杨先平突然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他觉得他自始至终,就是那个老杨,杨总。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替身。他就是他。在李小薇眼中,在李小薇母亲眼中,在挂在墙上的,李小薇父亲眼中,在大山坳所有人眼中,他就是杨总,是她的老杨。

似乎所有人都是清醒的,只有他是糊涂的。他究竟是谁?杨总又是谁?他不知道。因为没人相信他不是杨总。他如果说他不是杨总,别人就会说他是骗子,是陈世美。没良心。他不知道,他应不应该承认,自己就是杨总,是杨好她爹,是李小薇的老杨。

生活如陀螺,不知是谁手握岁月的鞭子,在忙碌的旋转中,一天天过去。又像复印机,不断地复制昨天。杨先平开出租车赚钱养家,李小薇负责带孩子,张罗料理一家人的衣食。假设生活在这种模式下无限复制,谁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丈夫踏实肯干,妻子美丽贤惠,这是人们眼中,标准的美好家庭。若干年后,当他们老了。后代的后代,也成长起来。又有谁会怀疑,他们不是一家人?谁又会怀疑,他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外公、外祖父、外曾祖父,那个名叫杨先平的人,竟然是一个替身?

显然,这天太漫长。人的一生中,要发生很多事。有很多情节需要演绎,但影片的时长有限。如何在规定时间内,编入更多情节,就需要压缩时间,让情节变得紧凑。怎可就这样潦草地,令男女主人公老去呢?他们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不可能就这样平淡,安静,毫无悬念地,过完一生。

接下来,李小薇毫无征兆地醒了。也不是全醒,类似于半梦半醒,她首先认出的是杨先平。晨光初露,窗外渐次喧哗时,杨先平才回家。开一晚上出租车,疲倦如窄小的外套,将他裹紧,令他浑身感觉不适。他有些踉跄的脚步走近家门时,杨好正在吵着要爸爸。杨先平在楼下就听到了哭声,他的心已飞到楼上。他的脚步,总是赶不上心的速度。他紧追着心,三步并作两步,刚开门进入卧室,杨好便扑了过来。他搂着杨好,亲着她的小脸蛋。杨好喊爸爸。小脸蛋上还挂着,令人心疼的泪珠。

李小薇望杨先平的眼神,突然变得陌生。她奇怪地问,杨师傅,你怎么来了?然后她跑过来,抱住杨好,说,他不是爸爸。他是——叔叔。

杨先平突然呆住了。以往这时,他肯定会洗漱后吃早饭,然后好好睡一觉。但现在,他的睡意,如小偷遇上事主,一阵慌张后,突然逃得无影无踪。他明白,这是她清醒的表现。其实,这也一直是他盼望的。他希望由她来向她的母亲、乡亲,以及世人,说明一切。这比他说的更权威,更令人信服。从此,他们又回到各自的位置,就如两颗错轨的星球,又可以回到各自的轨道,继续运行。但是,当她真的清醒后,他又失落了。原本热闹、温暖,在世人眼里和谐幸福的家,也就散了。

他试探着问李小薇,你,都想起什么了?李小薇反问他,我为何住在你家?我的家呢?杨先平想告诉她,她的家已经没了,因为那是租的房子,出不起租金,那就是别人的家。还有那个人,他不想跟你过了,那么,他就走了,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如果还当他是自己的家,那家就破了,散了。但他没有说,他依然试探着问,你还记得老杨吗?那个杨总?

她用力地想,似乎那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她一边扯着头发,一边想。好像要将藏在脑袋里的记忆,用力扯出来似的。但是,扯着扯着,还是卡壳了。她说,你不就是老杨吗?杨先平,杨总,杨师傅。

看来,她还是没想起杨总。或者说,她还不希望想起杨总。她的脑袋里,关于杨总的记忆,因某件事情的刺激,而關闭了。只是,她越来越明白他们的关系了。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朋友?亲人?总之,不是夫妻。她说,杨师傅,我不能总住在你这里,我要回家,回自己的家。

面对半梦半醒的她,他没法跟她解释。可她又吵闹得厉害。她抱着杨好,想往外走。她还记得杨好是她生的,是她的女儿。但是,杨好却要他,杨好喊他爸爸,他也认可了这个女儿。自出生就是他带着,天天在一起。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没感情呢。他的心一阵疼痛。原本,他觉得一切都是包袱时,想甩又甩不脱。现在,他觉得那不是包袱了,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却要离开他。那种撕裂的疼痛,令他无法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就如壮士断腕,需要忍受钻心的疼痛,更需要巨大的勇气。

幸好李小薇的母亲来了。她是传统型的贤妻良母。凭她的社会阅历,与人生经验,是不会允许女儿胡闹的。她一边安慰女婿杨先平,让他先去睡觉。一边劝慰女儿,你们都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可不许胡闹。

李小薇只有对母亲,始终是熟悉的,认可的。她说,妈,你肯定搞错了。我跟杨师傅,是朋友。李小薇的母亲是个明白人,懂人情识大体。她说,我知道,你们以前是朋友,但现在,已经是夫妻了。你们还生下了女儿杨好。虽然没举行婚礼,没摆酒,但你们已经领证。也就是说,在法律上,已经是夫妻了。

李小薇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她对领证呀,结婚呀,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一着急便埋怨母亲,你竟然在我毫不知情下,让我跟杨师傅结婚?李小薇的母亲,从柜子里翻出结婚证说,你这个傻孩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你不知情?这事,能在你不知情下办得成吗?你不同意,你不到场,谁都替代不了你的!

结婚证上,确实有她跟杨先平的合影。从照片上的表情看,她很高兴,还一个劲地往他那边靠,很显然,她是愿意嫁给杨先平的。但杨先平的表情,却有些勉强,笑得也挺尴尬,莫非他是半推半就?

李小薇很生气,她不知道要跟谁生气。总之,看谁都不顺眼。她隐隐地感觉到,还有个什么人,在等着自己。那是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于是,她说,如果真的结了婚,也得离。

这是李小薇的母亲不允许的。她是个既通情达理,又传统保守的女人。她信奉两情相悦,支持恋爱自由,但也坚守从一而终的底线。她说,证也领了,孩子也有了,又去离婚,丢不丢人?既然要离婚,当初就不该结婚呀,当初干什么去了?两个人过日子,不是过家家,今天好了,就恩恩爱爱,明天不好了,就鸡飞狗跳,要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哪有不吵嘴不闹别扭的夫妻?但吵过闹过,还得接着过。

李小薇不再说话。也许她已经明白,自己就是再吵再闹,也没有用。她得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只有追根溯源,了解事情的真相之后,才能解决根本问题。她像个侦探,在家里搜寻,不放过任何角落。她希望从蛛丝马迹中,找到有用的线索,破解心中的难题。

杨先平很想趁机向她们母女道明真相,但又害怕她们不相信自己。因为李小薇还处于半梦半醒中,她就像一棵长在墙头上的草,有可能倒向那边,也有可能倒向这边。她究竟倒向哪边,谁也说不清。李小薇的母亲,为了女儿的利益,不可能向着他。她对他的好,对他的宽容,全是因为他对自己女儿好,他是他们家的女婿。归根结底,还是女儿重要。所以,杨先平觉得,自己还得继续装糊涂。只有等到李小薇真正清醒,才可能真相大白。

十一

表面风平浪静的海面,底下很可能暗流汹涌。杨先平也不清楚,何时会狂风大作,何时会大雨倾盆。这艘飘荡在大海上的航船,随时都会遇上惊涛骇浪,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首先需要面对的是睡觉问题。

以前,一张床三人睡。杨好睡中间,踢了被子,尿了床,打个喷嚏,咳个嗽,两人都能照顾到。现在不行了。李小薇不可能跟他睡一张床。但凡是个正常的女人,都不会随便跟男人睡一张床。何况他们并未产生爱情,也没有婚姻的约定。那张结婚证,因不是两人的本意,所以在他们的心里,不过废纸一张,谁也没将它当回事。

分房睡,条件有限,何况李小薇母亲那关也过不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决定,一个睡床上,一个打地铺。李小薇要带孩子,当然得睡床上。杨先平对于打地铺,无怨无悔。他觉得自己是男人,就应该有担当。好在他晚上在家的时间有限,也正是逃避独自面对李小薇,他才选择开晚班出租车的。

李小薇终于想起了那十五万元存款。在杨先平一番解释,和母亲的力证下,李小薇没再提出异议。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出,李小薇的涵养。另外的原因是,毕竟要靠他过日子。他们的生活费,都来自他开出租车的收入。

李小薇如一条渐渐解冻的蛇,从冬眠中,一点点地醒来。她的记忆,也在春光明媚中,一点点复苏。复苏后的李小薇,带给他的是激情四射的活力,还是尖锐伤人的毒牙,他不知道。他期待着。要么真心相守,要么分崩离析。

杨先平利用单独相处的机会,跟李小薇讲他们的故事——她和两个老杨的故事,试图唤醒她的记忆。他知道,她的记忆,迟早会苏醒的。与其痛苦煎熬,不如快速了断,长痛不如短痛。慢慢地,他与她的那部分,都被记起了。像是失而复得的照片,从她的脑海深处,被找到了。但是,关于杨总的那部分,却始终不见踪影。也许,在她的脑海中,有一片杂乱无章的地方,那里所堆东西太多,林林总总,纠缠不清。杨总的那些照片,便遗失其中,不管如何翻腾,总是找不到。

杨先平想到了杨好。杨好就是撬动李小薇记忆巨石的杠杆。杨先平问,你知道杨好的爸爸是谁吗?李小薇显然回答不出。她知道不是他。她已经记起了他们交往的点点滴滴。在她心里,他就是一个朋友,一个熟人。他不可能是杨好的爸爸。那么,杨好的爸爸又是谁呢?既然是她的女儿,那杨好的爸爸,肯定是她的丈夫,或者是她的爱人。她的爱人是谁?

杨先平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引蛇出洞地,将她冬眠的记忆,引向明媚春光的。她不出声,冥思苦想的样子。他接着问,是不是商人,开公司的?是不是当官,从政的?我记得,你还说他进去了,是进哪里去了,监狱吗?是犯什么错误了,贪污吗?

杨先平顺着自己的思路,也顺着正常人的思路,一路一路地问下去。当说到进去了时,她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她有反应了,证明杨总的进去,对她震动很大。杨先平趁热打铁,他希望一举攻下这个堡垒。后来,你怀孕了。可是,怀孕了,你應该跟杨总商量结婚的事,为何要选择跳河呢?

李小薇一声尖叫,双手捂着脑袋,不停地摇摆。问话被迫中断,她肯定想起什么来了,她的脑海中在还原现场,那个可怕的现场,令她惊慌失措,不愿回首。她的记忆再次关闭。

当然,他的努力也不是徒劳的。毕竟已掌握初步情况。这两个关键点,一个是杨总的进去,还有一个是她怀孕引发的矛盾。杨先平一遍遍地猜想、假设。那个杨总与她的故事梗概,慢慢地清晰起来。杨总的行为与形象,也渐渐浮出水面。

他决定再找机会,以便顺藤摸瓜,各个击破。李小薇的母亲说要回大山坳几天,走时不无纠结地交代,让他多照顾她。她最近神情恍惚,心事重重,可不能再出意外。他点头说好,妈,您就放心吧。我跟小薇,好着呢。我会尽心照顾她,照顾杨好,照顾这个家的。李小薇的母亲,放心地走了。

整个晚上,杨先平都在回味李小薇母亲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了身上的压力。到点,他就交班回家了。他要兑现自己的承诺,好好照顾她。

他上楼的脚步有些迫切。他希望看到她平安、熟睡的样子。李小薇熟睡了,但似乎并不平安。因为她没有睡在床上,而是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杨好则挤在她的身边,睡得正香。他的心里一慌,冲过去喊小薇。李小薇没有反应。掐人中,终于有了动静。李先平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

显然,李小薇已经昏厥一段时间了。是什么引起她如此过度反应的?他在现场她留下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秘密。手机界面上,是一个未播完的视频新闻。杨先平点下重播,视频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与他长得很像。那个男人叫杨天赐,正是他苦寻的杨总。

杨天赐是一个流窜犯,在全国各地作案多起。主要是非法集资,然后卷款潜逃。他扮成政府官员与成功商人形象,不但骗财还骗色。大量群众被骗,多名女性受害,李小薇只是其中之一。

面对法官,杨天赐低头忏悔,痛哭流涕。这个结果,杨先平早就猜到了。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在视频的最后,杨天赐竟然痛苦地喊起了李小薇的名字。他说,她是他此生唯一爱着的女子。现在,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与她再续情缘了。

显然,李小薇没看完视频便昏倒了。也就是说,杨天赐最后说的话,她没听到。这让他的心里稍感宽慰。一个骗子,有何资格说自己爱她!杨天赐咆哮法庭,被法警带走时的身影,在视频里痛苦地颤抖着。这令杨先平的心里痛快不已。坏人就得遭报应,不然,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李小薇终于清醒了,也终于放下了。李小薇的释怀,才是杨先平真正的目的。人生难免遭遇风霜雪雨,倒下了,一切都完了。释怀了,放下了,过去了,生命就能继续,一切都还能继续。

李小薇对杨先平说,老杨,你愿意娶我吗?李小薇认真地看着他。杨先平发现,她的眼里,没有杨总了,只有他。杨先平张口结舌。尽管他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想过。但这句话,从李小薇口中说出,还是令他大吃了一惊。这可是在李小薇,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说出的。并且,她面对的是真正的杨先平,而不是那个杨总,杨天赐。也就是说,他不再是别人的替身,他只代表他自己。

见杨先平不说话。或者说,见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小薇接着说,如果你愿意,明天我们就去领证结婚。杨先平看出了她的诚意,她认真的样子,令人心动。杨先平很想幽默一下,但显然没有成功,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他说,证已领,只是还没结婚,我愿意跟你结婚。

李小薇望着他,久久地望着他。然后笑了,笑出一脸的泪水。

(责任编辑 徐文)

作者简介:沈岳明,出版长篇小说《爱是一切的答案》,小说集《神秘的红衬衫》,散文集《那场青春的一次出走》等18部。曾任《飞霞》文学杂志编辑部主任。创作生活经历被《中国青年》等多家媒体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