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沈从文的湘西路
2021-08-18宰予
宰予
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紫色的小山。
——沈从文《湘行书简》
中国幅员辽阔,有很多地方原本偏僻,却被文学家一支笔带出名气:潮州与韩愈,黄州与苏东坡,白鹿原与陈忠实……湘西——湖南省西部这片青山绿水,因为有了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成了国人心目中的遗世桃源。
沈从文是湘西的孩子,如今大名鼎鼎的凤凰古城就是他的故乡。他少小离家,32岁一度归来,在这趟旅程中留下了许多文字,后来整理为《湘行书简》《湘行散记》。2019年,笔者沿着沈从文回乡的路径,追寻他笔下的湘西风土乡情。
桃源:湘西门户,俗世人间
1934年元旦原本是沈从文的好日子:他描写故土湘西的小说《边城》,于这天开始在报纸上连载。然而,未及高兴,老家就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沈从文匆匆收拾行装,于1月7日独自启程,从北平赶回湘西。
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在国文班上很认真地读陶靖节《桃花源记》情形,真觉得十分好笑。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沈从文《湘行散记·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这一年,沈从文32岁。他弱冠之年“北漂”求学,其后又辗转于上海、青岛等地,十余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回故乡。此时,他与爱妻张兆和新婚不过数月,离开北平时,便约好每天写信分享沿途见闻。沈对张的昵称是“三三”,这一路,“三三专利读物”多达数十封。后来沈从文将信中素材改写为散文,陆续发表,便是12篇《湘行散记》。
沈从文先乘火车到长沙,又转乘汽车到了湘西的“咽喉”——常德。川湘黔三地及长江下游的物资皆在此流转,沈从文记录了驳运码头的热闹。
而在文学世界,常德还有个更如雷贯耳的名头:汉晋时期,此地名为武陵,很多人认为,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人发现的世外桃源就在这里。宋代之后,常德下设桃源县,引得无数文人雅士慕名而來。
但在沈从文笔下,桃源不是仙境,而是俗世人间:《湘行散记》第一篇《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写的是常德的朋友曾芹轩,其人年轻时风流好色,还有点附庸风雅,是个“俗人”,但这俗人粗中有细、真诚热心,担心沈从文人地生疏,便专门送他到桃源、帮他雇船。沈从文还关注到桃源的阴暗角落,描绘了挣扎求生的妓女与水手。很多人对沈从文有片面的印象,觉得他笔下只有如诗如画的田园牧歌。实际上,他也写了很多山水背后的人,有血有肉,亦有苦痛与哀愁。
沅水:溯沅而上,爬滩博浪
沈从文从桃源开始乘船走水路,沿沅水逆流而上。沈从文吃住都在小木船上,他在常德买了腊肝、腊肉、辣子、大蒜、豆腐干,自然还有鲜活的河鱼,都是熟悉的家乡味道。在船上,除了给三三写信,他还会用蜡笔画下沿岸风光。船泊兴隆街码头时,这天下了雪,两岸全白,河水清明如玉,也被沈从文一一记下。
第三天进入沅陵县,船上行至柳林汊一带,颇多激流险滩,往往需要水手下船拉纤。附近的瓮子洞两岸悬崖峭壁,纤道与水道都危机四伏。沈从文亲眼看到一艘大船在激流中挣扎,寸步难行,那险滩名叫“骂娘滩”,可以想见水手的感受。
20世纪90年代后,下游修了水电站,瓮子洞一带江水已变得比较宽阔平缓。江岸仍能见到险滩的遗迹——曾经悬崖上的古纤道,今已贴近江面,铁链尚存。这被称为“寡妇链”,1936年,沈从文在《沅陵的人》中也写过寡妇链的故事,“传说和当地景色极和谐,美丽而微带忧郁”。
五溪:真正的“翠翠”故乡
1月19日傍晚,沈从文到了泸溪。这是唐诗里“闻道龙标过五溪”的地方,“五溪”指沅水的五条支流。
泸溪对沈从文来说是特殊的——《边城》女主角,明慧温柔的翠翠,其原型就是沈从文少年时在泸溪遇见的一位姑娘。1917年,15岁的沈从文辍学参军,辗转湘西各地,路过泸溪县城时,在一家绒线铺见到一个名叫“翠翠”的女孩。沈从文的伙伴赵开明对她一见钟情,为了见她,买了三次根本用不着的白棉线,还对朋友发誓要娶她。沈从文当时也喜欢翠翠,17年后再到泸溪,他站在绒线铺前,像时光倒流一般,居然又看到了少女翠翠,等见到已经衰老的赵开明走出来,才知眼前女孩是翠翠的女儿,而她妈妈已经不在了。如今,由于下游的水电站,这家绒线铺已沉入江底,泸溪县城迁往白沙新城。
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沈从文《湘行散记·老伴》
箱子岩·浦市:龙舟竞渡旧繁华
从泸溪继续溯流,沈从文经过一列刀劈斧凿般的石壁,石缝间悬撑着横梁,上面放着数个暗红大木柜,未知是何年何月、何人何故所搁。这里因此得名“箱子岩”。
沈从文少年时,亦曾来过箱子岩,在此观看了盛大的龙舟赛。如今在附近的浦市古镇,每年端午节“扒龙船”依然隆重,周边村寨都要组队参赛,身在外地的青年男丁也要返乡。
古人经湖南去往贵州、云南,多走水路,都要从浦市过。这里因此成了军事要地与商业重镇,明清时商贾云集,单是货运码头便有20多座,镇上至今留有许多古民居。但随着公路兴起,到沈从文那时,浦市已经衰落,他不由感慨沿河码头的破败。到了今天,古码头更是人烟寥落,“苔矶空属钓鱼郎”。
凤凰:曾是“边城”,却非《边城》
沈从文在浦市登岸,改行旱路,1月22日终于到了老家凤凰。
如今湘西有两层含义,广义上指湖南西部,包括常德、怀化、张家界等地,狭义上就指行政区划上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就在这个自治州西南部,兼有汉族、苗族、土家族三种风情。
凤凰古时的确是汉人与苗人的“边城”,民族冲突不断。明清时,中央王朝在凤凰附近修筑边墙,总长近五百里,有“南方长城”之称。
在沈从文的童年记忆里,凤凰并非总是静谧祥和的。辛亥革命波及凤凰之际,各方势力争斗,还在上小学的沈从文经常逃学去江边看杀人。正是亲眼看见这些杀戮与后来从军的经历,激发了沈从文对滥用权力的厌恶、对生命的悲悯。随军辗转湘西的几年,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学习。1923年,他顺着沅水走出故土,“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给母亲过完生日,沈从文于1月27日离开凤凰,结束了1934年的返乡之旅。半个月后母亲病逝,他没再回去。《边城》最初连载时,沈从文正处在新婚的喜悦中,小说开篇也优美轻快。返回北平重新连载时,他因母亲去世而心绪沉重,小说基调便转为哀愁。
此后终其一生,沈从文回湘西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无数次通过写作梦回故土。1988年,沈从文以86岁高龄逝世,归葬凤凰,墓碑上刻着同乡表侄、画家黄永玉的话:“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博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