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兰
2021-08-17赵松
赵松
我不喜欢戴手表。小时候,看到爸爸每天出门前,都要先把那块海鸥牌手表认真戴上,我就很好奇,会凑到他跟前,他就会把手腕挨到我耳边。
我感觉每天听到的表针走动声都是不一样的。
他把这事当作笑话说给妈妈听。可在我这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懒得理他们。有几天,他见我不再要听他的手表声了,还故意把手表递到我耳边,忍着笑意,我就不动声色地仔细听了听,然后什么都不说。
那块手表,是姥爷送给他的。爸曾表示,将来要把这块手表传给我。司是,我淡定地回应道,我不喜欢手表啊?
那是我十二岁时的事。离我妈操起锤子,一下一下地把它砸烂,还有两年多的时间。
他跟妈已经分开一年多了。我在一家寄宿的中学读初二。他到学校来看我,正是中午,六月的太阳天,站在学校门口,晒死了。他还穿了一套新西装,扎了条银色领带。我说你不热么?后来我就没话了。因为都是他在说,不知道到底是想说点什么。临别前,他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当时他翻开那个表面,还说这背面可以刻图刻字呢。我回头看了看学校大楼上的钟,说我得回去了,就转身走了。
后来,他还是会不定期的来看我。我也还是出来见他。实际上我对他已没什么不满的。我并不想像妈那样。他们分开后,我跟我妈的关系甚至还不如跟我爸的,毕竟我跟爸见面少。只要见面少,人跟人就不容易有矛盾。我妈跟我的矛盾,就是她希望我跟她一样恨爸,这样才像她女儿。可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可笑。我跟她说过,我觉得自己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我去爱尔兰读大学前,见了我爸一面。几年没见,我发现他见老了。当然他的穿着打扮还是那么精神,精力永远充沛的样子。这让我佩服,也让我有点厌烦。那时可能也是跟我的精力不足有关,我是那种特别容易疲倦的人。不过这次,看在钱的份上,我很耐心地陪他聊了半天。他觉得我这点很像他,什么书都能看进去,知识广博,觉得我长大了,懂事了,会说话了。他说他很欣慰,然后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看了看我。
临出国前,在机场,他来送我。因为他要吸烟,我就陪他到那个露天吸烟点里呆了一会儿。我也吸烟。他有点意外,但还是把烟递给了我,还给我点上了。抽烟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免掉不必要的废话。
我到了爱尔兰之后,他经常给我发邮件,随便写点什么,问问我的情况,说说他公司里的琐事。不过我回复的频率有点慢,都是隔了两三天,偶尔甚至是一周左右。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偏偏要选爱尔兰这么个地方?我就是喜欢这种不热闹的地方,可以安静地读书。再后来,他来的邮件,我回复得就越来越慢了口然后他就会打来电话,询问我有什么情况。为了避免解释,我就只好又恢复了原来的回复频率。那时他的小女儿已经上小学了,长得一点都不像他,脸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也不像他的女人。
去那家养老院里做义工,是我在爱尔兰第三年里的事,纯属是好奇心使然。我每周三下午去那里一次,工作两小时。养老院在都柏林五区,离机场很近。我陪伴过各种各样的老人,主要就是陪他们散步,聊天。因为我的耐心,以及善于交流,我成了受欢迎的人。
有个华裔老人,八十岁了。他的双腿已萎缩成两根包着层薄皮的细骨头,不能站立行走据说已有四十多年了。他不会说中文,但认识简单的汉字。陪伴他时,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推着他的轮椅,去旁边的公园里转转。看得出来,他喜欢我的陪伴。我在陪他的过程中,始终都是很放松的状态。
有一天,他忽然微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我感觉我们像老朋友,那种可以平静地呆在一起的老朋友……你觉得呢?我当然赞同。我相信这是真实的,他说。不是错觉,因为没人能忍受我的沉默,你有一颗平静的心……你还这么年轻,我在这里过了二十年了,谢谢你。
他的话,其实是让我有那点尴尬。我的平静,跟他并没有关系。推着他到公园里转来转去,我心里是清空自勺状态,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人和事,只有从枝叶间透露进来的阳光,鸟鸣声,植物的芬芳。我跟他聊起我出生的地方,那个海边城市,有很多德国人留下的建筑,我家附近也有个公园,跟这个公园有点像,所以,在这里我会觉得很舒服。我说我推着您,这样慢慢地走着,有时候我會觉得在推着小时候的童车,里面坐着的不是您,而是我自己。他说哦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那种感觉,相信我。当然,就算我偶尔也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哈哈。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有点像个满脸皱纹的孩子。
养老院里的看护说他终生未婚,小的时候还是个孤儿。他曾说过,孤儿院和养老院,其实是一回事儿。住以这里的人,都是孤儿。跟其他老人相比,他有个优势,从小就习惯了。所以他的人生比其他老人就圆满多了,划出了一个圆,起点跟终点完全重合。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看护若有所思地说道。不了解他的人,差不多都会觉得他可能有自闭倾向,甚至忧郁症什么的。她说她无法想象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又不喜欢跟人聊天,身体又是那样的情况,还能活这么久……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生命力吗?
半年后,因为准备论文,我不再去养老院了。最后一次去那里,推着老人到公园里的时候,我讲了要写的论文有多么的艰难,看很多的书,时间又紧张,等等。他很平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后来,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事了。他没上过大学,十六七岁就开始打工了。他做过修鞋的,当过保安,开过出租车,甚至还做过钟表匠,退休前的最后十年,他做了看门人,在一个公墓。他在做钟表匠的那些年里,养了三只猫,和一只牧羊犬。它们都活了很久。那只牧羊犬,叫狮子,它是公的,最后是老死的,至今他还记得它最后的眼神。说完这些之后,他慢慢地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也是皮包骨,但是温暖,柔软。
临近年底了。我正在打点行囊,准备回国的那个下午,收到了一个小包裹。是那个养老院寄来的。里面有个大厚本子,一个很旧但仍然精致的小盒子。本子是那种纯白页的,至少有三百来页的厚度,里面的每一页都是画,用铅笔画的,但显然不是真的学过绘画的人的手笔,有点像小孩子画的,有人,有猫和狗,还有花草树木,以及石头,甚至是喝咖啡的各种杯子。我翻的时候,才发现夹着一页小纸片。上面用很小的字体写的几行字。我很费劲地把它们解读了出来:
谢谢你的陪伴,我很愉快,这是美好的回忆。我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就把这块手表留给你吧。它是很多年前,我还是个钟表匠的时候,一位朋友送给我留作纪念的。再见,我的朋友。
我打开那个小盒子。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它。好吧,你应该猜得到了,它跟我爸戴的那只手表是同款的。尤其是那蓝色的表针,让我心里一阵抽搐。REVERSO。它几乎是全新的。从表带的没有任何磨损就可以看出来,它几乎是没有被戴过的。我记得它是可以翻面的。等我小心地把它翻转过来,我发现背面果然是刻着画和字的。画的是一枝兰寄生在歪斜的树枝上,还有四个魏碑体的很小的汉字:未免有情。
我几乎是立即就拨通了养老院的电话。我问接电话的人,那个老人家怎么样现在?对方犹疑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很遗憾,他在上周中风了,已送到医院的重症病房了这次是真的不能说话了,不过,医生说他已度过了危险期。哦,还有一个事情,就是他的眼睛失明了。对,那个包裹,是他早就打好包的,上面放了字条,留着你的地址,还有就是说要我们把它寄给你。
那个下午,我一直在翻看那个厚本子,试图在里面发现点什么。可是最终一无所获。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看到,里面有的只是图画,始终都很潦草的图画。我尤其仔细地看了那些为数不多的画人的,可是它们都只有侧面的轮廓,而且都没画完,没有五官,除了能看出是女人的侧面,什么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