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236的郑州一夜
2021-08-17唐亦华
唐亦华
7月20日晚,Z236火车仍然照规定9点半熄灯,焦虑的人群散开,到床上假寐。手机没有网络信号。窗外的雨一阵急似一阵,第五六节车厢连接处在下小雨。我在距离郑州火车站5.9公里处,度过这个火车上的第一个不眠夜。到现在,Z236已经在京广铁路线郑州站附近停了超过50小时。
车终于缓缓驶出站臺,却没两分钟就停下
20日下午1点10分,我乘坐的Z236到达郑州。原本应停18分钟,火车却趴窝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动静。
车终于缓缓驶出站台,却没有两分钟就“咣当”一声停下了,“前面出故障了,正在紧急维修”,列车员解释着、一大队穿制服工人走过车窗,乘客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延误,略带着抱怨等待。
但手机上很快出现让人震惊的消息——郑州暴雨,先说百年不遇,后来又说千年一遇。坐在Z236六号车厢里,几个人都没当回事,大家生活在广州、珠海、惠州等地,见多了台风,就在广州上车后和家人聊的也是首个登粤台风“查帕卡”,郑州能有什么大雨?
但情况越来越糟,火车一动不动,窗外却雨急风骤,肉眼可见迷蒙一片,已经是暴雨的阵势。微博推送了中央气象台的数据,“经过同事反复核实,郑州16-17时一小时降雨量达到201.9毫米!”还带上了星号消息,“郑州市提升防汛应急响应至I级”。
这一小时的降雨量,不仅突破了当地历史记录,也是敦煌全年降雨量的5倍。我顺着气象台发布的微博往前翻,心里暗暗觉得不妙,河南的对流看着比台风“查帕卡”还红。
车厢里已经不再聊“查帕卡”,而是充斥着各种小视频的外放,声音混杂:一对母子庆幸在火车上而没有停留在少林寺,小视频播着寺里师傅已经上树避水;郑州地铁瀑布一般的哗哗流水场景,此起彼伏地在乘客手机上放着,混杂的声音叠加出不少焦虑感。
穿过十多节车厢买两碗泡面,零食小推车再也没来过
下午4点过后,暴雨暂时停歇,车再次缓缓开动。看到郑州市区一条宽阔马路已经被雨水灌满,我拿手机刚要拍,已经错过这条路。我庆幸即使情况再坏,应该也能在午夜赶到我的目的地天津。
事实证明想多了,没有两分钟,火车再次停歇。后来许久才打开的一条新闻显示,差不多就在Z236停歇同时,距离我们8.6公里的前方K599次列车发生倾斜。那是从包头去往我们出发地广州的火车,在郑州境内与我们相向而行,看消息得知包头至广州K599次列车运行至京广线郑州市南阳寨至海棠寺区间时,火车司机发现前方线路水漫钢轨后,在暴雨中停车及时阻止了事故的发生。
照片里有两节车厢已经扭曲倾斜,我有点担心我们正在漏水的五六节车厢连接处。看到那辆车已经转移了所有旅客略略放心,但我们很快进入最难受的停电期——空调已经关闭了,孩子们热得要找水。
停电不是一个好信号,加上我们快要到站,之前储备的食物也没有了。我开始打听和寻找卖方便面火腿肠的小推车。
一问才知道自从下雨停车,那辆零食售卖小推车就没有出现过,列车员猜测它可能在餐车13号车的方向,我赶紧迎着热浪挤过去。从卧铺车厢到硬座车厢,明显是两个温度。列车长正被硬座车厢六七个人围在中间,扯着嗓子喊:“不是我不让大家下去透气,实在是雨太大,下面石头也滑,下去太危险啦”。周围很热,一名列车员正费力地撕扯方便面纸箱,分给众人当扇子扇风。
隔了两节车厢,一股凉风夹带雨水扑过来,车门已经被打开,乘客冲着车下在雨中抢修的人喊“需要帮忙就吱一声,车上大小伙子劳力可多”。这趟终点在哈尔滨的火车,不光卖饭时会叫卖纯正东北大米做的大米饭,车厢也到处是老乡见老乡的爽快。
餐车里七八个列车员正在吃饭。我问“还会过去车厢卖饭吗?”一个正在盛饭列车员说,没有电,没法做。我看见列车员们吃白米饭就着凉拌黄瓜和凉拌土豆丝,没有热菜,央求他们卖我一份。他笑着说他们还不够吃,黄瓜已经见了底,土豆丝很像中午盒饭里剩下的,我继续去找售卖小推车。
穿过一节又一节,大概走了十五六节车厢,我才发现被围住的手推车。刚要问方便面有什么口味,售卖员就大声喊,“自己看啊,看见啥就是有,一会这点也没了”。
我给同行的两个孩子和老人各买了一桶7块钱的方便面,每人一小瓶水。售卖员喊住我,“你不用自己拿,一会我就去你那边去卖”,说了三五遍,我坚持付了钱。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小推车过来。我用下巴抵住两对倒扣的方便面,用一个捡的漏洞袋子装起水,再次掉头挤着回去。路人说话太直接,“真傻,现在还买这么些泡面,哪有水泡?”
最差就干吃吧。回了车厢,去找热水,停电两个多小时,差不多所有水箱都空了。一直走到底,那个水箱里还有热水,细细的水流。轮到我时,水流渐细,我的第二碗面刚准备泡,水流彻底断了。
回来后,我把第一碗泡面汁倒给第二碗,一碗碗轮流泡。孩子嫌辣,我劝他们快吃:“这不是吃饭,而是充饥。”广播里传出:“11车的乘客需要去痛片,14车的乘客需要胃药,有药的乘客麻烦送到他们的车厢。”
吃过饭,卧铺这边温度也如蒸笼一样,一节车厢里只两扇微微倾斜的半窗不顶用。车厢连接处三袋半的垃圾堆放着,不时传来腐坏的混杂味道。
晚上7点多,渐暗的车厢突然一亮,3个多小时停电,熬过了。来关窗的列车员也一脸喜色,“有电就有热水有空调,车不走也不怕啦”,列车长也来到6号车厢,“我从3车说抱歉一路说到17车,就怕咱们着急,一着急就冲动,你们车厢情绪还挺稳的。”几分钟后,车缓缓动了,6号车厢又开心起来,回家有望了。高兴没有持续两分钟,火车再次停了,这回彻底趴窝。列车员逐一告知,让大家“洗洗睡吧。”又倒回几步说,“大家别在手机退票啊,到站后到窗口退,延误的车后续车票不扣20%退票费,不是因为窗口退票那人是我亲戚,是就这么规定的,你在手机上退它不知道你晚点啦。”
我看看手机里刚刚扣掉的退票费,心疼了一下。
10分钟车程,Z236花了20个小时
火车就走了这么一小步,给所有人带来的麻烦却是最大的,刚刚若有若无的网络彻底开始转圈。人们仿佛少吃顿饭也没那么在意,可没有信号却使车厢气氛明显焦躁起来——车侧凳子弹回的声音砰砰大起来,彼此间言语冲撞也更直接。
我在车开动时,在家人群里发了一句“车开了”,然后在车静止的几小时里,无数次去查看那句发送中的三个字。深夜12点,6号车厢大部分人都还醒着,尝试连上网络。隔壁穿白衬衫小伙晃了几趟,叫来了列车员,又让他喊来警察要查监控。“啥丢了?”乘警过来问,“监控黑乎乎的能看清啥呀?”小伙嚷嚷说,“丢了一根数据线,这贼估计嫌弃我充电宝,只偷了线。”从卧床状态起来的乘客劝小伙别急,乘警也开始在手机上放录像。吵嚷中,我隔壁铺的女孩回来,怯生生道歉,“这个车厢没有电,我拿着去隔壁车厢充了。”
白衣小伙怒气涨起来:“不告而拿是为贼。”大家七嘴八舌劝着,彻底醒了的几个坐在车厢座椅上聊天……凌晨1点,车外的雨又响了起来,列车员赶紧去车厢连接处接“小雨”,半夜接了小半桶。凌晨4点,6号车厢多半人都醒了,然后懊丧地发现整晚车没有动地方。彪形大哥喊来列车员,“哪能整点手纸啊?”列车员说“这应该都自备啊。”东北大哥说,“自备了,我早都应该下车了,这不用光了吗?明天吃饭咋整啊,没有啥吃”。
左图:列车员在接水。右图:穿制服的铁道维修员。
列车员安抚着:“车上还有点东北大米,吃干的不够咱们整点稀的喝,实在不行就找郑州站弄点,好歹咱们才开出车站10分钟。”这10分钟车程,暴雨中的Z236花了20个小时,车还没有开动。
21日早上,Z236列车上各种物品开始告急。每个列车员分到一个黑色大垃圾袋,车上垃圾袋不够了。早饭有粥有饭,但列车员通知说没有餐盒了,可以自己带容器免费打。各种盒子罐子宽口水杯甚至垃圾盘都被拿来打粥,半小时不到,粥没有了。米饭只配清炒木耳,靠着20个盘子运转,长队挤挤挨挨站满两节车厢,很快也停止了供应,“没菜啦。”
老厨师长走到队中,了解车上孩子的信息,之后端出小半碗面条,加上一点点米饭,分给孩子们。他大声告诉众人,已经派了四五个人去采购,可市内积水深,郑州站派了一辆车帮忙采购,列车上可以售卖的食品都空了。大多人说着理解散开去,但队伍最前的一个年轻男子突然爆发了,“我不想死在这里”,他吵嚷着让厨师长开车门放他下车。
车还没有开,但幸好有了网络信号。窗外的雨仍断续下着,人们交流着聚焦郑州市内的消息,厨师长仍在安抚,清脆的女声广播再次表达歉意,“但开车时间尚不确定。”
晚上有饭吃了,我们停留了30多个小时
21日下午3点半,车终于再次开动,车上大人孩子欢呼起来,车已经停了26个多小時,车行过处,累瘫在铁轨上的上百名抢修人员在车下对着列车微笑。可惜13分钟后,列车再次停下,车内许多乘客焦虑到大发脾气,排了两车厢的长队,优先卖饭给老人和孩子。列车长说他们补充了青菜,晚上会有饭吃。
晚上9点半熄灯,又一个Z236滞留夜。这次停留地在郑州以北的小站新乡站,雨水未停,急促地敲打车窗。一饭一菜10元一盒的晚餐终于充足供应,“3个厨师负责车上1000多人的伙食”,一位列车员专门维持秩序严禁加塞儿,一边舒缓人群焦虑。3岁女童的哭声响起来,“我想妈妈了”,暑期列车上多是祖辈带孙辈,或回老家,或去探父母。老人烦躁得粗声制止,“停下来,不要哭了。”黑暗中没人出声劝阻和搭声,黑暗的车厢满是女孩的哭声。
列车在新乡站停留3个多小时了,原因未明,各种流言声音渐高,焦躁的弦越绷越紧,忙碌30多小时的列车员疲惫以对,生怕一点口角成为火星,尤其在数百人排队争先恐后买饭时。大家盼望着尽早出河南,有人天亮后就是婚礼日,有人升学宴也在等待开席。
后来,听说新闻报了新乡的降雨量是最厉害的,甚至超过郑州。
22日晚七点十五,Z236列车通知返回广州东车站。在经过在郑州和新乡54小时滞留之后,听到返回消息,一个乘客感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