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张力散发绝美诗性
——丁尼生诗歌《泪水,无端地流》的一种读法
2021-08-17陈友龄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陈友龄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美国新批评派的艾伦·退特指出:“诗的意义,全在于诗的张力;诗的张力就是我们在诗中所能找到的一切外延力和内涵力的完整的有机体。”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也说:“如果没有内在的张力,诗就流于内在的铺陈,一泻无余,当没有所谓生长与完成。”这不仅阐明了所谓张力,是指诗歌的内敛与外射在冲突对抗中达到的平衡态,这种矛盾的统一,成为诗意的综合与浑融,发散与升腾,也强调了张力对诗歌的生成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泪水,无端地流》是诗人丁尼生一首充满内在张力的诗歌。丁尼生是英国19 世纪的著名诗人,在世时就获得了极高的声誉。他出身牧师家庭,八岁写诗,从小便有诗才,肄业于剑桥大学,诗作题材广泛,想象丰富,形式完美,词藻绮丽,音调铿锵。其组诗《悼念》被视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优秀的哀歌之一,丁尼生因而成为继华兹华斯之后又一位“桂冠诗人”。其他重要诗作有《尤利西斯》《过沙洲》《悼念集》等。丁尼生晚年多数时间生活在自己的庄园中,逝世后被葬在了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角,与乔叟相邻。丁尼生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受欢迎亦是最具特色的诗人,他的诗歌准确地反映了他那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看法和兴趣,浓缩了英国中产阶级各种道德主张,其短篇抒情诗对英国自然风光描写十分出色,尤其是丁尼生诗歌中流露出的人文情感亦十分动人。
诗歌《泪水,无端地流》是丁尼生追念逝去的友情和爱恋的沉痛感伤之作,但诗人深切的思念和追悼远非常人能比,诗人不是浓墨重彩地渲染他的悲痛,而是选用鲜明的意象以及独特的艺术技巧来传达他的感受。诗中字字饱含泪水,字字都是对逝去时光的深情呼唤,字字都充满内在张力散发出的绝美诗性光芒。张力在诗歌中的表现多种多样,本文就艺术技巧层面,探讨丁尼生诗歌《泪水,无端地流》中所蕴含的张力及其张力的表达效果。
一、异质意象构成张力
异质,顾名思义,即不同的物质,在诗歌中特指相互矛盾的两类意象。张力,是矛盾的表现,凡有矛盾的地方,就有张力存在。诗歌由一系列意象组合而成,意象的性质不同,它们的关系也各种各样:或相对,或矛盾,或映衬……凡是异质性意象组合在一起,它们之间排斥、否定、对抗,以及替代、转化,形成既对峙又依存的紧张状态,这就构成诗歌的张力。
第一节诗写道:“泪水,无端地流,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某种神圣而绝望的深渊/泪水涌上心头,汇集眼中/注视着那秋天幸福的田野/思索着那一去不返的时光”。其中“深渊”是“神圣”的却又“绝望”的,此处的深渊则有一定的隐喻含义,“深渊”或是象征着生命中必经的死亡,抑或是象征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隧道。两个情感色彩相异的形容词“神圣”和“绝望”同时修饰“深渊”这个名词,可见诗人对“深渊”所寄予的感情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张力在这矛盾的情感之中蔓延开来,留给读者足够广阔的审美想象空间。诗歌中“幸福的原野”也不是纯粹的美好温馨的,这“幸福的原野”是属于悲凉的“秋天”,尽管在这“幸福的原野”里可能曾经有过诗人与亲朋爱人们美好温馨的回忆,但是这回忆蒙上了一层秋的萧瑟冷清之感。如果说“幸福的原野”是暖色调的画面,那么“秋天的幸福的田野”又给这幅暖色调的画面铺上了一层冷色调,这种感觉上的冷暖对比也形成一种异质的力量,构成诗歌的张力。
第二节诗写道:“像洒在船帆上的第一缕阳光那般清新明亮/从幽冥中带回我们的亲朋/像铺在船帆上最后一抹残阳那般忧郁悲伤/带着我们所有的爱沉入天际/如此悲伤/如此清新/那一去不返的时光”。意象“清新明亮”的“第一缕阳光”和“忧郁悲伤”的“最后一抹残阳”共存于诗歌的第二节,新生与迟暮共存,这之间存在的时光是“如此悲伤”却又是“如此清新”。一天从日出开始,从日落结束,正如人的一生,从生开始,至死结束,只有“我们的亲朋”和“我们所有的爱”是我们在世间存活过的记忆,作者似乎想用无限的爱与有限的时光抗衡,尽管最后诗人还是反复哀叹着“那一去不返的时光”,但诗人在这抗衡之中时刻迸发着一种情感张力,紧扣读者的心弦。
第三节诗写道:“啊,夏日里幽暗的黎明,那么哀伤,那么陌生/睡眼朦胧的鸟儿,将最早的歌声/送入垂死的耳畔,窗格渐渐明亮/将光芒送入垂死的眼睛/那么哀伤,那么陌生,那一去不返的时光”。诗人描绘了一幅异质组合图,在“夏日里幽暗的黎明”之中,“睡眼朦胧的鸟儿”将“歌声”送入“垂死的耳畔”,将“光芒”送入“垂死的眼睛”,诗中多次运用明与暗的对比,新生与垂死的对立,凸显的是诗人希望与绝望交织,喜悦与悲伤融合的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状态,由此可见,诗中蕴含的一种强烈的内在的情感上的张力,触动人心,引起共鸣。
关于异质意象构成张力的艺术技巧自古以来就屡用不鲜,在《诗经·采薇》之中写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中的环境与人是陪衬关系,人去的时候,是春风杨柳,回来的时候,却是雨雪满天。这种“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就构成一种张力,其效果是“一倍增其哀乐”。又如杜甫《春夜喜雨》:“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诗歌中明与暗构成矛盾,矛盾的双方互相对照,互相映衬,在一片浓云之外,江火明灭可见,造就了诗歌的深远意境。
以上诗歌中的异质意象所构成的张力效应,让诗歌的画面以及诗人的情感,皆在矛盾与对立之中实现了某种和谐与统一,赋予诗歌弹性和韧性。
二、反常关系构成张力
在现实世界中,人与事物,事物与事物之间,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些都属于常规逻辑范畴。诗歌为了表达某种感情的需要,打破这种现世常规,利用反常逻辑,创造一个假定性的艺术世界,从而形成诗歌的张力。例如“从幽冥中带回我的亲朋”,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人死而复生属无稽之谈,但这些不可能,在诗歌中就成为可能。尽管这种可能在现实世界里是反常的,可它表达的意思却有一种情感上的真实:对于死去的亲朋,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却也在绝望中,在确知的失去和死亡面前,有所挣扎和反抗。在艺术和情感的世界里,诗人就要从幽冥中带回亲朋,与死神较劲,与命运搏斗。再如“带着我所有的爱沉入天际”,日常用语多是“沉入深渊”,“升入天际”,此处诗人偏偏不用“升入天际”,反用一个“沉”字,与日常用语相悖,更能表达诗人生命中爱之沉重,爱之深切。诗中意象“夏日里幽暗的黎明”一反人类的常规认知,因为日常生活中黎明总是伴随光亮与朝阳,夏日也是充满生机与朝气,诗人偏用“夏日”和“幽暗”修饰“黎明”,则是诗人晦暗苦闷的一种情绪和心境的表达。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以我观物,万物皆浊我之色彩。”诗人运用一系列的反常关系打破现世常规,从艺术世界里的假定转化为情感世界的真实,以此形成诗歌的一种内在张力。
反常关系构成张力的艺术技巧在中国诗词创作中也有大量应用,如《菩萨蛮》中写道:“枕前发尽千般怨,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青山烂”“秤锤浮”“黄河枯”“白日现参辰”“北斗回南面”“三更见日头”,这些可能是反常的假定的可能,它所表达的字面意思是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才能将我休弃;实则传达的是我对你的感情是坚定不移的,你不能将我休弃。从艺术上事件的假定转变为对情感的肯定,以此构成诗歌的内在张力,而此种转换的审美动力源是这位妇女强烈的带有一种悲剧色彩的忠贞不渝的感情。出自汉代的《上邪》与《菩萨蛮》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本篇是汉乐府民歌《铙歌》中的一首情歌,是一位痴情女子对爱人的热烈表白,主人公设想了三组奇特的自然变异,作为“与君绝”的条件:“山无陵,江水为竭”——山河消失了;“冬雷震震,夏雨雪”——四季颠倒了;“天地合”——天地再度回到混沌世界。这些设想一件比一件荒谬,一件比一件离奇,在现实世界里面根本不可能发生。这就把主人公至死不渝的爱情强调得无以复加,以至于把“与君绝”的可能从根本上排除了。这种独特的抒情方式准确地表达了热恋中人特有的绝对化心理。深情奇想,确实是“短章之神品”。
由此可见,在中外文学诗歌创作中,反常关系构成文本的内在张力已是一种共有的艺术技巧。
三、具象与抽象结合构成张力
诗必须有具象,因为隐蔽的感情不能一泄无余,必须借用具象才能得以传达。但是诗歌也不能一味的具象,具象要在某种情况下上升为理念,做到情理交融,方可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这就是具象与抽象结合引发的诗歌中的张力效果。
例如“深渊”是具象的,“神圣而又绝望”是抽象的;“原野”是具象的,“幸福”是抽象的;“阳光”是具象的,“清新明亮”是抽象的;“残阳”是具象的,“忧郁悲伤”是抽象的。由于大量智性的介入,使得诗中的具象和抽象有机结合,在对峙中达到某种和谐,把诗人难以言说的情感通过具象和抽象结合的意象传达出来。
最后一节诗:“像死后记忆中的亲吻那般亲切/像别人唇上的无望的幻想那般甜蜜/像爱一般深沉/像初恋一般深沉,悔恨而癫狂/我生命中的死亡啊,那一去不返的时光。”诗人结尾处运用倒装结构和一系列抽象性的陌生化比喻,来表现诗人对于生命中的死亡和“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的体验。诗末一系列的陌生化比喻,将抽象的情感体验化为具象,又似乎是将具象和抽象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复杂的体验感——亲密、甜蜜、深沉、悔恨、癫狂。
具象和抽象构成张力在李白五言诗《拟古》中也用得恰到好处,“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诗人设想用长绳系住太阳的办法来留住时光,但是这是办不到的事。时光难留,一去不返,这是自古以来人类的悲哀。“长绳系日”是具象,“自古悲辛”是抽象,两者联系在一起,就透射出一种悲慨的智性之光,历史的沧桑感与诗歌张力一触即发。又如魏氓的《纪念碑》:“在心的位置,一株以热血浇灌的植物,生长中国的骄傲。”这首诗以植物象征着纪念碑。“植物”是具象,“中国的骄傲”是抽象。具象之所以能够联系到抽象,是因为“在心中的位置”和“以热血浇灌”,正是因为具象与抽象这种对峙中的和谐,使纪念碑意蕴庄严而深切,内涵丰厚而深沉,这就是张力的效果。
具象与抽象的结合,实则是诗性与智性的结合,由此生发的张力,让诗歌意象更耐人寻味,让诗歌意境更为深远辽阔。
全诗开头提问“泪水,无端地流,我不知为了什么”,结尾处回答,其实就是为了“生命中的死亡,那一去不返的时光”。整首诗浑融一体,构成一个完整的有机结构,表达了诗人对于生命与死亡的体验与沉思,对时光流逝的无奈与挣扎,以及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终将归于尘土的彻骨的悲哀。一言以蔽之,《泪水,无端地流》是“桂冠诗人”丁尼生泪眼婆娑,低头吟唱的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