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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非洲岛国抗疟

2021-08-16施晶晶

南风窗 2021年16期
关键词:疟疾援助方案

施晶晶

棕皮肤、花衣裳、小卷发,当地人三五成群,拎着刃长二三十厘米的弯刀走在马路上。

初抵异国,这一疑似黑帮古惑仔的场面,冲击着李明强的神经。“这里的人都这么恐怖的吗?直接拎着刀子就在路上走?”他心有疑惑。

李明强很快明白,这是个误会。当地人随身带刀并非为了威胁或伤人,在这个农耕主导的国家,刀是他们的生存工具,干农活儿离不开它。

这里是圣多美和普林西比(圣普),距非洲大陆200公里的一个小岛国,人口21.5万,是联合国公布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90%的发展资金依靠外援。

2016年12月,圣普与台湾断绝所谓“外交关系”。复交后,中国大陆派出抗疟专家组援助圣普。2017年1月初,广州中医药大学研究生、26岁的李明强作为专家组成员抵达圣普,任项目组组长并常驻当地,援助疟疾防治工作,持续至今。

疟疾是一种由寄生虫引起、足以威胁生命的疾病。据世卫组织报告,2019年全球估计有2.29亿人感染疟疾,40.9万人因此死亡,5岁以下儿童是最易感人群。

2021年6月,中国获世卫组织认证为无疟疾国家,肯定了中国从年报告3000万病例到清零的成果。眼下,疟疾仍是圣普防治三大传染病的重中之重,李明强援外团队的目标,是帮助圣普消除疟疾,实现病例清零。

今年是李明强驻圣普的第5年,这支常驻不过三四人的队伍,在这里工作生活,推广中国抗疟方案援助当地的同时,也看见了一个真实生动的非洲岛国。

非洲岛国初体验

读研选定专业导师时,李明强就知道,他的履历中注定有一段援外经历。

2016年底,国家商务部“圣普疟疾防治援助项目”找到了广州中医药大学疟疾防治专家、教授宋健平,他师从李国桥,后者是1967年国家疟疾防治“523任务”的专家组成员。李明强是宋健平的学生,是师门传承的第三代。

2016年底,李明强接到任务时,圣普的公开信息寥寥无几。因圣普的全名是“圣多美和普林西比”,他一度以为这是两个国家,可以任选其一。圣普物资匮乏是意料之中,准备出发前,李明强把能带的都带上了,锅碗瓢盆连同餐巾纸一起打包。

转机3次,30多个小时航程结束后,这个陌生的国度终于有了真切的模样。

这里基础设施落后,停水停电停网是常态,网络还是2G时代,没有公交、没有红绿灯,大車并不总能畅通无阻,大多数人除了走路,只有靠摩的才能在村落之间自由穿梭,困于物资运输之难,超市货架上时不时有空缺……虽然缺乏现代感,但城市街道干净整洁,并没有刻板印象里的脏乱差。

最让李明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中国和圣普刚复交,但在李明强一行抵达之前,早就有中国商人在这里开了多年百货超市,和当地官员还很熟。“真是有陆地的地方就有中国人。”他感慨道。

烤面包果是当地人的主食,口感介于芋头和面包之间。“主菜三大件”:烤牛排、烤鸡、烤鱼,看着都是硬菜,但做法却只有一种—烤:丢进火堆里,或是放在丢弃的电风扇铁盖子架在火上,颇为原始。这让习惯了蒸炸炖煮、酸甜麻辣的中国味觉难以适应,“连吃三天就受不了了”。李明强回忆道。

味蕾的空虚还得中餐拯救。几天后他们偶遇一家挂着中国国旗的企业办公点,蹭了一顿白粥馒头,李明强说,那是他吃过最香的粥。

一周内安顿了身和胃,紧接着就是干正事的日子。疟疾清零是个艰巨任务,这群平均年龄不过30岁的援助团队挑起了大梁。

灭蚊PK治人

国际援助多年后,圣普人的疟疾得到改善。2013年前后,感染率还有20%,到2017年降至不足2%,这是李明强援外小组工作的起点,也是疟疾防治的一个瓶颈—从控制到消除,病例清零是质变,难度不亚于降低感染率。

这是李明强援外小组工作的起点,也是疟疾防治的一个瓶颈—从控制到消除,病例清零是质变,难度不亚于降低感染率。

困难主要是两方面:民众配合意愿降低了,防治疟疾的老方案有局限、做不到清零。

先前的援助团队用的是“灭蚊抗疟法”,主要靠室内滞留喷洒杀虫剂,它要求当地居民把家中所有东西搬到室外,在室内一面墙一面墙喷洒杀虫剂之后,再物归原位,但这个过程太费事。前些年因为疟疾高发,民众积极配合,但近些年,得疟疾的人少了,不少居民嫌麻烦,常借口不在家,躲避入户喷洒。

李明强说,圣普的喷药覆盖率已经从原先的90%下降到了60%,而根据世卫组织标准要求,覆盖率不应低于80%。同时,蚊虫对杀虫剂已有明显耐药性。

更重要的是,蚊子是传播渠道,也是因为叮咬了染上疟疾的人,又继续叮咬,把寄生虫带给其他人,造成更多感染,可灭蚊是灭不完的。疟疾的传染源是寄生在人体内的疟原虫,只有消灭了疟原虫,才是更彻底的方案。

因此,若圣普继续老方案,疟疾最多只能保持在低位,无法清除,一旦松懈,病例很快上涨复发,计划在2025年前清除疟疾的圣普需要新方案。

中国援助组的方案是“灭源抗疟,全民服药”,通过服用三轮青蒿素类药剂,消灭人体内的疟原虫,达成防治疟疾的目标。青蒿素是现有抗疟药物中安全性和疗效最好的一类,因发现青蒿素在疟疾治疗中的作用,屠呦呦先后获得2011年度拉斯克奖临床医学研究奖、2015年度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自上世纪90年代起,这一方案就在柬埔寨和科摩罗有过成功试验,科摩罗疟疾最严重的莫埃利岛在全民服药两个月后,月发病人数下降了93.2%。为这两个国家带去新方案的,就是广州中医药大学的两位教授李国桥和宋健平,李明强的直属团队。

但让圣普卫生部的人接纳中国援助组的方案并不容易。当地十多年来习惯了“蚊帐+杀虫剂”,两国刚刚复交,工作上的互信尚未建立,即便是主管公共卫生医疗的官员,对传染源、传播渠道的标本问题也没有充分认知,也碍于各种利益考量,心有顾虑。

除此之外,还有现实困难,全民服药意味着需要摸清当地的人口状况,但援助组掌握的信息也并不充分,2017年提供给他们的,还是2012年的人口统计。即便圣普的面积不过一个香港那么大,在这个90%的发展资金都依靠援助的国家,人口普查是一项昂贵的工作。

总之,一切工作都要从头开始。

“你要去每一个县?”

向圣普卫生部推介“全民服药”的疟疾防治方案时,大使馆的外交官提供了不少的帮助。

2017年驻圣普大使王卫接见李明强一行时,上来就询问他们:疟疾防治工作怎么开展,原理是什么?这位外交官也是疟疾曾经的感染者,他在安哥拉任职时,险些因此送了命。

这段经历让他对团队的抗疟方案很感兴趣。“他把我们这套方案吃透了。”李明强说。得益于此,与圣普政府层面的沟通顺畅了很多,“很多问题不需要找到我们,他都能解释得清楚”。

援助组也在双管齐下,帮助圣普组建疟疾防治三级体系、培训技术员时,除了正确使用青蒿素复方、镜检培训、复核血片外,组员也向他们解释“灭源抗疟、全民服药”的理论依据,但这项工作一开始也遇到了困难。

“室内喷洒不需要理论基础,拿着喷壶就能操作,相当于农民喷农药。”李明强说,但理解“全民服药、灭源防疟”要从理论开始。

几场培训讲座下来,队员们讲得投入,但台下听得却一头雾水,满脸疑惑。课后有人来追问课上反复提到的“配子体”是什么东西?他们这才意识到,忽略了这些由圣普疾控中心招募来的技术员欠缺医疗领域的知识储备。

“最好的方式是把技术员中接受度较高的几个人讲通了,再让他们和没听懂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和习惯交流,这样学得更快。”

发现问题之后,他们就不再使用专业术语,而是用最通俗的话来解释灭源原理:普通蚊子和带虫蚊子的寿命不同,保证人体三个月没有疟原虫,新蚊子就接触不到疟原虫,带虫的老蚊子也都寿终了……排除专业术语、用大白话沟通、配视频辅助解说,他们有了“大明白”的感觉。

曾在圣普援助过2年,负责人员培训的谭瑞湘还总结了窍门: “最好的方式是把技術员中接受度较高的几个人讲通了,再让他们和没听懂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和习惯交流,这样学得更快。”

圣普分为七个大区,因为面积不大,援助团队习惯称这些区为“县”。

培训之外,摸底调研也同步展开。

“我们要去圣普每一个县调研。”2017年,援助组找到协调员说。

“你要去每一个?”对方诧异,再度向他确认,李明强给了肯定答复。

他们去到圣普的偏远村落,有的地方不只是坐着车,偶尔走走泥土路就到了,需要他们跋山涉水,从荒草中辟出一条路来。有的村子连随行向导、当地卫生官员都没去过,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

这倒不是说官员工作不到位,驻外4年多的李明强理解他们的现实难处,路况差不说,到偏远地区下乡,车费、油费、人工费都要花钱,但资金紧张,这也促成了他们办公室管理的习惯。

2年时间,援助组走访了215个村,每到一地,普查人口、做血检摸底疟疾情况,观察集体环境,分析诱发疟疾的具体原因,组织清扫活动,按部就班,填补空白。

走访调研和人员培训,是援助组常驻圣普前两年的主要工作。2019年7月,援助组的方案才有了落地实践的机会,前期准备有了切实的用武之地。

“先做一个村”

2019年,援助组跟圣普卫生部官员再度沟通理论方案,还请来科摩罗疟疾防控专家,请他现身说法,因为科摩罗有3个岛推行了“灭源抗疟、全民服药”,成效显著,但圣普方面仍有顾虑。

援助组提出,选取圣普疟疾发病率最高的村做试点。“先做一个村,做出效果来,看了觉得好,咱们继续,不好咱们再改进方案。”李明强复述道。对方同意,试点在Bairro Da Liberdade村开始。

援助组很珍惜这次试点机会,重点和难点是:争取到村民的信任和配合。

最开始他们在工作日进村宣传,计划召集村民集中科普,他们准备了饮料、糖果、蛋糕招待,这对物资匮乏的村民本该颇具诱惑力,但一连两场,来者寥寥。“准备这么多都不来?这不可能的。”这是李明强当时的困惑。

他们很快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工作时间错位带来了尴尬,周一到周五,家庭主力都出去工作了,只有走不出去的老人小孩在村子里闲着。之后他们调整策略,整整半年,项目组几乎没有周末,专挑这些时间进村科普宣讲。

对试点村的结果,圣普卫生部又惊又喜,认可了援助组的方案,也转变了态度。

这样的工作方式也让一同防治疟疾的世卫组织全球基金、当地卫生官员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办不到,半年周末不休息,一直在村子里耗着,他不可能。”李明强说,为了把事儿干成,牺牲个人时间,对工作精益求精,肯下苦功夫,这是我们的优势。

“全民服药”虽是新方案的重点,但团队也知道,标本兼治的组合拳效果更好。

治标上,援助组靠的不是喷杀虫剂,他们把重点放在治理试点村的公共卫生环境上,除草、清理积水潭,减少蚊虫滋生。他们雇佣村民给村子做了个大扫除,给他们叫车,把垃圾杂草运出去。活儿干起来了,没被雇佣的村民,也自发抄起工具过来帮忙。

“我们提供车辆和工具,还给补助,村民自己帮自己建设村子。”李明强说,也正是在这样的工作接触中,援助组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三轮服药等后续工作得以顺利开展。

李明强从一位怀胎7月的孕妇那里感受到了支持和信任。(李明强解释,怀孕超3个月,胎儿稳定可以服用青蒿素。)这位准妈妈吃了药,兴许是药有些苦,她忍不住吐了出来,组员上前安抚,但这位准妈妈说,这是她的孕吐反应,和他们没关系,让援助组再给她一份药。

这个不过600人的小村庄,原先疟疾年发病例数维持在200~300,平均每周有10来个病例,最高峰时,一周有32人染疾。全村服药青蒿素之后,到下半年,村子的病例呈断崖式下降,连续5个月疟疾零报告。后因配合新冠病毒防疫措施,物资运输配给遇阻,后续维护强度减弱,加上仍有人员流动,出现了30多个病例,但相比之前,感染人数已下降了九成。

有村民告诉谭瑞湘,原先他们一周有三四天要往医院跑,今天这个孩子得了疟疾,过两天另一个孩子也得了疟疾,挣来的钱都花在了医院。李明强也说,成年人一旦得了疟疾,通常一个星期干不了活儿。但在试点村,疟疾烦恼大为减轻。

对试点村的结果,圣普卫生部又惊又喜,認可了援助组的方案,也转变了态度。“最开始推项目时,我们就像是求着人让我们做工作,现在他们会主动跟我们联系问一下,问下一个要在哪个村、怎么开展、他们怎么配合,甚至会说能不能快一点。”谭瑞湘说。

疟疾清零有了小范围的成功试验,双方的工作互信也扎下了根。

糖果、朋友和上帝

身在异国,防治疟疾的工作是严肃的,但包裹在文化差异中,接触到的圣普人却鲜活、有趣又可爱。

孩子最是暖人化心。全民服药,孩子是重点保护对象,青蒿素类药味苦,孩子不爱吃,援助组就和孩子“交易”,吃了药就给糖。糖果在孩子们的生活里并不多见,这招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糖果成了中国援助组的代号,孩子们见到他们,就用葡萄牙语喊“哆唏哆唏(糖果糖果)”,向他们要糖吃。有时他们不喊糖果,看见女组员就喊“阿米嘎”,看见男组员就喊“阿米古”,在葡萄牙语里,这都是“朋友”的意思。

村里幼儿园一次“儿童节”活动上,三个小朋友分饰医生、病人和病人的邻居,就地取材,演了出“治疗疟疾”的小品。扮演医生的小朋友有模有样地听诊开药,还让病人喊家人一起来涂血片,检测是不是也染上了疟疾。

在圣普,没有专门的玩具和娱乐设施,孩子的快乐很简单。有时是糖果,有时是跟着进村的援助组走家串户,他们是最热心的向导。但最吸引孩子的是组员的照相机。“他们可喜欢拍照了。”谭瑞湘说,拿个手机给他们拍,拍完就争着围在边上看照片,“好多小朋友家里没有镜子,看到照片就很惊奇,会说‘原来我长这个样子的”。

异国风俗习惯也让谭瑞湘颇觉新鲜,比如圣普人对结婚没有执念。“挺多圣普人不结婚,但他们有很多男女朋友。”这也是生活所迫,因为结婚要钱。比起拥有一个丈夫,圣普的女孩子更想拥有一头长发。

身在异国,防治疟疾的工作是严肃的,但包裹在文化差异中,接触到的圣普人却鲜活、有趣又可爱。

因为当地人天生自然卷,无论男女,头发总是长不长,好些女孩子会向女组员的长发投去羡慕的目光。这几年,女孩流行接头发,这是她们最喜欢的一份工作。在这件事上她们极有耐心,一绺一绺地接,一接接一天,然后梳成新潮的脏脏辫或者拖把头,女孩子的快乐也如此简单。

圣普的时间走得慢,跟中国人以守时为礼不同,圣普人不赶时间。开会不守时是常态,哪怕等着的是官员,照样迟到。“都是半小时起步的……说9点开会,11点才开始,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谭瑞湘说。

当地正常工作时间是早八晚四,但援助组和最常打交道的医疗疾控中心,基本三餐碰不到一起。早8点,援助组到了,10点之后,才比较容易在办公室里见到圣普疾控中心的人;12点,援助组午歇,疾控中心接着工作;下午2点,援助组接着上班,疾控中心那里又找不着人了。他们没有吃午饭的习惯,只有一顿茶歇,他们的晚饭,要等到晚上8点。

圣普人对援助并不陌生,他们欣然接受,也心怀感激,但他们表达感谢的方式却只能“入乡随俗”了。

“我们帮他们清除疟疾,打理公共环境,他们当面说的是‘谢谢你们帮我们做这些事,但他们私下里说的是‘感谢上帝派中国人来这里帮我们清除疟疾。他认为我们做这些,是耶稣派的活儿,我们就像白打工的,我这样的无神论者很难理解。”李明强说,他们也只能用“至少我们的工作是被认可的”来宽慰自己。

九成圣普人信仰天主教,尽管普遍物质生活贫乏,但做礼拜、交会费,他们一点不马虎,教堂是最气派的建筑。

李明强在圣普工作生活已经到了第五个年头,在他看来,圣普人的生活态度颇为“佛系”,物质享受的欲望并不强烈,也没有转化成强大的自驱力。“对待工作,他们不讲究精益求精……我们会说‘今天我要做完一件事,就一定加班加点完成,但圣普人到点下班,让他接着干不大乐意了。”

这种观念差异,李明强认为不能归结于“懒”和“勤”。“这个国家没有公交,交通基本上靠走,如果加班到八九点再走两三个小时回家,想想都累。”他说。

每天有事可做,食物到地里找,有固定工作的,到点下班,偶尔摸鱼,赚点小钱,买瓶啤酒回家跟邻居侃天吹地,李明强看着这样淳朴的圣普人,他们似乎也挺幸福和知足,只是他们也不曾见过岛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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