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爱烂:我更看重落脚的位置
2021-08-16田田
田田
韩国作家金爱烂善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个人的生存、个人在时代里的喜怒哀乐,在她看来,只有与读者的需求完美契合时,她笔下的一桩桩故事才写尽了自我和彼此。
珍惜每一次的相遇
金爱烂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仁川,父亲生性沉默,母亲打理着一家不大的“好味”面馆。家中有三个女儿需要养育,父母笃信“劳动定能带来回报”,用心经营着面馆。尽管面馆里的来客形形色色,母亲却执意买回一架钢琴培养孩子们的高雅情操。
亚洲金融危机爆发之际,金爱烂正备战艺术高考。两年后,她前往首尔艺术综合学校戏剧院剧作系学习。当地大学并不提供住宿,母亲便陪她寻找房子。她们租下的那间房很小,之前的租户用荧光笔在墙上绘制的星星图案闪动着微芒。严格意义上讲,这种蜗居之所不能称之为家,充其量是穷学生的落脚房。这样想着,金爱烂竟写出了小说《不敲门的家》:五名合租的女生互不相识,偶然透过门缝瞥见对方并不完整的面孔……这部处女作最终拿下首届大山大学文学奖时,金爱烂兴奋地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以为女儿在开玩笑。
彼时韩国经济陷入萧条,不少原本家境优渥的学生也面临破产甚至家庭解体的困境。恍惚间,男性为主的家庭模式正在改变,女性在半推半就里扛起了生活的重担。2015年,金爱烂完成小说《老爸,快跑》:身为出租车司机的母亲在父亲离家后承揽了全部的养家重担。而在那个从未与父亲谋面的女儿的想象里,父亲绕过了狮身人面像的左脚边,去了趟帝国大厦的第110个洗手间,爬过伊比利亚半岛的瓜达拉玛山脉……然而,金爱烂与父亲的关系并不亲密,聊天、陪伴的次数屈指可数。“妈妈就像蜡笔,爸爸就像画纸”,而金爱烂愿意充当用蜡笔填补纸面的人。所有的诙谐、锋利,一概帮她找回失去的部分。凭借这部小说,当年,金爱烂被媒体称为“韩国文坛最大的收获之一”。
也是在那年,25岁的金爱烂在第一部小说集收尾时坦言:希望自己拥有小说里的“正直”。事实上,她从未想过要代表某个人或某个群体发声,只是珍视每一次的遇见,“不是我站在那些人物的旁边,而是我小说里面的人物选择站在我的身边。”
旁观者的立场
五年后,金爱烂结婚成家。丈夫、孩子……日常烟火腾起,通宵熬夜写作相当困难,琐碎的生活体验日渐延伸成构思的主题。然而青春渐行渐离,金爱烂只能努力触碰生活与写作的平衡点:比如,她开始关注上一辈人,也开始看下一代人。正是在从“我”到“他”的转变中,文字深处的平实、温厚与苍凉油然而生。金爱烂开始审视这种奇妙的感觉,她明白这是成长的必然。
某个空荡荡的圣诞节,一对青年男女四处寻找宾馆,他们沿陡峭的楼梯爬向破旧的阁楼,仿佛“坠在北极冰山上的遇难者”……充沛的文学感知在“故事的容器”里不断喷发。从这部《圣诞特典》开始,金爱烂终于确认自己的作家身份。
2011年,金爱烂塑造了一个患有早衰症的少年人物阿美:80岁的肉体和17岁的灵魂形成超强反差,时光的过往依次复原,故事的主人公投放父母的经历,亦失去诸如活力等“从未有过的东西”。作为金爱烂的首部长篇小说,《我的忐忑人生》在连载之初即引发关注。以此闯入另一种叙事角度后,她的写作从空间转向时间,如她所言,“从当时处境下后退一步,感情就能充溢其中。”
李箱文学奖是韩国文坛最重要的奖项之一,凭借中篇小说《沉默的未来》,金爱爛在2013年成为该奖项最年轻的得主。故事的灵感源自一次中国行:参观一个少数民族展览后,金爱烂假想出一个超级大国。该国召集稀缺语言的使用者,每种语言的灵魂都可在周边村子里游走一天……据说地球上平均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消失,而作家最不可忽视“对语言的爱”。将这种爱付诸笔端,金爱烂觉得不仅颇显寓言性质,也不乏救赎意义。
落脚的位置
年龄渐长,金爱烂写作的落脚点逐步拓宽。网络、图书馆、新闻报纸的社会版、现场实发细节……除了收集各类固有资料,在街上转悠、观察、面对面采访等同步进行。
2014年,韩国“世越号”沉船事故造成巨大灾难,负责搜救的政府部门受到民众质疑。10月份,金爱烂和另外十一位作家的纪念文章以《盲国》之名结集出版。她在文章里说:“也许理解不是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彼此灵魂相遇的过程,而是谦卑地承认自己无知,并且痛苦地意识到这种差异。”
从那以后,金爱烂写了一系列关于失去的故事。《立冬》里的一对夫妇买下一套老房子,4岁多的孩子却意外去世,他们试图修复墙上的壁纸时,一个角落里露出孩子稚嫩的字迹。《外面是夏天》的女主人公一直为庞大的体重自卑不已,以致与爱慕的前辈见面时患得患失。《您想去哪里》中,一位老师为拯救学生,做出了让人惊讶的、舍弃生命的选择……复杂的世相描摹中,种种“失去之痛”对沉船事件作出“通过不表达来表达”的有力回应。
带着对英雄本色的探寻,2017年,金爱烂把“疼痛式”文字收录进短篇小说集,借用了《外面是夏天》的篇名。清丽而不灼人,清脆而不轻浮,平民底色与现代派的创新技法格外惹人瞩目。写作者金爱烂,不愧于“都市生活观察家”的美称。
金爱烂认为作家是一个非常孤独的职业,但读者和评论家都可以是作家的同伴。通常,大家能从她的文字中窥见自我,尤其有机会感慨连自己都“不忍心看到”的千疮百孔。与此同时,隐藏在困境背后生动的彷徨和诚挚的抚慰又足以慰藉这些痛处。一个人伏案写作时,金爱烂喜欢在搁笔的空闲端起茶杯。2019年秋天,有位中国作家对她的作品由衷赞誉,还送了一盒绿茶作为礼物。金爱烂把类似的鼓励收藏于心,在“写作艰难”的时候享用。
而今,金爱烂已经步入不惑之年,却仍然钟情短发与帆布鞋搭配的年轻装束。她将自己的写作比喻成盖房子,房子盖好以后,人们从房前经过,无法一眼看穿,可好奇心又驱使他们必须深入内部。“当他进去看完以后出来的时候,他的身上自然而然地就带上了这种独特的味道,他能够回去以后深刻回味。”
谈到韩国文学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毫不掩饰对金爱烂的喜爱。他说,自己从金爱烂的文字里窥见了历史与记忆混杂的韩国,物质和欲望交织的现实。他还说,金爱烂以后很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相比飞跃的高度,落脚的位置更重要。”金爱烂用清澈的语调告诫自己。
编辑 王冬艳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