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史记》“扬名”文字与司马迁对“名”的追求

2021-08-16王子今

月读 2021年8期
关键词:太史公功名司马迁

王子今

孔子说“必也正名”,见于《史记·礼书》《史记·孔子世家》。《史记·太史公自序》又说:“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作为体现社会文化风格,也是重要历史元素的“名”,在《史记》中受到特别的重视,得到突出的强调。检索《史记》(包括三家注)中“名”这个字,出现频次多达3558次。这在“二十四史”中是密集度非常高的。“名”字的使用超过《史记》的,只有《宋史》(5847次)和《明史》(4181次)。《宋史》是《史记》的164%,《明史》是《史记》的117%。而这两部史书的卷数即总篇幅都远远超过《史记》,分别为《史记》的382%和255%。这样看来,我们大致仍然可以认为,在历代正史中,《史记》对于“名”是最为关注的。

《史记》中的人物评价,重视其“名”的社会影响和历史记忆。《秦始皇本纪》载录贾谊《过秦论》“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语,是对古圣先王美名的肯定。《楚世家》“尊名”,《鲁仲连邹阳列传》“荣名”,《越王句践世家》“成名于天下”等,也都是对“名”的表扬。然而《史记》中又有“恶名”之说,见于《晋世家》《商君列传》《张仪列传》。

司马迁的人生志向,表露出对“名”的特殊追求。在历史学者的意识中,“名”是历史印迹、历史评断、历史荣誉,也体现出历史责任、历史担当、历史贡献。司马迁的学术目标和人生理想,表现出对“名”的深心追求。这是我们认识司马迁、理解司马迁和说明司马迁时应当予以关注的。

一、《史记》对“功”“名”的记录

《史记》言政治成就,往往称“功名”。《史记·礼书》:“治辨之极也,强固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总也。”所有政治文化与证词操作的贡献,都可以归结于“功名”。对于历史人物的人生事业,有时以“立功成名”来表彰(《史记·淮阴侯列传》)。《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则称“建功”“立名”。《史记·李斯列传》司马贞《索隐》:“言万乘争雄之时,游说者可以立功成名,当得典主事务也。刘氏云‘游历诸侯,当觅强主以事之,于文纡回,非也。”

关于管鲍之交,《史记·管晏列传》记载了管仲这样一段话:“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管仲感激“鲍子”对自己超越世俗的理解。其中所谓“耻功名不显于天下”,是自我肯定的表现。“功名”之“显”,看来是管仲这一等级人物的理想。《史记·伍子胥列传》写道:“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功名”作为追求目标,是明朗的。表扬百里奚的功德,可见如下语句:“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史记·商君列传》)《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对于“士”的表现,有“功名可立”“功名不立”两说。对于人生欠完美的不满,也可见于“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的感叹(《史记·张丞相世家》)。

《史记·淮阴侯列传》记载郦食其劝说韩信的言辞:“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他以高层政治关系之复杂,“人心难测”,警告韩信,“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又举文种、范蠡虽有政治成就仍不免个人悲剧的结局为例,使用了“立功成名”一语:“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愿足下深虑之!”在提示君臣关系暗藏险情的同时,说到韩信“功盖天下”“名高天下”,强调“窃为足下危之”。

“显功名”(《史记·李将军列传》),“功名俱著于春秋”(《史记·游侠列传》),是对人生成就的高度褒奖。对于后者,司马贞《索隐》:“功名俱著春秋。案:春秋谓国史也。以言人臣有功名则见记于其国之史,是俱著春秋者也。”太史公以《太史公書》自比《春秋》,也是要记录时代英雄的“功名”。司马迁在总结《史记》“七十列传”的写述时说:“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对于“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司马贞《索隐》解释说:“言扶义倜傥之士能立功名于当代,不后于时者也。”(《史记·太史公自序》)也就是说,历史是英雄的表演,他们的奋斗,就是“不令己失时”“不后于时”地“立功名于天下”。而历史的撰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对英雄们“功名”的记录。

商鞅在对变法的合理性进行宣传时,强调“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史记·商君列传》),以“名”与“功”并列,表现出当时比较普遍的对于“功名”共同追求的社会理念。《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所谓“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是同样的例证。而获得“功名”之外,还有其他利益,如《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谓“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二、“名与功偕”说

“功名”之“功”和“名”,是怎样的关系呢?《史记·乐书》写道:“事与时并,名与功偕。”关于“名”“功”关系之所谓“名与功偕”,裴骃《集解》引郑玄的说法:“为名在其功也。偕犹俱也。”又引王肃之说:“有功,然后得受其名。”张守节《正义》:“名谓乐名也。偕,俱也。功者,揖让干戈之功也。圣王制乐之名,与所建之功俱作也。若尧、舜乐名《咸池》《大韶》,汤、武乐名《大濩》《大武》也。”这里说“乐”,以为“乐”之“名”与其“功”显现对应关系。

虽然“名与功偕”,“偕犹俱也”,但是“为名在其功也”,“名”,其实通常是“功”的反映、“功”的显现、“功”的表象。

《史记》所谓“名与功偕”,即“为名在其功”,虽然说的是“乐名”,但这一理念是适用于普遍的“功”“名”关系的。社会政治生活与社会文化生活中的“功名”同样如此。《史记·李斯列传》的说法是“功立名遂”,《史记·淮阴侯列传》则称“立功成名”。

秦始皇令其主要助手“议帝号”,所谓“今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史记·秦始皇本纪》),也强调了“名号”应当“称成功”,这也符合“名与功偕”的道理。由此可知“名与功偕”同样适用于高等级的政治生活。而所谓“传后世”,应当表现了对“名”的追求的特殊境界。

不过,司马迁内心深处的“功”“名”观,又并非简单的、平面的、浅层次的“名与功偕”。曹参选择助手,用“木诎于文辞,重厚长者”,“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对于狂热追求政绩“声名”的官吏心怀警惕。司马迁是赞赏这种政治风格的。他说:“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与汉初功臣集团其他成员相比,曹参声誉“独”高。《史记·曹相国世家》说:“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曹参以其高明的政治识见,顺应了时代需求,推进了成就文景之治的“清静”“无为”政策的落实。所谓“天下俱称其美”,指出“独参擅其名”,远远超过了汉朝建立时的“攻城野战之功”。

三、关于“扬名发誉”

《史记·季布栾布列传》记载,曹丘会见季布,发表了这样的言辞:“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顾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曹丘所谓“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的“声”,与“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的“名”,字义或许是接近的,然而似乎亦有不同。司马迁说:“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看来,所谓“扬名”,就是使名“益闻”。

关于“扬名”,即使名“益闻”,我们还看到这样的说法,《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以政论为主题的文字:“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所谓“扬名发誉”,应当就是“名”“誉”的宣扬抬升。其反义,即“名”“誉”的“贬”“损”。

对于张良的“功”“名”,《史记·太史公自序》写道:“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司马迁自述撰写张良事迹专篇《留侯世家》的主旨,是颂扬其品性事业。所谓“无知名,无勇功”,“知”大概应该读作“智”。汉并天下,“封功臣”,张良“未尝有战斗功”,然而刘邦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司马迁说:“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史记·留侯世家》)太史公对张良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扬名发誉”。

高等级的人生追求,是这种“名”“誉”,即得到社会公认的文化光荣。《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这是贾谊的言辞,分说不同人等追求的人生目标:财、名、权、生。即财富、名誉、权势、寿命。《汉书·贾谊传》同样的说法,“烈士”写作“列士”。颜师古注引臣瓒的解释:“以身从物曰徇。”王先谦《汉书补注》说,宋祁曾经指出,“浙本‘徇作‘殉”。而《文选》“列”作“烈”,注引《庄子》云:“胥士之徇名,贪夫之徇财,天下皆然,不独一人。”可见这一说法很早就得以传播。王先谦说,从文义看,应当作“烈士”。“列士”只是“烈士”的“省文”形式。

司马迁在《史记》的另一篇章中也引录了贾谊“烈士徇名”之说。《史记·伯夷列传》:“‘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张守节《正义》的解说,与司马迁著述《史记》的志向相联系:“君子疾没世后惧名堙灭而不称,若夷、齐、颜回絜行立名,后代称述,亦太史公欲渐见己立名著述之美也。”

四、“名垂后世”的评价

如《史记·魏公子列传》所谓“名闻天下”,《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与《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谓“名高天下”,《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所谓“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都说到实现了其“名”得以“天下”得“闻”,“天下”皆以为“高”的社会舆论影响。除了《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所谓“立名当世”,《史记·张丞相列传》所谓“功名有著于当世者”的情形之外,“名”还可以形成超越时代的长久影响,由“当世”延续至“后世”。

“名”这种特殊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影响,当如《史记·白起王翦列传》所谓“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史记·鲁周公世家》裴骃《集解》引服虔語,也有“使后世旌识其功”的说法。

《史记·刺客列传》中可以看到“名垂后世”之说。《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甚至说“声名光辉传于千世”,言其影响更为长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所谓“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称其“名声”能够跨时代延续,“施于无穷”。“名”或说“声名”“名声”长存于“后世”“千世”甚至“无穷”,实现永远的影响,是对历史现象肯定性评价的最高褒扬。

贾谊“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为汉文帝设计天下大治的理想境界:“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汉书·贾谊传》)所谓“名誉之美,垂于无穷”,正是“名垂后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境界的实现。

前引《史记·伯夷列传》张守节《正义》所说司马迁撰写《史记》,志在“立名著述之美”:“太史公欲渐见己立名著述之美也”,则追求文化生活中的“名誉之美”,也许有超越政治生活中“名誉之美”的意义。

五、司马谈“扬名于后世”的嘱托

司马谈与司马迁的一次严肃对话,陈说了史家的文化责任以及历史撰述的文化原则。

就史学史上人们熟知的这一庄严的父子交谈,《史记·太史公自序》写道:“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司马谈提出了有关“孝”的不同层次:“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他强调“孝”的最高等级是“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司马谈说这番话的时候,“执迁手而泣”。司马迁记述了父亲当时庄重而沉痛的表情。而司马迁承诺实践这一嘱托时,同样感恸垂泪:“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司马谈有关“扬名于后世”的话,是严肃的嘱命,也是一种积极的鞭策,又是一种深情的鼓励。著述《太史公书》以“扬名于后世”这一事业目标,成为司马迁的人生动力。

六、对“名失”“名摩灭”的警惕

战国以来的开明士人,对“名”的沦灭损丧,是深怀忧惧之心的。《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记载了在燕将“保守聊城”,“齐田单攻聊城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的情势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他写道:“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从“忠”“勇”“智”三个方面指出对方坚守聊城的错误。鲁连所谓“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其中的“功”“名”关系,我们已经有所讨论。而对于“名灭”的警告,口气非常严肃,意思也非常诚恳。

孔子说:“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史记·孔子世家》中以“子曰”的形式说到对后世“名不称”的担心。又载录了子贡的话:“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是以“夫子之言”的形式发表了对“名失”的忧虑。前引《史记·伯夷列传》:“‘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和“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意思是一样的。

《史记·龟策列传》有“侯王不强,没世无名”的说法,所谓“没世无名”,也就是“没世而名不称”。《汉书·王贡两龚鲍传》的序文记录了扬雄有关“君子德名”也就是“唯有德者可以有名”(颜师古注引韦昭曰)的见解:“或问: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盍势诸名卿可几。曰:君子德名为几。梁、齐、楚、赵之君非不富且贵也,恶虖成其名!谷口郑子真不诎其志,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岂其卿?岂其卿?楚两龚之絜,其清矣乎!蜀严湛冥,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随、和何以加诸?举兹以旃,不亦宝乎!”与君王名卿贪求“富”“贵”不同,“君子”则坚守“清”“操”。扬雄的“君子德名”理念,体现出对“名”的追求达到了相当高尚的层次和相当深刻的境界。其说也许受到司马迁有关“名”的认识的影响。对于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解释,颜师古注:“以身没而无名为病。”

司马迁综观历史,注意到这样的带有规律性的现象:“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汉书·司马迁传》)这或许可以看作“君子德名”意思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七、“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自述身受重刑的经历:“李陵既生降,其家声,而仆又茸以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李陵“其家声”,而自身“重为天下观笑”,都涉及“名”遭到严重损害。“其家声”,颜师古注:“孟康曰:‘家世为将有名声,陵降而之也。师古曰:‘,坠也,音颓。”“重为天下观笑”,颜师古注:“观视之而笑也。”司马迁随后写道:“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他对于“名”“誉”的追求,有更深沉更长久的历史眼光。他全身心拼搏而要力争获取的,是“名垂后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也就是贾谊所谓“名誉之美,垂于无穷”。

对于所以忍辱求存的内心意念,司马迁是这样表达的:“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能够“隐忍”如同“函粪土之中”的“名”的污损,他选择坚持,就是因为“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马迁说到受刑之后感受的“耻”“辱”:“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但是,司马迁心存“俶傥非常”之志,他漠视种种“戮笑”“污辱”“垢”“耻”,决心要以伟大的历史学著作“偿前辱之责”,即偿负悲痛受辱的声名债务,使得“文采”得“表于后”,实现“名誉之美,垂于无穷”。

据《汉书·司马迁传》,在前引“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名言的后面,司马迁接着写道:“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司马迁说:“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司马迁认为,这样的想法可以和“智者”交流,而“难为俗人言”。这使我们想到上文引述的鲁连所谓“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智者”重“名”,重视“后世”之“称”。于是形成了“烈士徇名”与“贪夫徇财”“夸者死权”“品庶冯生”的鲜明对照。

关于司马迁的文章事业,他以为“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他相信《太史公书》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传播。文化成功与声名垂世,可以实现超越生命的历史贡献。

与《汉书·司马迁传》据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载录的这段文字略有不同,《史记·太史公自序》的表述是这样的:“退而深惟曰:‘夫《诗》《書》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字句略异,标点的处理也不大一样。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说法,见于《汉书》。而《史记·太史公自序》可见“成一家之言”:“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司马迁对于自己史学论著的学术价值和文化品位,是充满自信的。所谓“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是对《史记》必将“传后世”“名垂后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名声施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的传播学前景的预言。

这一预言确实实现了。史学名著《太史公书》即《史记》居于汉代文化的学术制高点,其成就得到世代公认。其著作人—— 杰出历史学家司马谈、司马迁的“声名”“名声”,也因此得以“传于千世”“施于无穷”。

猜你喜欢

太史公功名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
明在“知不足”
太史公“恤”
太史公“恤”
司马迁还璧不犹豫
剪纸大师齐秀芳
吟诗误功名的孟浩然
病后弃政从文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司马迁拒受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