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智伯渠到汾河八大冬堰”的历史解读
2021-08-16张荷
张 荷
2020年8月21日,省委书记楼阳生在《光明日报》发表题为“游山西就是在读历史”的署名文章。
文章在“游山西,就是在读黄河文化变迁史”一大段文字中,有这样一句话:“从大禹治水到台骀治汾,从春秋时期智伯渠到清代汾河‘八大堰’”,形成了绵延不断的黄河治水文化”。前段话中提到的“大禹”和“台骀”是两位远古时代传说中的治水英雄人物,大家应该比较熟悉和明白。本文仅就“从春秋时期的智伯渠到清代汾河的‘八大堰’”作一些比较详尽的历史解读。
这段话中有两处水利工程:一个是“智伯渠”,另一个是“八大堰”。“智伯渠”是山西在2470年前(即公元前453年)的战国时期(原文中说是春秋时期,不够准确应该是战国初期)利用晋祠泉水(时称晋水)灌溉农田而修筑的一条水渠。因最初倡导修筑这条渠者为智伯,故后人称其为“智伯渠”。今晋祠公园内尚有古代智伯渠之遗迹;“八大堰”,准确地讲应当称“八大冬埝”(堰、埝同用,过去大都使用“埝”字),“八大冬堰”创建于清康熙初年(1662年),当初仅有一条埝,至光绪三十年(1904年)陆续在汾河中游河段筑成八条拦河土埝,确切的年代应当是“清末明初”。“八大冬堰”在民国期间一直延用不弃,直至1953年秋才彻底废弃,完成其历史使命。
关于“从智伯渠到汾河八大冬堰”,正是对山西古近代悠久的水利灌溉发展历史最具体的高度概括与表述。从水利史学科的角度,本文作如下解读:
一、若以史典文字记载为准,古代山西以农田灌溉为主的水利工程,最早兴起于汾河中下游两岸的引泉灌溉。而兴筑于公元前453年的智伯渠,则是开创山西农田灌溉事业的“第一渠”。智伯渠位于太原城西南25公里处悬瓮山脚下今日晋祠公园内,所引之水就是晋祠泉,晋祠泉古称“晋水”。水利史学科研究成果认定:智伯渠不仅是山西引水灌溉“第一渠”,就全国来讲,也是古代水利工程建筑史上最早的原始有坝引水工程。据《山海经》《水注经》古典史籍记述,智伯渠最初并不是为兴办农田灌溉而修筑,而是智伯(春秋末晋国执政大臣,史称智襄子)联合魏、韩而攻赵。当时智伯以修堤筑堰壅高晋水,再修渠导水灌晋阳城,此种战术称之为“水攻”。尽管这场战争以智伯亡而终,庆幸的是后人“踪其遗迹蓄以为沼”,开渠引水“以周灌溉”,变水害为水利。随后延续不断地在2000多年的历朝历代发挥着对农田的灌溉效益,今天的晋祠灌区应该是古“智伯渠”的历史延伸。
二、汾河八大冬堰,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旧中国留给新生人民政权唯一的尚有一定规模灌溉效益的筑坝引河工程,也是一处具有山西本土鲜明特色的筑坝引河灌溉工程。
冬堰的特点是:每年秋后(即小雪后)拦河筑坝,冬春引水浇田,清明之后坎坝决毁,故当地群众习惯称“冬埝”。冬埝全年实际灌溉时间仅有135天。
从清康熙初年,文水人张瑞、成三杰等集资,购沿路民田,在今徐沟孔村筑埝开渠引水,首创冬埝第一渠广惠渠,至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沿河共筑有10埝。因埝多水少,每年雨量与汾河来水差异极大等原因,在清代并非必须10埝必筑,而是根据雨量水量,经道署会同知县议定方可起筑,故时筑2埝、4埝、6埝、7埝不等,有几年各埝均未兴筑。唯有光绪三十年(1904年)筑埝最多为8埝,并固定为最多准筑8埝,故有“汾河八大冬埝”之称。在清代各埝之灌溉面积最多不过20万亩,民国后各县有水利行政机构,改以往“民办官助”为“官督民办”,初步实行统一筹划领导,效益大为提升。据资料显示,民国时期八大冬埝受益村庄约有200个,分属5个县域,每年筑埝冬灌面积均在30~40万亩。冬埝灌溉早有议定之水程和例行之组织管理办法,曾延续50年基本遵守不变。期间虽有水事纠纷,亦能及时调解处理,直至以后废止。
三、从智伯渠到汾河八大冬埝,最具体而明晰的历史解读是:山西,首先是汾河及其流域的农田水利灌溉不仅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从春秋战国到明清两代,甚至延续到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初,时间跨越2500年的漫长历史。据古典与方志资料的不完全统计,自春秋到清末,古代山西共修筑水利灌溉工程389项(绝大多数分布在汾河中下游两岸及其主要支流),在全国名列第10位,期间在隋唐时山西就有35项,仅次于陕西、浙江,名列全国第3位,足见古代山西的水利灌溉工程是十分发达的。
古代山西的农田水利灌溉工程,主要有两种修渠引水型式:一是引泉水入田灌溉,二是引河水进田灌溉。一般地讲,河渠灌溉规模要比引泉灌溉规模大,但启动开发时间却比引泉灌溉大约晚300多年。引泉水兴灌溉之利的最早文字记载是郦道元所著《水经·晋水注》书中曰:“难老、善利二泉,大旱不涸,隆冬不冻,灌田百余顷。”说明在北魏时晋祠泉水已能浇灌农田近万亩。此后,在元初三年(116年)东汉安帝时,再度“修理太原旧渠,灌溉官私田”,并在翼城境内开凿有滦地渠,引皋翔山泉灌田:在曲沃县境内引绛水(沸泉)灌田;隋开皇十六年(596年),临汾县令梁轨在绛州“开鼓堆泉十二渠,溉田百余顷”。到唐代,汾河中下游的引泉灌溉已有很大发展,除晋祠泉、鼓堆泉之外,贞观年间在洪洞广胜寺“引霍泉分南北两渠,灌赵城、洪洞二县九十一村,民田八百九十一顷”;在临汾“开南横渠和北磨河渠,引龙子祠泉灌田”;在龙门(今河津),凿引三峪泉水兴灌溉之利。北宋嘉佑五年(1060年),汾河中游介休县洪山泉“开东西中三河,自南而北流出,可灌田一百五十顷”。到金、元两代汾河中游主要泉域绝大多数均已开发利用,兴灌溉之利。时至今日,分布在汾河干流两岸仍在运行并发挥着灌溉效益的洪山灌区、霍泉灌区、龙子祠灌区以及鼓水灌区等,都是古代引泉灌溉工程的历史延续。
引汾河之水灌溉农田的最早文字记载是公元前125年,即汉武帝继位10年后的西汉元朔四年。《史记·河渠书》记述:“穿渠引汾灌溉皮氏,汾阴下,引河溉汾阴、蒲坂下,度可得五千顷”。《水经注·汾水》中亦有记述:“汉河东太守番系穿渠,引汾水以溉皮氏县。”引文中的皮氏县是今河津县,汾阴为今万荣荣河镇,蒲坂为今永济县。此段古籍记述的是早在2100多年前的西汉就已开始修渠引汾河水灌河津之滩地,同时引黄河之水灌万荣荣河与永济蒲州之滩地,此举虽兴工费力、未见成效、半途而废,但它却开创了引汾河兴灌溉之利的先河。到唐代,汾河中下游两岸及其支流已有多处修渠引河灌溉工程,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唐贞元时(785~805年)在绛州(今新绛县)开渠引汾河水灌溉农田1.3万顷(约折合今100余万亩)。金代兴宝二年(1218年)在赵城洪洞县境内汾河干流上兴筑通利渠,使沿渠18村民众颇受灌溉之利。据《嘉庆一统志》记述:明清时期水利灌溉工程仅太原府就有69条,其中文水引文峪河水14条,祁县引昌源河水11条,榆次引潇河水30条。而光绪版《山西通志》则记述:太原县境内修渠引汾渠道由清初的11条到清末已增至30条;阳曲县的引汾渠道由清初的14条增至28条。两地共有58条渠道,除位居上兰村的一坝外,均为无坝引水入田的自流灌溉,当时这些引水渠被当地群众习称为“泥渠”。
综观上下2500年历史,从智伯渠引晋泉开创水利灌溉工程先河,到西汉王朝开渠引汾河水灌溉滩地的尝试;从隋唐时代汾河中下游引泉灌溉的蓬勃兴起,到明清两代汾河中下游民间大规模的开渠引河灌溉,足以说明,古代山西水利灌溉的起源与发达之地在汾河中下游,并由此形成古代乃至近代山西农业经济最为繁荣昌盛的两大基本经济区:一个在中游,以太原(晋阳)为中心的经济繁荣区;另一个在下游,以临汾(平阳)为中心的经济繁荣区。
四、今日之汾河流域,从上游到下游,从干流到支流,随处可见从久远历史中传承延续下来数不胜数的名胜古迹、历代名家赞颂与抒写山水美景的诗词楹联以及颇具研究价值的金石碑刻。这许多古代先人一代一代传承和遗存下来的弥足珍贵的文化精粹,充分显示了“三晋文化”与“黄河文化”的长盛不衰与博大精深。如唐代大诗人李白,于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夏,应友人之约来太原,即兴赋诗《太原早秋》一首: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
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
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
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
再如北宋文学大家、诗人欧阳修,曾来太原游晋祠,赋长诗《秋游晋祠》,录其中五段:
古城南出十里间,鸣渠夹路何潺潺。
行人望祠下马谒,退却祠下窥水源。
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
并人昔游晋水上,清澈照耀涵朱颜。
晋水今入并州里,稻花漠漠浇平田。
另有悬掛镌刻于圣母殿正面的让四方来客驻足品读的一幅醒目之楹联曰:
溉汾西千顷田三分南七分北浩浩同流数十里淆之不浊。
出瓮山一片石冷于夏温于冬渊渊有本亿万年与世长清。
此长联为清人杨廷璿所撰,可谓赞颂晋泉灌溉之利造福一方百姓的绝妙楹联。
然而,作为一生挚爱与从事科技事业的水利人,更为关注与偏爱流传或遗存在古老灌区内的具名为水利条规的金石碑刻。据笔者多年实地考察与调研,现今位居汾河中下游两岸的晋祠、洪山、霍泉、龙祠、鼓堆等老灌区中,均有为数过百通水利碑刻,其中尤以保存于晋祠公园、洪山灌区源神庙内以及广胜寺霍泉灌区内的多通水利碑文最多且最具典型代表性。如在晋祠公园内的庙前殿后陈列着数排金石碑刻,其中有“晋水碑文”、“晋祠水利记功碑记”、“重广水利记”、“申明水利禁例公利碑”等十余通专论水利之碑文。位居介休县洪水泉灌区源神庙内的数十通碑刻中,最为吸引人的是明万历十六年的《介休县水利条规碑》和万历十九年的《介邑王侯均水碑》以及清嘉靖九年的《中河碑记》三通碑文。今洪洞县城汾河之左岸便是驰名中外的名胜之地广胜寺,广胜寺背依霍山、山麓下有一股常年流淌不息的霍泉,世居这块宝地的一代代劳苦大众,得天独厚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幸早在唐贞观年便引霍泉水灌溉农田而富甲天下。现今在霍泉灌区内不仅有分水亭建筑遗存且有多座碑刻水利文约为证。今见有金代天眷二年(1139年)六月镌立的《都总管镇国定两县水碑》、明隆庆二年(1568年)所立《察院定北霍渠水利碑》、清雍正四年(1726年)镌立的《建霍渠分水铁栅碑》与《山西洪洞霍麓山泉碑》等。如此之多的水利碑刻遗存传世至今,充分显示了古代劳动人民和有识之士,在农耕文明社会的发展进程中所展示与释放出的高超智慧和丰富经验。
古代山西,虽没有出现过像四川之都江堰、广西之灵渠、陕西之郑国渠这样名扬世界的宏大水利灌溉工程,但水利工程发端起源之早,数量之多,利用水平之高,从春秋战国到隋唐之时在全国则处于领先地位。尤其到明清两代,山西水利工程之发达与再度崛起,并以自己特有的经营管理形式独树一帜,为世人所注目。2000多年山西古代水利的历史,不仅仅体现出三晋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也为后人留下了一份珍贵而难得的科学文化精神财富,非常值得我们认真借鉴传承和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