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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西底旧事

2021-08-13张一骁

含笑花 2021年4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张一骁

1

腊月,从东兴河北岸到小沙河北岸,车窗外,咪西底村的小杉树,桉林,大柿子树,小香椿,大夜苦栎子簌簌的往后移。小沙河与村子的第二个交汇口,一大片蒲苇花开得满满当当,白森森的蒲苇絮一片连着一片,挨挨挤挤的,远远望去,好似天空被颠覆了过来,云朵长到了大地之上。我不由得停下车子,开车门,下车,呆呆望着这拥挤的白。这刺眼的白,晃得我眼睛顿时湿润。白的深处,仿佛爷爷,还有爷爷一生叨念的那个二爷爷,正从苇蒲丛走了出来……

爷爷张世福和二爷爷张世仁都是咪西底村里顶呱呱的人物。乡邻每一次提起他们,总是夸他俩干活利索,精气神好,块头大,一米七几的人,头发向上直直的,说话声如洪钟。唯一缺少美感的,当属二爷爷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略显浑浊。当他注视某物的时候,眼睛里会发出黄昏一样的微光,有温暖,也有迟暮之色。

这个我一直称为二爷爷的人,我却没有见过他。前几年清明节,我陪爷爷去给二爷上坟,烈士陵园中,他漆黑的墓碑上,一列“张世仁烈士之墓”字幕的顶端,一张黑白照片格外醒目。细看照片上那人,竟和我脑海中虚构的形象是如此相似。我顿时觉得,这个埋葬于南疆、屹立南疆的人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我们中间隔了足足三代人。

再往前些,时间回到三年前。一向沉默的爷爷,在村东头,咆哮着朝几个小屁孩狂吼。起因竟然是小屁孩看到跛脚的爷爷,取了个丑名,叫“跛脚鸡”。爷爷背着双手,把腰板挺直直的,露出长期被旱烟熏烤的黄牙,绷紧脸上的每一块肌肉,声震瓦砾:“没教养,要是没有我这只跛脚鸡,也许你们今天还在捡粪疙瘩呢!”孩子们并没有被吓到,但是这样的玩笑,后来从没有再开过。

20世纪九十年代初。咪西底村人热衷于捡粪疙瘩,牛粪,猪粪,马粪等等,其中以牛粪和马粪最好,臭味不那么浓烈。牛马吃草,未消化的草茎发酵后是上等的农家肥。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期间,市面上还没有出现复合肥、尿素等现代化的肥料,比较常见的就是钙镁磷肥、硝铵。对于吃惯了农家肥的玉米、小麦、大豆、水稻等诸多农作物而言,化肥就是催长剂,有拔苗助长般的速度和功效。昂贵且不易得的化肥自然成了奢侈品。因此,不管大人或小孩,平时的任务单里列出的一项就是捡粪疙瘩。路上提一个竹篾编织的铲箕,肩上扛一把像锄头一样的钩铲。村东头有一个叫三沟地的地方,是牲畜公认的屎尿场,猪,牛,马,羊,每一种牲畜到三沟地,都要停下来拉屎撒尿。对于捡粪疙瘩这件事,集中起来捡,总比零零散散捡要好处理得多。每当牛马过了三沟地,我经常拾得满满一大筐牛粪和马粪。倘若有时铲箕还填不满,我还会捡拾一些猪粪,但猪粪味太大,至今回想起来,仍令人作呕。

爷爷和二爷爷,是同村两个同龄人,爷爷比二爷爷大几个月,二爷爷也常把“福哥”挂在嘴边。天空中一根看不见的命运绳索,就这样把两个人紧紧绑在了一起,绑在了这个叫咪西底的村子。要说命运,其实村里人都差不多,典型的“苦瓜命”。无非就是开荒拓土,耕田种地,不同的是,有些家娃儿多,有些家娃儿少。和爷爷相比,二爷爷家的娃儿就多些,共五个,三女两男。爷爷也有四个子女,两女两男,我的父亲家中排行老大。在当时,两家的子女都算不上多,也不能说少,人多就是劳动力,家家都是使劲生,使劲养,孩子使劲长,仿佛子宫,贮藏着源源不断的香火和资源。但因为卫生条件落后,孩子夭折时有发生,二爷爷的大女儿张常梅,三岁还差二十几天,就因高烧抽搐不止,又无药物治疗早夭。当时,张常梅高烧,二爷爷上山采了马鞭烧(一种去热草药),熬制了一碗药汤,药汤色深味苦,别说孩子,大人也难以下咽。孩子死活不喝,夫妻二人用力困住常梅手脚,然后用筷子压着常梅舌根灌下去,常梅手脚乱挣,哇哇大哭,药汤才灌了半碗,两个鼻孔里就喷涌出药汁,像涌出地面的泉水,很快孩子便一命呜呼了。二爷爷告诉爷爷说:灌到孩子“气场”(肺里)了,这是她的命。那个年代子女多,死了一个,还可以再生几个。倒是二爷爷的妻子,抱着孩子半晌,孩子都冰了,也舍不得放下。

话说二爷爷的妻子,是一个中等个子,偏瘦,憨厚老实且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女子。早年因逃荒,颠沛流离地从红河州一路讨饭落脚在我们村子。恰巧二爷爷也没个枕边人,婚事稀里糊涂就成了。嫁给二爷爷前,一家都觉得没有个名咋都不行,猫狗都有名,更何况是活生生一个人。因二爷爷的妻子曾说过,她依稀记得之前她是赵家的第四个孩子,一合计下来,就叫赵四囡,赵四囡自然也就成了我们的二奶奶。

和二爷爷相比,爷爷也好不到哪里去。年轻时身强力壮,勤劳有加,开的荒地多。据说荒地上直径三四十厘米的杉树树桩,他一天就可以挖出二三十个,这在吃不饱的年代,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能人了。但就算是爷爷这样的能人,也只能被另一双悬于头顶的命运之手死死地摁着。先是一岁半的女儿张常丽因病早夭,又是四岁多的小儿子张常明,也就是我现在的三叔,被牛踩断了腿骨,落下终身残疾。再后来,到了解放战争中期,那时候国共两党战事吃紧,双方均是兵员紧张。对于大西南边陲的小村子而言。虽没有直接成为枪炮燃烧的战场,也并非毫无影响。先是国民党打扮样式的三个兵,在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六日的夜晚蹑手蹑脚地潜入爷爷家,吓得爷爷紧紧搂着子女不敢作声。

为首的一个坐在院子东南角,说道:“我们也是从乡上打听到你的,老乡们说你力氣大,干活麻利,为人也好,如果上战场,是个端枪扔弹的好手。如果跟着我们走,不但可以领大洋,而且走南闯北,看看世面,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弄个一官半职。”另一个人也附和道,“我们就去过桂林,江西,还去过南京,只是没有看到总统府。”爷爷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毕恭毕敬地回答官爷,“我家孩子多,我去了,孩子没人照顾。现在地主多,他们有钱有力,你们可以去邀请他们……”第二天一早,爷爷翻滚下床就赶忙溜去二爷爷家。

“我还正想告诉你,他们也来找我了,我没去。”爷爷没想到二爷爷也经历了昨晚的一幕。“妈的,国民党把我们害得这么惨,还想拉我们去卖命。世仁,你看现在全国上下多少穷苦老百姓,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饿了一辈子,最后还被地主老爷把粮食收去了,我去我就是助纣为虐。”二爷爷咬牙切齿地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听说共产党好,在延安开荒种地分田,很少有饿饭的人,千万别和国民党掺和在一起。”爷爷边说,边摆弄着板凳腿。

这事暂时就这么过去了,爷爷和二爷爷,又和这个村子相安无事了一年半,庄稼也收了一茬了,张常亮,也就是我的父亲也七岁半了。只是常庆三叔的腿越来越动不了,他只能更多的用手支撑身体,所以他的手臂比别人显得更粗且更壮实。

2

一九四七年年底,凛冽的寒冬已经把这个村子笼罩得严严实实,到处都是冷清清的光景。白色的雾气从远处的山头聚拢过来,先淹没岔河坡,又淹没人头岭,接着淹没三沟地,逐渐把整个村子紧紧抱紧在盛大的白色怀抱。鸟鸣声没了,松鼠也回到了树洞,猫着不作声。倒是墙根处,柴垛下,肥堆里,有老鼠叽叽喳喳地吵闹着。清贫年代,最不缺的就是老鼠,仿佛那一只只老鼠,是与人在人间抢夺活着的“入场券”一样。

在农村,十冬腊月,农事基本结束,该收的也收了,该晾的也晾了,该晒的也晒了,该储存的,也回到了仓库。几个妇女正在烧旺的地笼火旁,吱呀吱呀地织着麻。织麻线,起初在我们村并不流行,相较于织麻,乡邻更喜欢编棕。棕榈树每长高一节,就会多一层棕皮。棕皮取回来,打打拉拉,再用大线穿起来,一件蓑衣就编成了。蓑衣可以防水,再戴个笋壳斗笠,防雨效果丝毫不亚于油纸伞。插秧时节,穿蓑衣,戴斗笠,腾出来的双手,可以尽情干农活,深得村民欢喜。倒是寒冬时节,雨水少,寒风大,雾气深,穿蓑衣戴斗笠的功效就不那么明显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保暖。随着二奶奶还有邻村从红河州逃难过来的妇人定居后,逐步开始种麻织麻。我后来甚至有些怀疑二奶奶是苗族。在各民族中,苗族是为数不多的最擅长织麻的民族,有诸多的织麻高手,九十年代初期,我仍然还能看到小街小镇上苗族织麻的身影。

当子夜时,睡梦中的爷爷突然被一声响亮的声音惊醒。如瓦片从房梁滑落摔碎的声音。“莫非是有夜猫子?”爷爷心中泛起疑。“啪!啪!”又是两声响。“不对,不是夜猫子,估摸是招贼了!”爷爷喊醒奶奶,“快去护着孩子,我去看。”奶奶猛地翻起身子,拉开布帘就往子女的房间跑去。爷爷摸黑着穿上鞋,披上衣,又在床尾处摸出一根锄头把,那是前些日子上山砍的红果树树干,做锄头把牢实。在不确定是贼还是夜猫子的时候,爷爷不敢打草惊蛇,他蹑手蹑脚地掀开窗户上的布帘,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啪!啪!”夜的深处,又传来两声瓦片破碎的声响。“见鬼了!再这样下去,这还不得把我瓦片掀了,是人是鬼,我都得出去会会。”爷爷握紧锄头把,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锁,半个脑袋伸得老长,没什么危险,便放大了脚步径直走了出去。这一出去不要紧,差点就要了爷爷的命,要不是还有二爷爷,这个和爷爷住得很近且耳朵足够灵敏的老友,也就没有我们后来的什么事了。

爷爷开门出去,顺着声响处摸黑过去,刚过了西墙拐角处,探出头来。“嘭!”一声闷响,爷爷只感觉头上一懵,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顿时席卷全身。但他并没有晕倒。黑暗中,六七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立在身旁,他们身后不远处,似乎还能隐约听见几匹骡子的噗气声。他们围拢在一起,小声地嚷嚷着,“他还没死,要不然把他打死?”“大晚上的,反正他也看不清我们,我们要的是粮和钱,不害命。”爷爷哪里见过这仗势,瑟瑟发抖,不敢作声,隐约间感觉耳根处有暖暖的液体流了出来,是血。他心里想的只是妻子和子女,只要人在,只要命在,只要这几个强盗手头上或心头上还有稍许的良知,留下自己一命,不去惊扰妻子和子女,就是最好的打算了。疼得起不來的爷爷,紧紧贴着地面,趴着一动不动,用微弱的声音从嘴角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要什么就拿什么,别害命。”“我们早些听说你们村,就你家粮食多。我们是来‘借粮的,你也倒是别不耐烦。”“别磨叽,干正事。”为首的一人一边说,一边指使同伙去开堆着玉米的侧房门。又指使另外一人去院子守着,“如果他家人反抗或呼喊,直接‘打扫干净。”“打扫干净”,是土匪的行话,是杀人灭口的意思。在农村居住这么久,道听途说,也容易分辨,盗贼只谋财,害命的事是万万不做的。土匪则不同,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政府忙于战事,没有太多心思投入到治安方面了,这就给了诸多好吃懒做的歹人留下了生长的沃土。人人自危,但也只能人人自保,只要殃事祸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人们都是冷眼观世界。

“你们要粮就拿粮去,秋收完了,我侧房有几袋玉米……”匪首什么也不说,黑暗中,独自把一根看似木棍且用麻布包裹着的东西往身后背。不用说,那是枪,实打实的火药枪。几个土匪又拎起爷爷的领帮子,把他往墙根脚挪了挪,像拎一只鸡一样毫不费劲。“不许出声,要不然就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老子是说到做到,不信你可以试试。”一个土匪威胁道。接着几个土匪一股脑冲进大门内的小西房。三五下就拖出几袋玉米,然后分别绑在三匹骡子架子上。三匹骡子架子装好,一个土匪又低下身子,往爷爷身上各个口袋摸。试图摸些值钱货,一无所有。骂骂咧咧地走到匪首旁,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爷爷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大意是:都被发现了,还不如做了他,以免我们前脚一走,他爬起来呼喊几句,村邻村舍爬起来,我们还怎么走。况且骡子还驮得重,跑不远。匪首边晃着头,又愣了眼,随后从嘴角挤出一个字,“做!”说完,爷爷身上就落下三四闷棍,棍棍致命。就在匪帮们下死手之时,二爷爷在他家院门口大喝一声,“你们想死噶!不想死在我们村,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二爷爷的大嗓门划开浓重的夜,生的光亮射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话语,土匪也怔住了。二爷爷也不敢跑过来,就这样隔着七八十米,依托着土墙,猫着半个身子,不时探着头,观察着,对峙着。土匪一见歹行被发现,也顾不得那么多,赶着骡子,一溜烟朝着村东头毛路子坝方向赶,消失在路尽头。

眼看土匪已经走远,二爷爷大声呼叫着,从墙角跑过来。听到二爷爷的呼叫,奶奶知道土匪已经走了,惊恐得大声叫着,从正堂里冲出来,鞋子跑掉一只。二爷爷嘴里大声喊着“福哥”,用手在爷爷鼻孔前探了探,确认还有呼吸,便快速抬起爷爷往家里木椅子上放。被惊叫声和哭喊声惊醒的乡邻,短时间聚拢过来,有的帮忙点灯,有的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帮忙止血。一场混乱过后,血算是止住了,只是爷爷一直不发声。兴许是被怔住了,抑或是心疼粮食。的确,没有粮食,便养不活孩子,没有粮食,来年的种子都得借。万幸的是,命还有,命捡回来了。话说二爷爷为什么会知道爷爷遇到歹人?还得感谢奶奶,奶奶的隐忍和机敏救了爷爷。当夜,奶奶看到爷爷出去太久,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她就爬上房子二层楼板,透过缝隙,看到爷爷斜躺在墙根脚,身旁站着高大的几个黑影。奶奶蹑手蹑脚地摸下楼,悄悄从东侧偏房矮墙处翻出,慌忙中跑去二爷爷家,喊醒了二爷爷和二奶奶后,怕屋内的孩子受到惊吓,发出声响,惊动院内的“看护人”,又从原路返回到孩子房间。当奶奶透过缝隙看到斜躺着不说话的爷爷,奶奶更绝望,她只能流泪,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奶奶后来回忆时说,“真得感谢你的二爷爷二奶奶,要是小声喊了几声还不应,我在绝望中控制不住的加大嗓门,也许歹人听到,早就下死手了。”

被抢的粮食是拿不回来了,也不期望能拿回来了。听说土匪驮粮的马匹跑得飞快,根本就追不到,也没多少人敢去追。坊间传闻马匹的尾巴上插了细针,马匹驮着抢来的东西边走边甩尾,马尾甩到哪里,针就扎到哪里,甩得越快,扎的越疼,马匹自然就跑得越快。当然,我至今也不太相信这个传言。

那一年的年,虽过得寒酸,但几个孩子在三十晚上,终究也还是吃上了玉米饭,也能吃饱。小母鸡也杀了一只,只是汤肉多数给了带着伤的爷爷。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开春,春雨过后,奶奶就带着父亲上山挖野菜。荠菜、蕨菜、车前草、酸浆根,大叶刺等等,先采苦味较淡的,吃起来容易下咽。但采野菜的并非只有我们一家,对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乡邻,能上山采些野菜帮补帮补,挨饿的日子也就可以从三百六十五天中划去一部分。苦味淡的采完了,苦味重的也采了,比如苦藜尖、青芼、苦菜。无油煮食的苦菜最难下咽,为了活着,还得吃,为了命,还得咽。最后,苦味的野菜也采完了。每一次的雨水后,奶奶带着爸爸起得更早,却也采得更少。

布谷鸟的叫声从房子东侧最大的樟木树上传遍村子。这是春耕的信号。面对无粮种下地的可怜一家,乡邻们念亲情,以不同的善意借口,你一家,我一家,送来为数不多的粮种。其中,二奶奶送来的最多,足足一袋脱完粒的玉米。这几乎算得上是他家的大部分家底了。这就是为什么爷爷后来一直把二爷爷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的原因。在处处有饥寒疾病和眼泪交织的咪西底村,人们贫穷、累、苦、饿,但是依然用仅有的朴素的爱维持着彼此的关系。

好在那一年年成好,麦子、玉米、山药,荞都丰产。收的粮食比往年多。爷爷也慢慢恢复了健康,可以像之前一样,像壮牛一样干活。夏末初秋,收拾好地里的庄稼,看着橙黄的玉米,灰黄的小麦,褐中带黑的荞籽,爷爷露出少有的笑,笑得憨厚,笑得额头沟壑纵横。他从老旧的抽屉里翻出泛黄的草本子,对照着本子上歪歪斜斜的符号和数字,让奶奶按要求把粮食一份一份称重装好,带上爸爸逐家逐户的去还粮。“救得生死命,就得还生死粮。”爷爷这样说,但是转了一圈,一份也没有还出去。乡邻并不是有粮了,而是朝夕相处,不忍心谁家掉队。人的善心,是药,是命,是延续。

3

后来,新中国的成立让诸如咪西底村的人民再一次有了盼头。

二爷爷与爷爷聊天,听说其他省份在打土豪,分田地。咪西底村过于边贫,地主是没有的,也没有人圈地。人少荒地多,谁家地不够种,上山燃上一把火,火熄灭后,用锄头刨一刨,就成地了。种苞谷,种小麦都行,要是地在陡坡上,种荞是最好的,一来烧荒后,植物的灰烬是上好的钙肥。二来山腰坡陡,又是迎风坡,水汽雾气容易凝结,荞苗不会旱死。地是种不完的,村里人绝不会因为个什么地界问题而吵得不可开交。最大的问题是缺肥少料,像从三沟地捡拾来的粪疙瘩也不够用。产量仍然一般。倒是吃的粮食,比以前多了一些。

这年夏末初秋,两家人合工在七星地收玉米。为了在下雨前抢收农作物,村里都流行“換工”,你帮衬我家一天,我帮衬你家一天,倒也像人民公社的雏形。玉米还没有搬去九垄沟,二爷爷的大儿子张常顺就在山头对岸大喊:“爹,二妹快不行了。”两家人三步当两步赶往家里,推开摇摇欲坠的破大门,又转进正堂,他的二姑娘张常安侧着脑袋,鼻子里流着血,奄奄一息。“小安,小安……”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二爷爷一把搂起二姑娘,冲开人群就往五里地外的乡卫生院赶。到了医院,缺乏检查的医疗器械,也没有急救药物。医生把双手往胸前一摊,“没法了,我们缺乏药物,不是不想救孩子。”“你看,孩子脉搏都这么虚了,我们也没办法了。”过了十多分钟,孩子的右手从二爷爷环起的右手臂上滑落。一群人瞬间号啕大哭,声音淹没了周围的人群,爷爷奶奶也各自侧着身子,默默抹着眼泪。“常安”,常常平安,时时平安,多么好的名字,多么好的蕴意,最终仍然没能把孩子留在人间。在苦与痛中汲取一种美好的念想和祈愿,仍然抵挡不住人世洪流的侵袭。

常安的坟就埋在二爷爷的者西冲地头,那一处最向阳,遍地开满了苦蒿,苦蒿花金黄金黄的,一阵风吹来,星星点点的花朵翻出金色的花面。看不出美感,十分凄凉。这样的花,上不了台面,也就适合开在野外,像常安的魂。

从那以后,二爷爷变得沉默寡言了,这已经是他失去的第二个孩子。人未过三十,就遇到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换作谁,谁都会拍着大腿骂娘。如果骂娘能让生对立面的死活过来,把腿拍青了也愿意。更可怕的是,二爷爷好似突然老了,胡子拉碴,头发凌乱,远远地看到他,和路边失去扶持的长蔓草一样,失了魂,风吹来,他又在人间摇摇晃晃。

可一切都还得向前看,就像目不识丁的爷爷说的一样:太阳落了看月亮,没有月亮还可以看星星,倘若星星也没有,闻闻烟囱里飘出来的带着松香味的烟,也会感觉自己还活着。农村人自有农村人的哲学,他们总能把经卷及书面上的大道理浓缩成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给人间的我们加持希望与力量。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就这样顺着时间的沟渠走着,像一头老耕牛,翻犁着生活的春肥秋瘦。孩子也在他们身后,逐渐成了能够掌管犁耙的人。

4

常安去世八年后,村里平和了很多。用二爷爷的话来说就是“虱子不上头了。”倒是在吃住方面,仍然没有多少好转,有田不长米,有地不长粮。饿肚子的还是有那么几家。好在二爷爷和爷爷都是“挺当(能干)”的人,加上各自的儿子姑娘干农活也都能打下手,人多力量就大了,不说顿顿吃米饭,玉米饭管饱。二奶奶和我的奶奶,长期做玉米饭,都成了做饭能手了,村里办个喜事丧事,厨房里就是她们的“主战场”。她们也乐意,穷的时候大家互帮互助,生活好起来些,也不能忘本,这是朴素的善良,什么也换不来的。

20世纪50年代末,从中央开始到地方,全国各地陆续开展起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化运动,说白了,就是集体劳动,吃大锅饭,不让每一个人掉队。

一时间,村里也热闹起来了。土地集体化,生产工具集体化,生产要素集体化,除了自家的媳妇,自家的娃,其他的,似乎都可以集体化了。全村从没有过如此的热情高涨和慷慨。初期,对于“集体化”这一名词,谁都没有界定,只知道国家需要,人民也是国家的,就要积极响应,不能有半点私心。

一向踏实勤恳的爷爷被推选为生产队一队的队长,二爷爷是二队的队长。两个亲如兄弟的人,成了竞争对手。不过这次的竞争,是让群众吃饱饭,是让群众穿好衣,是要带领群众成为有尊严的人。生产队实行工分制,成人劳作一天可以计两个工分,半大孩子计一分。两个队的人各自拿出自家的锄头、镰刀、筢子等,统一放到生产队。二奶奶和奶奶则召集妇女们到生产队煮饭烧菜。起初菜饭很是清淡,玉米饭,南瓜汤,炒个略带漂汤油的茄子,一顿饭就对付过来了。但是长期的重体力活,生产队个个饭量惊人。村里开会时商量:没油荤不行,队里要养猪,养牛,养马,还要养些羊。这一提议得到全部人的高度赞同。所以大家集资,买了牛马猪羊,还顺带买来了几只鸡仔。村里第一次出现了鸡犬相鸣,牛马互嘶的動人景象。

爸爸和二爷爷的大儿子张常顺由于年纪不大不小,放牛马最合适。二人每天的任务就是赶牛马上山,傍晚再割些扁茅草、铁链子草背回家喂羊。活计倒也轻松。常顺和我父亲常在一块玩耍,俩人正在长身体,公社食堂的饭,怎么也填不饱肚子。一日,放牛马的二人合计,去集体的地里拔几个萝卜解解馋。一顿操作下来,两个人倒也吃得舒坦。不料其行为被村头的二大嫂看得一目了然,状告到两个生产队。但是同时串通好的二人哪里肯招。死活咬定没有偷吃萝卜。既然没证据,张世仁和爷爷也不好定夺,放了吧,又怕别人说徇私情,不放吧,又说不过去。最后,还是一个本家人想出了法子,吃萝卜打嗝味大,不如闻闻。话刚说完,人群便炸开了锅,“对!就这样!张大爹先闻。”“哈哈哈……”“闻就闻,我这是为你们的利益下海了。”说完,径直朝常顺和爸爸身边走去,并凑着鼻子在二人间游走。来回两三遍,仍然找不到端倪。“闻不到。”“他们中午吃的,又不是现在吃的,早就消化了一部分了,你肯定闻不到了嘛!”人群中,一部分人又跟着起哄。“对!说得有道理。”“那怎么办?”一部分人,又在人群中出着馊主意。“让他们喝水,水喝多了会打嗝,到时候吃不吃,一闻就知道了。”这话不说不要紧,又得一片起哄声。“我们不喝,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得了,我们又没有犯罪。”坐在公社角落的常顺红着眼,大声地朝人群骂去。“偷公社的萝卜就是偷我们大家的萝卜,我们两个队近三百人,偷了那么多人的,还说没有偷?不喝水就是不打自招。”举报二人的二大嫂拉高了嗓门,用手指着常顺吼道。“对,不喝水就是不打自招。”人群又跟着起哄了。拗不过去,常顺和爸爸喝了两葫芦瓢的水,嗝一个接一个打,张大爹又掬着鼻子,凑到两个人嘴边闻着。刹那间,只见张大爹忙用右手捂着嘴,把头扭一边,打着干哕。“他们吃萝卜了!他们吃萝卜了!”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挥向大家,像在宣誓一场胜利。那一晚,常顺和爸爸都挨了打,并在村集体里做了检讨,扣了两天的工分,才算把大家安抚下来。

然而,这样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大无畏牺牲精神并没有让村民走向最初愿想的富裕。先是由于炼铁技术不成熟,农具生产跟不上,村里又组织村民把用不了的铁锅、铁栏杆、铁管子等集中起来,砍树炼铁。生产工具仍然不够,后来又是村民出工不出力,人们是高兴了,大家一起贫穷,一起落后,谁家不闭门睡觉也不担心有贼光顾。爷爷和二爷爷也常常在夏夜公社旁的田埂上泛着疑。“人也劳动了,工也出了,奇了怪了。”望着天上的那像问号一样的北斗七星,听着漫天盖地的蛙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大男人,又一次对着命运的算盘拨弄了起来。他们只是上千上万条生命的其中之一二,多少人也曾仰着头,叩问上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5

爷爷对二爷爷的记忆,到一九七九年三月就戛然而止了。正当日子逐步红火起来时,边境却响起了枪声,某邻国霸权主义者对我国的边境发起侵扰。战事吃紧,国家就近召集一批批民兵武装,配合前线部队作战,民兵的任务就是运送战场物资,抬送并救治伤员,虽做了动员,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二月底,寒风还在吹着,雾气很重,二爷爷裹着一件大衣,从他家的墙根走过来,扎进了爷爷家厨房的地笼火旁。依旧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和以往不同的是,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压低了很多,生怕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会长出翅膀,飞到旁人的耳朵里。

第二天,两个人上战场的计划还是泡汤。二奶奶和奶奶死活不答应,“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孩子们交代……”这种死去活来的局面僵持了两天。最终,在第三天早晨,两个人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绿色军用卡车。村民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这么犟脾气。二爷爷说:“国家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国家有难,不得不管。”其后的每一天,奶奶都茶饭不思,身在家,心却飞到了边境战场上。一个多星期后,送信的带着一封信来到村头,奶奶不识字,找了村中略懂文字的后生看信。信中写道:“我不识字,特找人代笔,世仁和我都好,勿念。我们不去前线,负责打扫战场,运送伤员,危险性不大,待战事胜利,再凯旋。”一句“危险性不大”,让她稍微少了一些惦念。

危险性不大,并不代表没有危险。三月初,一个传呼急切地打到乡镇府武装部,其后村里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下来四个人,在村头询问张世仁的家。二奶奶是出山回来才知道自己丈夫牺牲在战场的,他和爷爷,还有临乡四人,一起在运送伤员的途中,遭遇敌军埋伏,冷不防一梭子子弹过来,又伴有一颗手榴弹爆炸的巨响,靠后的爷爷小腿部被弹片击中,滚进刺丛边的深沟,走在前的张世仁和另一名民兵躲闪不及,光荣牺牲。

一个朝夕相处的人就这样走了。在痛着二奶奶的痛的同时,奶奶对爷爷的牵挂,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万一再有个什么差池,这几个孩子怎么办,虽然孩子都大了,但是三娃腿部落下了残疾,以后我怎么抚养他。好在前线传来消息,爷爷的腿算是保下来了,虽然不会被截肢,但会有些跛。事实也正是这样的,爷爷的腿跛了,走路一边高,一边低。好在三月未完,战事就结束了。前线的官兵陆续撤了回来,爷爷是六月份才回家的,他的小腿仍缠着纱布。刚到家,二奶奶就带着哭腔找上门来了。“你俩从小到大都是一起走过来,你倒是活着,活得光荣,世仁守山去了。我们娘几个怎么活,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爷爷一句话也没有说,任凭二奶奶哭天喊地的发泄着,哭诉着,绝望着。她那孤零零的身姿,像极了二爷爷当年摇晃着把常安送上山一样。只是这一次,她更老了,更佝偻了。

其实二奶奶不知,当晚,想上前线的是二爷爷。活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他想活出点人样,想让自己的子女知道,做个大写的人,得为国家做点什么。哪怕破一层皮,流一身血,送一条命,也是值得的。当然,这些话,爷爷像家珍一样摁在自己的心里,一直没有向外人透露一字半句。这也是晚年来,他才向常顺说起。

爷爷在九月份,坐着军车,跛着脚去临县开的庆功会,那一夜,看着四周红纸黑字裱起来的横幅,横幅下是国家领导人的挂象,满会场鼓声震天的音乐,一浪高过一浪的狂欢声。爷爷却突然哭了起来,他的左边,或者他的右边,本应该坐着二爷爷的,现在却空空如也,那个救过自己命的人,他却没法从死神手里把他拉过来。现在一切都成了虚妄,头顶的星星还是那样的亮着,微弱的光,在盛大的庆功会上空显得寂寥,可有可无,那北斗七星,还是一样的挂在天空。

后来,每逢清明节,爷爷总要去二爷爷的坟前,焚几张纸,烧几炷香。这个曾经的兄弟曾经的战友,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重逢。他们最后的画面,就只是在老山那枪林弹雨的丛林,心疼着流血的战士。半年后,与爷爷奶奶不说半句话的二奶奶却主动登上了门,怯生生地说道:“福哥,大嫂,我之前的话别往心里去,人都不在了,也活不回来了,我顶着烈士家属的名头,每天看到门头烈士家庭的牌子,我心里就疼,过后你有时间,帮我把它取下来,我放在柜子头珍藏着就行了。”话还没说完,她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你倒是告诉我,临走时,世仁有没有什么交代?”爷爷听到这里,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声音也哽咽了,“他只说疼,几秒钟就断气了。”听到这里,二奶奶哇的就哭了出来。爷爷擦了擦泪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头,别把我们当外人……”

6

时间的洪流推着村民们来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和爷爷年龄辈分差不多的男子,胡须长得更快了。爷爷右脑勺上那趴着的“蜈蚣”已经被头发遮蔽得严严实实。几个年过四十的人,还是改不了吸旱烟,吹散牛,看星星,听蛙鸣的习惯。他们已经开始向小老头的行列迈进了。常顺已经结了婚,娶了隔壁村的王姓女子组建起家庭。爷爷的大儿子(我的父亲)也结了婚。二姑也嫁了一个林场职员,第三年一起进了县城。咪西底村也变了一个样子,烟火气更浓重。之前集体的土地承包到户,自己搭灶自己开火,只要有使不完的劲,就不会挨饿。在爷爷的带领下,一家人早出晚归,夙兴夜寐。日子逐渐红火起来。“还是现在这样好。”刚学会抽旱煙的张常顺坐在爷爷身边,他不怨恨爷爷了。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和爷爷说着话。“是啊。苦日子过怕了。”自从张世仁战死沙场,常顺似乎懂事和成熟了很多:“我听三叔家常德说,这种土地承包到户的方式是从安徽省凤阳县有个叫小岗村的地方先实施起来的。要不是这个承包责任制,我估摸着还要饿几年肚子。”“是啊!共产党能够时刻想着我们平民百姓,一路摸索着走过来,现在生活逐步有模有样了,说明党是有能力的!”这一刻,常顺和爷爷的观点却出奇的一致。

“吃的解决了,过几年还要给你们看个艳阳天呢。”我父亲在一旁有一句无一句的搭着话。“艳阳天?什么艳阳天?”一旁的常顺反问道。“沿海地区实行改革开放了,外国的技术可以引进中国,中国人也可以和外国人做生意了。报纸上早就刊登了。”父亲顿了顿,又说道:“我们这些地方虽然远,但是只要龙头带得好,一样也会加快富裕……”

父亲的话果然得到了应验。我们村真的快速富起来了。以前的小土墙多数被推倒,盖起了砖房,即使盖不起四面是砖房的人家,正堂前那一部分,也一定要砌上砖。显得大方,标志,好看。常顺从老房子分出来了,在村对面 另起了一幢房子。“分了就分了,另起炉灶对他们是好事。我们不也是从土地承包到户才富起来的。”当爷爷问起二奶奶分家的原因,二奶奶似乎开窍了一般回答爷爷。两个月后,爷爷和父亲也分家了。在旧房子旁另起了一幢新房,只是窗户敞开着,没有安装玻璃,没有玻璃的窗子更通透,寒风可以喊醒沉睡的人,起身,耕田耙地,在地头收玉米,在田头收稻谷,紧紧握紧土地的魂。

时间像骑上了白马,那么多个春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二〇一五年,生活也在时间的长河里蒸蒸日上,国家的经济在党的领导下,飞速发展。我们这个边疆贫困地区,也融入了对外开放的经济圈。城市里高楼如雨后春笋,一天一个样,一年大变样,让人不得不感慨社会的发展是不是被按了快进键。沿海地区掀起的打工热潮,如龙卷风般席卷到我们村。常顺带着媳妇去了深圳,先是到服装厂,专做领子缝钉,做了两年,又跳槽到电子厂。在电子厂做了两年半,又跳槽了,也不知道摸到了什么门路,几年存了一些钱。到后来不怎么回家了,好多个春节都没有回来了。

爷爷说,常顺唯一回来过的那次,是二奶奶去世。二奶奶自从二爷爷牺牲后,一直未改嫁,独子带着娃守房自居,着实一个可怜的女人。回来奔丧的常顺只带着一个男娃。葬礼上,常顺让娃儿磕头,说里面是他的奶奶。小男娃脾气有些犟,死活不磕。常顺随手就拍了孩子后背一下,骂道:“和你妈一个德行,以后也是见钱忘本的料。”孩子踉踉跄跄跪在坟前。我爷爷并没有告诉他,二奶奶去世后,手心里依然紧紧地握着“烈士家属”的门牌子。二爷爷一直是二奶奶的命,扎根在她心里抽枝发芽开花结果的命,哪怕这命,早早地就交付给了老山。办完葬礼,常顺又和我的爸爸喝了两天酒。离了婚的常顺变得不节制了,性格变得有点古怪,爱酗酒。自从那次别离后,家人就再也没有联系到常顺,包括他的兄弟和妹妹,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家种了几年地,收入太低,后来,他们也收起农具,带上我,搭上了到临近县城打工行列。初入城市,因手头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术,索性做了“蚂蚁工”,哪里有活哪里做。虽然辛苦,倒也不用像在家里一样,天晴怕旱,下雨怕涝,这是庄稼人的苦,都被他们经历个遍,经历了,也就会对比了。之于日子,倒还行,比种地来得快,赚得多。二姑一家也还过得可以,孩子懂事听话,二姑在一个交通要道岔口租了房,开了个小小百货超市。三叔腿脚残疾,至今未娶得媳妇,养了些鸡鸭,有些规模,也卖得些钱。还是整日酗酒,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我现在影子都是单的,我还有什么追求,就好两口酒,死了算球,也不稀罕谁惦记。”

奶奶是四年前去世的,这个曾经带着父亲挖野菜的人,这个曾经在生产队,做玉米饭很香很可口的人。终于还是吃上了几年的饱饭,见了几年的世面。

爷爷还是和三叔一起住,也不出远门,他惦念着三叔,三叔是他的旧伤,也是他的心病。他能感受到自己日益老去的身体,很多“零件”已经不听使唤了。去年,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想去邻县看看,自从开庆功会后,四十余年间,再也没有去过。说想去走走,看看曾经踏足过的地方,我没有迟疑,周末开了车,前往邻县。

下车后,爷爷不时左右环顾,不时又看看周围的山,和咪西底相同的,就是河边长满的蒲苇了。“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发展得这么快……”临走时,他又转过身环顾了一圈,又喃喃自语:“我们国家发展得真是又快又好啊!党的决策是对的。”车上,爷爷在后排一遍又一遍叮嘱我:“好好听党的话,为国家做事。”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是最后一次来了,以后都来不到了。还有你二奶奶家的子女,以后你们要多帮助他们。能帮则帮,不要问为什么……”我边开车,边答应着他。

前年十月,爷爷也不在了。把后事安顿好,时间的轮盘从悲伤转动到柴米油盐的正常,亲人又各自奔忙于各自的生活,工作和事业。关于祖辈们那一代人的记忆,也就到此关闭了闸门。我们这一代人,只能留住并深烙记忆,去创造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当我的孩子能够记事了,我仍会把爷爷那一代人的记忆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在那充满悲喜的咪西底村,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在那炮火连天的老山,我们的前辈是怎么走过来的。要让他们知道,先有国,再有家,先有大家,而后才有小家。

爷爷走后不足四个月,三叔也因酗酒过度,走了。和三叔生前预测的不同,乡里人是惦记他的。很多人在葬礼上窃窃地说:“这个苦命娃,算是解脱了。”听了这话,我分辨不出这是庆幸还是怜悯,我的悲伤,并不是那么深……

去年腊月,我有事路过西咪底。路过东兴河北岸,路过小沙河北岸。与前几年相比,蒲苇把自己的阵地扩大了好多倍。蒲苇絮白茫茫地开着,开得热烈,开得喧闹,白得炫目。在太阳下,像雪,像雾,像摇晃的冰凌,也像浩浩荡荡的岁月长河里,那些闪光的,坦坦荡荡的,真真切切的证据与事物。爷爷的坟,就在蒲苇深处,他坟的旁边,是奶奶的坟,奶奶的坟的旁边,是二爷爷的空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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