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的诗

黄灿然

专 注

在需要用几个正常人的生命

和几代正常人的生命来勉强

拼凑出一个正常人的世界里

我是谁，谁又是什么？所以

我思想而不是我在思想，我

看而不是我在看，我迟钝，

但不是我迟钝，我拆散自己

但我拆散的不是我自己，我

在拆散的专注中终于好像

似乎看上去勉强瞥见了一点

什么，好像就是我，看上去

似乎就是我，一闪如泪光。

经不起

舒适使他们失去舒适，因为

舒适也曾使他们得到过舒适：

他们经不起单调，甚至经不起

让单调来让他们知道他们单调。

他们使他们失去他们，因为

他们也曾使他们得到过他们：

他们经不起生命，甚至经不起

生命使他们知道他们就是生命。

被見证

我羞于说我见证什么，因为

我被见证。被一条邻居小黑狗。

被加速。被农民房变成学区房。

被激愤。被躁郁症的天空。

当然也已被我阴郁的视域

过滤了和隔离了的阳光。

被冠状树。被肺炎草。被

被压迫的口罩，还有路边

一再被爆破成管道的水沟。

意 外

他们动刀的，必死于刀下。

他们鱼肉的，必成鱼肉。

他们撒谎的，必藏着刀。

我的闻道，我的朝夕，

我的开向大海的方窗口——

遥远的大海，在天边。

他们不动刀的，也死于刀下。

他们不鱼肉的，也被鱼肉。

他们不撒谎的，也被亮刀。

我的直译，我的曲译，

我翻不出口翻不出音的——

遥远的自由，在意外。

每天一秒

他每次的成功都被他每天

有那么三分之一秒吧脑中

掠过我做得对吗这个念头

和每天有那么三分之一秒

心底浮现他不成功的日子

所创造的快乐的彻底失去

和每天有那么三分之一秒

闭眼瞥见灵魂深处那引起

微微不安的幽光，抵消了。

举 杯

他们像没有以前那件大事似的

沿着聚会逻辑的方向高谈低论。

他们像没有最近那件大事似的

沿着当年细节和当下形势叙述。

他们也曾经堂堂正正和清白过，

幽深处的妥协还在幽深处窝着。

他们也曾经发誓一定那个那个，

至于怎样变成这个，他们举杯。

妄 想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妄想。有些人

理智到五十岁，到五十二岁就疯了，

中间那两年全部是妄想，或部分是。

也有些人清醒到哲学，到政治经济

也疯了，中间那文史知识全是妄想。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有些人

谨慎到下半身，到上半身也都疯了，

中间没有界限，你不知道他们妄想

从哪里崛起在哪里发展去哪里加速。

吞 忍

删掉背影的父亲着重儿子。

省略关系的母亲分隔女儿。

他们把自己吞忍成一口痰。

他们遵守生活，习惯方式。

头审看脚，左手查问右手。

嘴巴严肃口，两唇团结舌。

他们把自己吞忍成一口痰：

谁来啐何时啐不由他们决定

但肯定会啐在他们身上。

站到人这边

你吞忍的你将要的你重复的，

还有你妄想的你经不起的你慢的，

你们，不站起来就站不起来！

你扭曲的你异化的你原色的，

还有你颠倒的你虔诚的你穷途的，

你们，不站出来就站不出来！

你眺望的你如果的你意外的，

还有你边缘的你专注的你躁郁的，

你们，不站过来就站不过来！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