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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服

2021-08-13金晓磊

安徽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咸亨包厢酒杯

金晓磊

我们喜欢喊他钱多多。钱——多——多,这三个字凑在一起喊,舌头都不用打卷,还显得我们很有钱的样子。舒服。再说,没有哪个人愿意跟钱有仇,钱多多听我们这么喊他,肯定也舒服。

钱多多喜欢撒渔网似的打电话,把我们一个个网到咸亨酒店的某个包厢里,用黄酒和一桌子的荤菜,让我们的胃舒服。当然,你要反过来讲也没错,他喜欢花钱把我们的胃弄得极不舒服——要么吃撑,要么连酒带菜把家里吃的都吐得精光。我们知道这样很不好。可下次,只要他一个电话,我们又屁颠屁颠跑去,聚在包厢里胡吃海喝。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我们除了带一张嘴巴去,还需要带一对耳朵去——听钱多多朗诵他新寫的诗歌。

我这么说,你一定以为钱多多是个诗人,再不济也是个业余诗人。事实上,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古玩商。这两者实在是风牛马不相及,但它们就这么和谐地统一在了钱多多的身上,一点儿没骗你。

“一个伟大的作品,必须具备深刻的思想。”一口黄酒下肚,钱多多的嘴巴就决堤了,他的话洪水一样漫过我们的耳垂。好在这话我们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堤坝就自动形成。我们自顾自喝酒。有时,某个人嘴巴闲了,冒出一句钱多多的原话“还要能写出全人类的困顿与孤独”,算是对他的回应。其余的连忙随声附和,且声音一个比一个响。

这个时候,包厢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气氛一上来,钱多多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贴着屁股的裤兜里掏出几张纸,说:“我给你们朗诵几首新写的诗!”

我们忙不迭地说“好”,一边偷喝几口酒,吃几筷菜,尽量不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都不用看钱多多,我们就知道他正左手举着纸,右手将眼镜从鼻梁上往下一拉,顺势将手往腰上一叉,样子显然是刻意模仿某位伟人;眼神随即翻过镜框的上沿,高高低低的声音立马汩汩地冒出来。

钱多多的尾音打颤的时候,就该我们上场了。“好!好!好!”我们赶紧放下酒杯或筷子,一边鼓掌,一边叫好。写点豆腐干散文的老李差点儿因这丢了性命——他叫好的时候,忘记嘴巴里正塞着半只鸡腿呢!

酒局总是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的。钱多多照例过来和我们每个人握手道别。说起来,他是最后一个进我们这个圈子的,不过,也快五六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了面,他还是跟初次见面那样,喜欢和我们一一握手。他的手,蒲扇似的,不光大,还厚实。我们大多是龇牙咧嘴地从他手心挣脱出来,整只手红得仿佛被老虎钳钳过一般。有时,我们推托天冷,提前将手藏在口袋里,想搪塞过去。可惜,门儿都没有。那回,我中途接了个电话,提前走人。到了下次见面,钱多多早早地伸过手来,说,老胡,我可给你记着的,咱先把上次落下的补上!容不得我分辩,他的手掌一紧一松又一紧,就和我握了两次手!当然,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中甜。有时,握完手,钱多多会变魔术一般递过来一件小玩意儿,什么观音玉佩、核桃手串之类的。

送我们人手一把宜兴紫砂壶的那一次,钱多多既没有开文学讲座,也没朗诵诗作,只顾着喝酒。一开始,我们都觉得有些异样,可谁也没把这事儿放心上,碰杯灌酒还来不及呢。钱多多突然站起身来,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女儿红”灌进了嘴巴里。喉咙咕嘟一声,老酒全冲进了胃里。我们还没来得及叫好,钱多多一个转身,一把抱住邻座的我,像个孩子,趴在我的肩头,大声痛哭起来。我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的手显得有些多余。缓过神来,我将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有节奏地拍打起他的后背。另外几个人陆续站起,围了上来。钱多多鼻涕的哧溜声,像一块口香糖,黏着我的耳朵不放。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尴尬地笑笑,说:“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说完,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补了一句,“我感觉舒服些了!”

“舒服就好,舒服就好!”大伙异口同声地说。

这之后,钱多多再没有联系过我们。某个傍晚,我散步路过咸亨酒店,看见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忽然就想起钱多多来。于是,我掏出手机拨了他的号,居然是空号。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喝茶闲聊时,老李无意提起,找懂行的熟人看过钱多多送的那把紫砂壶,熟人说,东西还可以,值个千儿八百的。我们这才记起,钱多多已经和冬天里的一场风,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忙什么。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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