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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本身是一种力”

2021-08-12后商

南方周末 2021-08-12
关键词:朦胧诗文化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后商

1980年代初,北京“星星美展”“四月影会”“无名画会”及第五代导演中的一些文艺青年每到星期天经常聚集到圆明园去玩。图为1981年3月初的圆明园一角。        视觉中国 ❘图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李宁升空去点燃圣火。

视觉中国❘图

★回看当年的文学作品,会看到中国发展的历史脉络和感情波澜。今天和未来的读者带着“同情的理解”去读这些作品,可以看到集体经验、集体历史和集体记忆在文学风格和形象中的结晶。

1990年代,张旭东留学美国,在杜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师从著名学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早在1985年,詹明信受邀来北京大学讲课时,两人就曾有过师生之间的交流。中文系学生张旭东向詹明信讨教翻译问题,詹明信对此留下深刻印象,由此机缘,便邀请张旭东随他去美国读博。四五年后,张旭东与詹明信重逢,跟随这位将目光投向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一起看中国。

中国问题、中国道理,一直是张旭东学术的题中之义。学者王德威在一次会谈中,将张旭东的中国研究看作是感时忧国的精神(obses-sion with China),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夏志清。回顾自己的学术历程时,张旭东提到,“从八十年代走出来的中国人要与多年成熟学术体系培养出来的西方人同台竞争……一些学有余力、心里还一直放着中国的问题的人,他们带着这样的问题去学习,不断丰富自己,将更复杂的学术思想环境不断翻译成自己的语言,回归到自己的思路……这种处理学术思想体系内部的冲突、脉络、关系和矛盾的经验和能力,当然要比简单地传输一些关于西方学术的信息重要、关键。”

1980年代末,张旭东还在新华社工作时,就着手翻译德国哲学家本雅明的著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此后他的学术研究也大多落脚在总体性方法之上,这在文本研究、社会学方法盛行的当下尤为难得。他对南方周末表示:“总体性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整体,而是对各种各样关系的探索和追究,是一种方法或态度。要对文化做总体研究,就必然要注重它和经济基础、宗教、社会学、心理学等的关系,要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里观察。”

现任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与东亚研究系教授的张旭东1965年生于北京,在上海长大,1982年入读北京大学。十多年间,他泡在上海和北京的各个图书馆,阅读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经典,包括一些英文原版书。“一种时代力量在推着你走,同学、老师、家长、亲戚朋友都有意无意地鼓励你学习。同学、邻居、朋友中间的读书人也比较多,无形中形成了一种激励和压力机制,有时简直像在比赛,看谁读的书更多、更难、更前沿。”张旭东回忆。

如今,他的研究主要涉及中国文化思潮断代史、鲁迅、黑格尔、文化政治。近一年间,包括《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文化政治与中国道理》等,张旭东五卷本文集陆续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出版,涵盖了他1985年到2020年的文章与学术演讲稿。近期,南方周末约访了张旭东。

“星图”的整体面貌

南方周末:四十多年来,中国经历了重要转型,发生巨大变化,在变化仍在持续的今天,思考这些变化的基点是什么?如何廓清和言说这些变化?

张旭东:要把40年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把它的曲折变化放在整个时间段里,观察出一个大概的走向。就像天上的星星会有很多种类和形状,如果一颗颗地看只能看到局部,而从总构图的角度来看,就会发现图像越大结构越稳定。现在可以将40年作为一个整体,对这段时间的改变提出初步认识和总结。

40年间最重要的变化是中国经济上发生的变化。这里最关键的因素是中国完成了工业化。40年间,中国可以说彻底完成了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型,这改变了整个中国的经济基础,也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交通、消费和思维方式。在世界语境看,中国进入了全球市场体系。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关键的节点,从2001年加入时开始,中国经济开始快速攀升,中国经济同世界越来越一体化。全球化意味着整个世界进入相互依赖相互合作的格局,中国可以说是这个过程中最大的受益者之一。这是过去40年中国社会和同外部世界关系最重要的方面。

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同经济全球化趋势日益加强相比,世界上不同国家、社会、文化在制度、价值、观念等方面并没有一体化,上层建筑领域里冲突越来越激烈。冷战后,世界格局存在很多改变,一方面是全球化,另一方面又各种冲突不断。所以这40年里,最主要的矛盾就是经济一体化与价值领域冲突之间的矛盾。

中国站上了新的台阶,与全世界共同面对着一些全球性问题。在40年的过程当中,中国不断在以自身方式在自身环境里处理全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比如贫困问题、环境问题、气候问题、公共健康问题、治理的公正和效率问题、经济平等问题、社会平等问题等等,总的来讲是和平与发展的主题。中国是和平与发展主题下的优等生和受益者。

另一方面,中国作为后发者,经济规模从较小的格局成长为达到美国体量三分之二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由于体量的扩大,中国在修正既有格局规则、权利关系和利益分配的同时,在客观上会和世界以及外部产生摩擦,例如跟美国、邻国等,国际上也会有怀疑的声音。

从中国自身发展来看,40年间,最紧迫的挨饿、挨打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如今摆在眼前的是挨骂问题。解决挨骂问题,也就是在理念层面上为中国的社会存在和社会制度辩护的问题。经过这40年的发展和积累,中国整个社会从对标外来的标准改变自己,会逐渐调整为向内看问题。这个向内转的过程也就是,以自己的价值来论证自己的价值,以自己的经验来论证自己的经验。大国都必然会这样的。总体上来说,中国也会越来越把自己的经验、历史、理论和价值当作最重要的参照去审视自己的行为,然后做出判断和行动。

在西方学术巨人的肩膀上思考中国问题

南方周末:1980年代是这四十年的第一个十年。在你的理论视野中,八十年代应该如何描述?

张旭东:八十年代最重要的进程是国家的再次建设和社会的再次出发,最大特点是全民全国党内党外所有人都欢迎改革开放,欢迎“科学的春天”,欢迎“思想解放”和“读书无禁区”。

客观来看,八十年代并不是一个“黄金时代”,它事实上是一个在贫瘠和封闭的环境里绝处求生的时代。当时知识分子和普通公民都在谈同一个问题:中国再这么下去是不是要被开除地球球籍了? 很多国家都是这么现代化,生活质量都优于自己。这就是八十年代非常困难的一面。

在文艺思想方面,八十年代第一个重要的变化要数“朦胧诗”带来的文学语言的革命。“朦胧诗人”强调语言要表达真实情感,要有内在的丰富、敏感和想象力,不能再是宣传口号或干巴巴的教条。“朦胧”作为一种传统老派诗人的嘲讽,被朦胧诗人作为其流派的名称,朦胧诗就这样成了一种新的语言伦理的代表,引发了一场文学语言和艺术审美的革命。现在回头看,它的贡献和历史意义都非常之大。八十年代阅读诗歌是全民性的,中学生、大学生、军人、工人都读诗,各种诗歌刊物的销量也很大。“朦胧诗”之后,“寻根文学”和“先锋小说”也为中国文学带来全新的面貌,中国文学重新回到世界前沿,在审美、形式和批评意义上拥有了丰富性和创造性。类似于五四时代的白话革命,在再次诞生和二次革命的意义上从语言内部反转出新的经验和表达方式,是一种创造性的再确定。

与此同时,曾作为大众传媒的电影,在八十年代被部分电影学院刚刚毕业的回城知青推动。他们向往现代世界新的电影语言,认为中国电影还没有从文学“霸权”和戏剧舞台表演中独立出来,对欧洲电影、美国好莱坞电影或者中国台湾日本电影充满向往。第五代电影带来了一种新的电影创新,加强了从“朦胧诗”到“新小说”的文学革命和语言革命。

在这两个基础上,再加上“文化热”里提出的新观念、新方法,给当代中国思想讨论、人文科学、精神科学带来了强烈刺激。在八十年代初期,李泽厚的康德研究、美学研究和中国思想史研究事实上已经为“新时期”开辟了新的思想空间,重建起学术和学者个人才能意义上的标准和气象。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我一直很珍视,觉得它远远超出了康德研究专著的学科意义,而成为八十年代文化氛围和精神生活的一种奠基工作。正如康德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带来了理性和主体的转向,以至于通过继承和批判康德哲学而建立起自己体系的黑格尔都承认,这种主体性是所有哲学思考的起点;李泽厚的康德研究也可以被看作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思想生活的主体性、理性、严肃性、想象力和个人尊严的象征性起点和参照。

但李泽厚的重要性和影响,事实上也是在“文化热”期间才广泛地传播开、被人认识到的。“文化热”是一个非常庞杂的全民性运动,我觉得最能代表它内在精神面貌的是最晚出现的“当代中国文化意识阐释学派”,它是由甘阳、刘小枫等青年学者、哲学家、美学家、文艺批评家、历史学家、法学家组成的民间学术团体。“当代中国文化意识”的意思是当时的西学研究代表当代中国的学术意识的前沿和创造性,但这些“西学讨论”应该被纳入当代中国文化自我建构的谱系或“解释的历史性”中去。我觉得这种意识和说法,在眼界、抱负和文化传承的批判性自我理解上,至今仍有参考意义。

阐释学派通过阅读西方著作去创造意义和解释意义。现代中国是在解释西方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文化自我意识,这与五四时期的全盘西化相对应,但过程中又建立了更高的期待视野、学术标准和问题框架。今天,如果我们选择性地“忘却”这个“由西返中”的思想运动,那么当前的“国学热”和种种“中国问题”讨论就有可能脱离了普遍与特殊的辩证法,而走入一种文化本土主义、地方主义的歧途。

当时在八十年代改革共识下,知识分子以现代化和思想解放为旗号编译“现代西方学术文库”“新知文库”,推动知识更新。当代中国文化意识阐释学派在哲学和思想领域也开拓了新的局面。中国人开始站在20世纪现代西方学术巨人的肩膀上思考中国问题,开始产生对于当代中国文化非常直观的认识。当时的气象由朦胧诗、新小说、第五代电影和文化热里的当代文化历史学派这四个最主要、最精英、最学术化的话题组成,这四种力量拧成的一股绳,代表了八十年代文艺和文化思想的潮流。

随着文化的积累,当代中国经验和中国故事本身太丰富,总会突破这种条条框框,产生新的向往和需求。比如最开始,观众被第五代电影所震撼,觉得中国终于有现代电影了,时间一长,则会质疑电影没有充分诠释中国城乡改革的故事,不够关注普通人的命运,会产生不满足感。

九十年代:公共话题转向日常生活

南方周末:你一以贯之地以总体性的方式对九十年代做了总案。概括而言,你眼中的九十年代是何种样貌?

张旭东:九十年代开场是剧烈的市场化,习惯了八十年代精英主义的知识分子面临商业化环境的生存挑战,一转眼同事亲戚朋友都下海赚钱了,一些出版社不再约稿了,一些杂志也没了,全民也不太关心这些问题了。中国的读书人、知识界、文艺界受此影响,一时处于艰难尴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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