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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妇

2021-08-12程建华

新青年 2021年7期
关键词:干娘朝云老屋里

程建华

那阵子家中光景十分惨淡。才入秋,畈上的晚稻还未收割,妈因积劳成疾,49岁就撒手西去。彼时我刚刚成家,跌跌撞撞忙完妈的丧事,即为生计千里迢迢去了东北。最后,安徽乡下那几间凄风苦雨的老屋里,只剩了90高龄的奶,守着整日恍恍惚惚的父过日子。

父十多年前出过一场车祸,从此落下个头晕目眩的怪毛病。奶早已霜雪盈头,形如枯槁,每日仍只得强打精神,驼着背,拄根拐,颤颤巍巍为父做饭洗衣裳。

北国冰刀霜剑,我听邻居说了家中情形,急出一头热汗,赶紧给妻子打电话,叮嘱她多回乡下看看。妻子在县城上班,刚嫁过来,迎头赶上家中变故,心里怏怏不乐,但妻子还是抽空去看望了奶和父。回城后,妻子说家里一切尚好,只是她回去了好几次,皆看见个中年妇女在家里帮奶洗洗涮涮,那妇人面貌陌生,明显不是村邻,但见她和奶说说笑笑,又不似外人。

我稍稍安下了心,一时疑云又似窗外涌起的晨雾,那出没在老屋里的陌生妇人究竟是谁呢?不是邻居,莫非是个远房亲戚?不会呀,家道落魄至此,谁愿在此时上门自寻麻烦呢?谁呢?

我带着一肚子疑问回到老家时,已近年关。奶见了我,喜出望外,精神一下好了许多,那个年夜虽说天寒地冻,因我和妻子陪在身边,奶和父却也不至太过冷清。

年后一天,我接妻子下班回家,还没进屋哩,妻子却连连朝着屋里挤眉弄眼。我顺势去看,却见个50多岁,头发花白,穿件粗布蓝褂的妇人坐在屋里陪奶说话。春寒逼人,奶将一炉通红的炭火捧在膝上,两人面对面坐着,手挨着手烘火,一边窃窃私语,那亲密无间的样子,好似一对久未见面的母女。

奶见我进来,抬起头,笑容漾在干瘪的嘴角,连说:“华伢,这是朱庄的朝云姑,旧年冬天,河水冷得彻骨,家里过年的衣裳被子,全靠朝云姑帮着浆洗出来的哩!”

“哦,谢谢朝云姑。”我淡淡客气了一句,瞥了那陌妇一眼,心说大冷的天,你怎不去河里为别人洗衣浆衫呢?

“哪里哪里。”那妇人一迭声爬起,咧着嘴,憨憨地笑,她的板牙掉光了,嘴角两边空荡荡的。

那妇人揪着衣角站了会儿,连说该回家了,奶撵到门外,扯住她双手,执意留她吃个晚饭,妇人拗不过奶,满面通红回了屋,缩手缩脚坐下了。

妻子叮叮当当做好晚饭,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奶颤抖着手,不停地为那妇女夹菜,一边絮叨:“受累了,朝云姑,让你受累了。”妇人扭身谦让着,低眉顺眼道:“干娘,以后家里有么事,让人带个话,我随后就来了。”奶哎哎应着,连连道谢。那妇人忽放下碗筷,揉着眼说:“干娘,莫要谢我,当年不是您老人家心善,说不定我们骨头渣子都没了。”奶连连摆手:“哪里话,一点小事……”

饭罢,天黑了,夜空一轮朦胧的冷月,妇人反复说着惊扰、惊扰,扯着衣襟,踏月走了。奶拄杖紧跟了出去,许久才裹一身寒气回屋。奶搓着枯裂的双手叹道:“朝云姑真是个好人呐,吃不饱饭那年,她带着儿子讨饭,我看那伢子饿得皮包着骨头,给了她几回剩饭剩菜,她就硬认了我做干娘。”

“后来各家日子都好过了,歇了些年没来往,这不去年听说了我家的难处,又撵着来了,好人呐……”奶叹息着。

当晚,窗外风如狮吼,我翻来覆去了整整一宿。

这年深秋,落叶似蝶,奶一觉之后再未醒来,不久大雪就覆裹了村庄,随着奶的远逝,许多往事故人都随风飘远了,曾隔三差五便来为奶端茶送水的朝云姑,更像雪雾一样慢慢湮灭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那是五年后的一个冬日吧,我回了老家,一天清早,窗外霜重露浓,妻子忽对我说:“还记得朝云姑吧?”我愣了半晌,头脑里闪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来,妻子说:“朝云姑也老了,听说常犯风湿病,走路都不方便了。”

妻子指著桌上一个鼓囊囊的包裹说:“点心我都买好了。”

风似刀割,和妻子去往朱庄的路上,朝云姑那头发花白,粗布蓝褂的身影,一点点又在我心中清晰起来了。

(编辑·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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