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粤菜馆
2021-08-12周松芳
周松芳
老一辈革命家、藏书家李一氓先生曾说:“限于交通条件、人民生活水平和职业厨师的缺乏,跨省建立饮食行业是很不容易的。解放以前大概只有北京、上海、南京、香港有跨地区经营的现象。”对粤菜的跨地区经营,他提到了上海的大三元、冠生园、大同酒家等,北京则只提及著名的谭家菜和王府井一个小胡同里的梁家菜,给人的印象是,似乎北京没有什么正规的粤菜馆。其实此言差矣。粤菜馆在上海大行其道的时候,固然是粤菜的黄金年代,但其实粤菜馆在北京的黄金时代,却要早得多。
上世纪30年代,虽然由于迁都,北平的饭馆业已不能与清末民初的全盛时代同日而语,湘、鄂、赣、皖、滇、桂等省菜馆已经绝迹,但广东菜馆还是为数不少,如东安门外的东华楼,代表菜式为蚝油炒香螺、干烧笋、五柳鱼、红烧鲍鱼;东安市场的东亚楼,代表菜式为叉烧肉、鸭粥;八面槽的一亚一,代表菜式为鱼粥、鸭粥;西单市场的新广东以及西单市场的新亚春等。全盛时代又是怎样的一种光景呢?
【北京粤菜馆的全盛时期】
康熙、乾隆年间,南方馆在京城兴起,到嘉庆、道光年间,愈发火爆。这些南方馆大多开设在南城,这是因为南城会馆多,南方进京考试的秀才聚集于此。同时,南城又有有名的八大胡同,灯红酒绿,自然也是餐馆云集的原因之一。
粤菜是最早打入北京的先锋,早期北京饭馆业的全盛时代,基本上也是粤菜馆的全盛时代。据考证,北京最早的粤菜馆叫“醉琼林”,至光绪年间最红火的粤菜馆,要数陕西巷的“奇园”和“月波楼”两家。陕西巷即八大胡同之一,自南而北的走向,这两家粤菜馆即在南端热闹之处。陈莲痕《京华春梦录》一书曾这样描述当年粤菜漫卷京城的景象:“东粤商民,富于远行;设肆都城,如蜂集葩;而酒食肆尤擅胜味。若陕西巷之‘奇园‘月波楼,酒幡摇卷,众香国权作杏花村,惜无牧童点缀耳……”
其中,醉琼林可值得一书。早在1907年,《顺天时报》就曾对其做过报道,先介绍其环境的优胜,再介绍其粤菜与西菜的特色,并评价道:“菜肴向来总说是南方好,南方更数广东菜为最佳。”据说醉琼林的菜肴,山珍海味,无一不全,除了“大菜”如鱼翅燕窝白木耳外,还有一种“鱼品”,名为西湖醋鱼,也叫五柳鱼。这种鱼不用火煮,而是用开水烫熟的,熟后鱼身雪白,比豆腐还嫩,再添加各种食料,铺上红、绿、黄、白四色头发丝般的细丝,即火腿丝、葱丝、蛋皮丝、冬笋丝,配合成味,鲜嫩异常,足以让老饕叹为观止。此外,醉琼林的鸡、鸭、蝦、蟹等,更不必说,“烹调独步,味压江南”。
民国年间,西洋菜馆随着历史的洪流进入北京,一时间成为外国使节、军阀高官、富商名流的云集之地,出入西餐厅被看作是彰显身份的象征。据统计,1914年北京有比较出名的西餐馆4家,到1920年发展到12家,这一是因为西餐有分餐的习俗,既符合保健卫生,又能减少疾病的交叉传染,形成良好风尚;二是因为西餐的价格相对实惠,一般是每人每份套餐一元,零点每件一角五至二三角不等。比起当时的高档中餐酒楼一碗鱼翅动辄数十元来讲,可谓便宜至极。
但要将“番菜”做好却并非易事,做不好还不如平常的中国菜。而醉琼林的西餐,仿照英法大餐的烹调方法,又能兼顾中国人的口味,火候得宜,浓淡合适。此外,饭馆还有“中西一堂”的特色——预备可让中国人和外国人同时参加的宴会,并准备中外两种肴馔,以便联络邦交,敦和睦谊。为此他们特别在后院修盖了多间新楼,外观样式参照西洋风格,为的是外国人来宴会,可有宾至如归之感。
每到星期日,这里便是东瀛、西欧、北美等各邦人士聚会、交流的场所,一切洋酒和来自东南亚、埃及的上等烟一概齐备,要喝就喝,要抽就抽,非常方便。这样的“文明饭庄”,前门外只有这一家,所以即便是比醉琼林开业得早的餐馆,也不如它兴盛热闹,《京华百二竹枝词》中对此便有描写:“菜罗中外酒随心,洋式高楼近百寻。门外电灯明似画,陕西深巷醉琼林。”
其实,醉琼林除了有煊赫的声名,还有一个让人“惊艳”的起源——赛金花之旧居。诗人、收藏家冒广生曾回忆,1902年以前,赛金花将她与英国女王的合影悬挂于旧居的卧榻之前,“人多见之”。赛金花后来又重做妓女,晚年很穷,大词人况蕙风就代她出个主意,由其捉刀,写封信给冒广生,大概是想要跟冒广生要点钱。冒广生当时做瓯海海关监督,家财万贯,后来给赛金花汇了一百元。
因为软件、硬件及“背景”皆属一流,醉琼林自然成为众人追捧的餐馆,连一些大型政商活动,都不避“香艳”,设席于此。1912年11月17日,中央商学会全体干部在醉琼林欢迎各省工商会议代表,到者百余人,极一时之盛。餐馆扩充装修十年之后,还被写入畅销小说,比如《春明梦话》说第一届国会召开时,各省议员每日散会“一声铃震,高冠革履之议员,眼架晶镜,口衔雪茄,挟藤杖入马车,锦鞭一扬,马蹄如飞,大餐于醉琼林……”
就连鲁迅先生都曾多有履迹于此:1913年9月10日,“晚寿洙邻来,同至醉琼林夕飧,同席八九人”。1914年1月16日,“晚顾养吾招饮于醉琼林”。民国食品大王冼冠生说,“食在广州”之成就,颇因缘于吸收改造他方名菜,醉琼林可谓开一先声。
只可惜,如此引领时尚的粤菜馆,不久即告消歇。据邓云乡先生考证,醉琼林大约是在1920年之前关张的。
【恩承居的“名人效应”】
醉琼林的关张,相信当年有不少人是颇为伤感的,好在有以恩承居为代表的新一代粤菜馆陆续崛起。其中如桃李园,大厅敞亮,装修精美,布置全部模仿广东风格,来客用的茶碗,均写明客人的姓氏——当时的广东因为防麻风病传染,无论居家或菜馆等处的饮具,均注明客人的姓氏,种种设备均极佳,宴客者趋之若鹜,生涯盛极一时。
大名鼎鼎的杨度就对桃李园赞不绝口,他说:“(桃李园)惜后因市面萧条,营业不振而闭歇,继起者绝无。此外宵夜馆如陕西巷之寄园……均系宵夜馆兼菜馆,宵夜系一种广东小吃,规定一冷盆,一炒一汤为一客,上海从前每客仅两角,极盛行,京中为五角,而食之者不多。”此后虽一时再难觅大型粤菜馆,这些宵夜馆相对醉琼林、桃李园这些大型饭庄菜馆而言,却有绿叶扶红花,众星拱月亮之妙。月明星稀,月隐星亮——作为北京菜馆业著名的八大居之一的恩承居,可谓北京粤菜馆中最为闪耀的一颗明星。最负盛名的谭家菜,1954年公私合营,并入的正是恩承居;1957年西单商场扩建,恩承居又并入了著名的湘菜酒楼曲园。
广州的西餐起源于广州夷馆仆人及洋行,粤菜的对外传播(主要供所在地粤人消费的早期宵夜馆除外),与西餐成为风尚是相随相伴的,故京城初兴的粤菜馆醉琼林中西兼营,上海亦复如是。而到桃李园,则已予人正宗地道的粤菜面目。作为小餐馆的宵夜馆,本起自供应粤人,自然追求地道的“广东风味”,同是小餐馆的恩承居,也同样以味道动人。
广府人黄苗子先生曾说:“北京大栅栏附近,有一家馆子叫恩承居,门面狭小,以炒牛肉等小菜著名。我于50年代初到北京,冯亦代兄即邀到那里便饭。”因为味道好,小馆子也可以跻身名饭馆之列,而被人称为“大”——直到解放初,王世襄《谈北京风味》还说:“当时的名饭馆还有八大居和八大楼之说。八大居是:广和居、同和居、和顺居、泰丰居、万福居、阳春居、恩承居、福兴居。”
恩承居的味道集中体现在众口传播的名菜上,当然也与“名人效应”有很大关系。梅兰芳居北平时,每遇大型宴请,便选择玉华台,而与知交小酌,则必赴恩承居。恩承居仅有五六个座头小屋,并无单间,客人如觉得不适,可坐于旁边小院。
其代表菜如“鸡蓉玉米”,先将玉米切碎煮成蓉状,再加鸡蓉,清淡爽口,梅兰芳很喜欢吃。“鸭油素炒豌豆苗”“蚝油鳝背”也颇受梅兰芳的青睐,据说他每去就餐,必点此两菜。久而久之,不待点菜,伙计自会将他常吃的菜端上来——这简直成了“梅兰芳菜”。制作鸭油素炒豌豆苗,必用鸭油,豆苗须择嫩尖,翠绿一盘,腴润而不见油,入口清醇香嫩,不滞不腻。蚝油鳝背,选用老板专门从广东香山运来的极品蚝油,挑选粗细相等的黄鳝,剔骨切片,炒出来口感爽滑,老嫩一致。
梅的好友、戏剧大师齐如山亦有同样嗜好。他吃鸭油炒豌豆苗时,要让伙计去同仁堂打上一壶碧绿的“绿茵陈酒”(据说在三伏天里喝绿茵陈,立秋之后便可不闹脚气),自吃自喝,怡然其乐。名菜配名酒,被称为“翡翠双绝”。
恩承居的名人效应放大到什么程度呢?“据说恩承居很有几道拿手菜,是画家金拱北的少君亲自入厨调教出来的”——如此,焉能不盛名哄传?以至于有人称其为“小六国饭店”,与大名鼎鼎的六国饭店“分庭抗礼”。
【小菜馆群星闪烁】
凡属孤芳自赏,必难持久做大。旧京粤菜馆前有醉琼林、桃李园,后有恩承居,当然不是孤芳自赏,而是有一大批大小粤菜馆在,只是大多数人囿于一管之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已。比如,1916年出版的《北京指南》中,就提到陕西巷的天然居广东菜馆,一般人并不知道,其实颇有来头。该馆曾有联语云:“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一时间无人对出下联。后来某杂志记述此事,有人对句:“人来外交部,部交外来人。”可谓工整。
1930年代,名家笔下的粤菜馆也不少。作家张恨水审定的《北平旅行指南》载录了好几家广东菜馆,并列举其招牌菜,其中的东亚楼,以出品粉果闻名。粉果,又称“娥姐粉果”,是广州的特色传统名点。清朝的史料中已有“粉角”的制作记录,就是后来粉果的前身,其皮与形状较虾饺略大,却不一定是半月形,与虾饺的另一异点是,粉果可以隔水蒸(蒸粉果),也可以用油半煎炸(煎粉果)。
八九十年前的广东顺德,有一位女点心师,像古代女大厨一样,并没有留下芳名,与杭州西湖醋鱼调和手宋嫂相似,估计是一位厨艺高超的自梳女。她出品的粉果,据说就是当时广州最著名的马武仲家的私房粉果,也还略输一筹。
有一年,陈三姑到北平探亲,趁旅游之便,在东亚楼示范制作粉果,食界好评如潮。据有幸品尝过的美食家唐鲁孙先生介绍,他家的粉果,皮是用澄面加些番薯粉糅合而成,蒸熟后柔润晶莹,香软松爽,不皱不裂。馅儿红的是虾仁火腿胡萝卜,绿的是芫荽茸荷兰豆,黑的是冬菇粒,黄的是鸡茸干贝。皮儿光润透明,颜色配搭均匀。六只粉果盛作一盘上桌,一眼望去只只粉果“青绿山水”“鹅黄衬紫”,特别养眼。食客争尝佳味,只好“排队入座”,耐心轮候。
陈三姑后来返回广州,广州各大茶室都特约她亲制薄皮粉果。
上世纪30年代的广东菜馆中,比唐鲁孙笔下的东亚楼更为人乐道的是小小酒家。最早提到小小酒家的是顾颉刚,他在1935年9月2日日记中说:“与履安到西单商场新广东吃饭……到东安市场小小酒家吃饭……”一天两吃广东菜。顾颉刚后来在上海、南京、成都、重庆、昆明等不少地方都多有请吃及被请吃广东菜,并记录在案,为广东饮食文化留下的宝贵的历史文献,此处不赘。可以肯定地说,他这一天吃的新广东菜馆不如小小酒家有名。
小小酒家是正宗粤味,老板却无一粤人。这家1934年开业的小店,20多名店员无一人来自广东,但三位老板都来自广东菜馆“一亚一”:跑堂郭德霖、掌灶刘克正和擅长烧、烤、卤味的厨师程明,特别是程明,还讲得一口流利的广州话。
其实小小酒家并不小,三楼三底,楼上是雅座,楼下是散座,发展到1947年,又把西邻的铺面房接过来,面积扩大了一倍,成为更有名气的广东菜馆。到1950、1960年代,营业还能继续发展,直到1968年东安市场拆建并入了新场饮食部才告消歇。其实,至此除了北京饭店的谭家菜,广东菜馆在北京的发展终于中断,再度兴起,就已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著名学者邓云乡当年曾跟随父亲到小小酒家尝味:“两菜一汤,或者也可说三个菜,即蚝油牛肉、炒鱿鱼卷、虾仁锅巴。后一个不是炒虾仁,而是氽虾仁,把刚炸好的锅巴倒进去,‘喳喇一聲,香气四溢,汤汁很多。既是汤,又是菜;好吃,又好玩。”给他留下极深印象的是蚝油牛肉,从此他十分爱吃蚝油——蚝油牛肉作为广东馆的家常名菜,于此也得一佳证。
北平的广东菜馆发展生生不息。上世纪40年代,除了老牌的恩承居和小小酒家等,新起的还有万有食堂。其打广告曰“为本市独有之饭馆”,专售广东菜蔬,如腊味、边炉种种,“内设雅座,清爽洁净,整桌零吃,味美价廉”,故开市未久,生意颇佳。西单北大街大木仓东口的“新广州食堂”,也说自己是“北京唯一粤菜馆”,并以“边炉”为招徕。动辄称“唯一”,虽然可以证明广东菜还是有特点有吸引力的,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沦陷时期,经济的凋敝以及餐饮业特别是外帮餐饮业的凋零。
抗战胜利后,开设在王府井大街107号的京华酒楼,其老板彭今达是广东南海人,担任过北平王府井京华酒楼的经理、天津津中贸易行监理,从商已历数十年,正如他的许多广东籍同胞一样,是个富有创造性的人物。他曾接受《一四七画报》专访,问答之中,也时见精彩。比如对于问题“广东人为什么这样讲究吃”,他回答:“第一,是因为风气使然;第二,是因为广东与面对什么都考究的香港距离近。”再如“广东菜的特殊点是什么”,他答曰:“就是广东菜里能够把别处不用的菜,或‘零碎,都能用来泡制、做成能够吃的菜,其他,大都是拿他处原有的菜,加以改良的了。”“要再说粤菜的特殊点,我们还可以说,粤菜处处考究”“客人要预备一桌菜,当这桌菜摆上来的时候,菜的颜色与味道,均能够配制不同,九种菜便能做出九种颜色,九种味道来”。可以说,这些回答,均能道出粤菜特质,足可“笑傲京华”。
最后还必须提及老北京独特的粤菜秘境——四十余所广东省及各地区的驻京会馆。比如,笔者在撰写《容庚的北平食事》时,发现容庚遍尝北平各路酒楼饭庄,而从不履迹广东菜馆,我想,除了近百次的吃谭家菜经历使其“曾经沧海难为水”外,东莞会馆以及母亲妻子弟妹和同乡如张荫麟、伦哲如等等的家常饮食,远比已经入乡随俗的广东菜馆味道来得正宗和地道,何暇外求?
在容庚的日记中,他也的确多有提及在会馆的饮食生活,可资证明:“1925年4月13日,往新馆,陈宗圻为摄一景。与陈宗圻、曾集熙合摄一景。与苏、钟等往市场买鱼菜。我拿菜,施拿鸡,杨拿虾,苏、钟拿肉、豆腐等,回老馆煮食。”“1926年5月11日,在老馆早餐,加大虾,一圆”。其实,谭家菜也可以视为会馆菜之一种——谭琢青夫妇就曾长期租住在南海会馆北院,并开启谭家菜生涯。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