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砚与党参
2021-08-12王小忠
卓尼县洮砚镇 摄影 /浪子高云 /图虫创意
洮河是一条与华夏文明起源关系十分紧密的河流,它跌跌爬爬,跨越了两大高原,既有农耕文化的传承,也经历着游牧文化的变迁。
洮河过黄土高原后,从高处一下跌进平缓的河谷盆地之中,由青藏高原的高海拔、低气温、强太阳辐射、地域差异大的高原山地气候一下转入到冬季寒冷干燥、夏季炎热多雨的温带大陆性气候,它狂放的秉性也有了很大的改观。青藏高原多为草地和森林,宜于放牧和狩猎。到黄土高原后,因其气候和环境更利于农业发展,因而中游地带的洮河流域是农耕文明和人类的密集地。若要追其渊薮,大概到几千年前了。马家窑文化、寺洼文化的核心地带就在洮河中游,中国最早的青铜器就在这里出土。马家窑文化和寺洼文化的出现,足以证明洮河在华夏文明史上的地位。
我去洮河中下游的洮砚镇,是因为我曾托镇上的洮砚匠人刻了一方洮砚。洮砚石是从离洮砚镇十里开外的喇嘛崖捡来的,其石方正,纹理清晰,碧绿如玉。九甸峡工程启动之后,这一段恰好成为库区,大量农田被淹没,人家均已搬迁,盛产优质洮砚石的喇嘛崖也被葬于水底。喇嘛崖被淹之后,一石难求,就连不是出自喇嘛崖的洮砚石也身价大增。我所捡之石,的确具备一流的石质和水纹,是喇嘛崖的老坑石无疑,只是可惜有点小了。
朋友弄文舞墨,并非无砚而不成字。洮砚石自唐代成名,一直都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贾才拥有的宝贝。答应过朋友要送一件礼物,那块大如手掌的洮砚石再好不过了。
民间艺人张克俊在雕琢洮砚
洮砚镇居洮河之左,偏居山底,交通不便,但却集中了雕刻洮砚的大小匠人。从喇嘛崖回来,我怀揣宝贝,便走进了一家挂有雕刻洮砚牌子的人家里。匠人四十开外,神情和睦,语言客套。院子不大,除了堆放的洮砚石之外,都种满了蔬菜。一女子在菜地躬身劳作,并不抬头张望客人。也是习惯了,这里虽然依山而居,依水而座,但陌生人却层出不穷,都是为石头而来。石头具有不菲的价值,实则也是人情比石头轻了许多,人心却比石头重了不少。
不用说,我的确捡到了一块好石头。匠人拿在手中,眼中尽放羡慕、甚至嫉妒之光。
因石头太小,做不了大件。不过越是小石,越能考量匠人的手艺。匠人建议做成鱼砚,因其形适合雕鱼。我是行外人,一切悉听尊便。石头就那样放在了洮砚镇一农户家,差不多都忘掉了。几月后,他打来电话,说雕好了砚台。再几月后,我才抽出时间去了一趟洮砚镇。
参农喜获丰收
洮砚镇赶上了乡村振兴建设,到处开挖,如果没有匠人的电话,怕是很难找到他家的。巴掌大的一块石头被雕成两条活灵活现的鱼,叹为观止,而后便是爱不释手。
洮砚镇从来就不缺匠人,雕刻大师出过好几个。卓尼县和它的邻县岷县好几年来为洮砚之乡争得不可开交,实际上都临洮河而居,说洮砚之乡,除了洮砚产地之外,当然包含了雕刻大师的存在。地方将洮砚雕刻艺术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然而却没有很好的保护。卓尼县有好几个洮砚雕刻大师就被岷县挖走了,听说给予他的待遇特好,后来将户口都转了过去。就此事我也问过匠人,他只是微笑,避而不答。
是洞庭湖水把橘红送走的,先把她送到长江,再往东,就把她送到了南京。他每天都对着洞庭湖水说,求你了,进长江后,莫往东走,往北吧,去北京替我把橘红找回来。自从第二次从北京回来后,他几乎天天来一次临湖广场,有时在广场上一呆就是一整天,有时是半天,仿佛是在等待洞庭湖水给他的回信。
一块石头变成一件工艺品,其间浸满了挖石人和匠人的心血,也体现了收藏人的眼光与鉴赏水平。不过到常人之手,也只是块石头。到收藏家手中,就成了工艺品。总之,是不能当饭吃的。匠人的话很受听,也道出了石头的不同命运。说话间匠人的儿媳妇已经做好了饭。别去数月,那个在院子里躬身而作的年轻女子已身怀六甲了。她叫贡姆草,是洮砚人,聪明伶俐,尤其做得一手好菜。
洮砚乡喇嘛崖
院子里的菜都长烂了,吃不完。南瓜毫无节制,十分淘气,枝蔓一直爬到了冰糖梨树的顶端去了。贡姆草炖了南瓜汤,同时还爆炒了一只土鸡。贡姆草从小在洮砚长大,对种植十分熟悉。饭间她说起种田一事,却不大乐观,说洮砚人已很少种庄稼了,不是产量的问题,从头至尾要雇人,劳动成本太高了。村里都不养牲口,机器作业多快好省,成本却不低,因此山梁上的田地都改种了树木,川地只好种药材了。
贡姆草笑着说,生活越来越好了,然而不种庄稼,人心却越来越空了。洮砚石再度兴起后,来寻找石头或雕刻石头的人就多了起来,于是我们就开了农家乐。前来吃饭住宿的人多了心里就踏实,人是要忙点的,闲了就会多出许多是非。而实际情况是,人依然少,我们不得不闲起来呀。你来得不是时候,都忙着挖党参,否则住上那么几日,肯定能找到许多好东西。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好东西指何物,但我真的想多留几日。而我的实际情况却是,饭吃了,鱼砚也拿到了手,那么就该离开了。
离开洮砚镇,沿洮河向东行至四十多公里,果真见到川地里有许多人挖药。党参是好东西,能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味甘,性平,芳香无比。
今年雨水广,党参大,价格也好。田地里挖党参的一个约五十开外的人走到我跟前,和我搭话。
“看你不像是过路人,是帮扶队干部吧?”他笑着问我。
我也笑着回答他:“真是过路人。”
他打量了我一番,又说:“帮扶工作队爱来地里看,可他们管不了市场行情。”
“市场行情怎么样呢?”我问他。
他笑着说:“很简单,就是和药贩子们斗智斗勇呗。”
“怎么斗呢?”我问。
他说:“水涨船高,那都是药贩子们哄老百姓的,其实水涨了船照样还在低处。药贩子们就盼我们翻船,然后当个水手,救我们上岸。大恩不言谢,但要让你永生记得。”
都说洮砚出人才,一个挖党参的农民竟一语道破了眼下的现实。
洮河中游沿岸都不种庄稼,传统农业渐而被遗忘,多半农具都不知去向,人们在寻求新的发展道路,新的市场应对方式就不可避免呼之欲出了。记得老家也种了几年药材,有年药材好,但有市无价,药材不好的那年,价钱却分外高。农民哪里晓得经济杠杆的平衡和市场供求之间的原理呢。大家只想着投入的劳动成本,而忽略了市场的供求关系。
“拿几根回家炖尕鸡娃吧,党参能补元气。”他见我不闻不问,便旁敲侧击提醒我。
我让他的话吓住了。我回过神来,笑着说:“买点吧,拿就不合适了。”
他很知趣,也笑着说:“那你捡粗大的。”
坐在车上,沾在掌心的党参乳汁的香气时刻提醒我,千万别忘记了,要用党参炖只尕鸡娃,应该补补元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