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来的五线谱
2021-08-11张牧笛
张牧笛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了。”莫爷爷走到阳台去关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他将身子探出窗外,去够玻璃窗的抓手。风呜呜咆哮着,像是汹涌的海浪,几乎要把莫爷爷和窗子吹碎。就在莫爷爷与风相持不下的瞬间,他忽然注意到,有五条蓝丝带挂在了他的遮阳伞上。
又是楼上丢下来的垃圾吧?莫爷爷叹口气,一手抓着玻璃窗,一手把丝带从伞罩上扯了下来,同时“啪”地将风关在了窗外。
莫爷爷拿着丝带,用力扯了扯,没扯断。这样的东西倒是很适合做晾衣绳呢,莫爷爷这样想着,将丝带在阳台上拴好,又把湿衣服挂了上去。丝带晃晃悠悠,像是被拨动的琴弦,莫爷爷很满意。
夜里,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轻响。莫爷爷起身,凑过去看了看……天哪,竟是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小人儿,充其量只有莫爷爷的指头大小,穿着蓝色的衣服,倒挂在窗子的把手上,随时可能被大风卷走的样子。莫爷爷赶快拉开窗子,把他们放了进来。小人儿们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当他们看到头顶上的蓝丝带时,就像是找到了归属,迫不及待地一蹬脚下的自行车,车子腾空飛起,降落在了丝带上。
自行车上下翻飞,与丝带震颤碰撞,连带着湿衣服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莫爷爷看得心惊肉跳,唯恐小人儿们从高空跌落下来。但小人儿们却越玩越欢,像是两个杂技演员,先是将自行车高高抛出又接住,接着又在丝带之间荡起了秋千。随着他们运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本来零散的乐声连在一起,组成了一首活泼美妙的乐曲,比莫爷爷听过的任何一首曲子都更能浸润心灵。
恍惚间,莫爷爷感到脚下的地板一阵轻微的摇晃,再抬起头,窗外的景色却已变了——代替熟悉的高楼和窄窄的巷子的,是触手可及的银河、璀璨的星宿,以及广袤无边又深邃梦幻的宇宙。莫爷爷惊愕地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下看,地球已经缩小成一个蓝色的光点,转眼就要消失不见,而他的房间却仍像长了翅膀似的越飞越高,继续朝着外太空飞驰而去。
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莫爷爷腿一软,跌坐在了扶手椅上。此时乐曲已接近高潮,莫爷爷的房间在无垠的宇宙中酣畅淋漓地飞舞,时而追逐万丈光芒的流星,时而在绚烂多姿的星云中穿梭。而当乐曲被推上那个最华丽而高亢的顶点之时,房间也陡然加速,毫无征兆却又势不可挡地滑向了一颗燃烧的星球。火焰燃烧的热浪已无限逼近,眼看着房间就要和这颗星球碰撞在一起,莫爷爷惊恐万分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莫爷爷惶惶不安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乐曲已经停止,房间里一片安宁,窗外又变回了熟悉的景色,两个小人儿头朝下倒挂在丝带的尾巴上,就像两个蓝色的休止符。无论莫爷爷如何对他们讲话,他们都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难道说我方才做了一场梦?莫爷爷松了口气,但又有点莫名的失落。窗外的天还黑着,莫爷爷回到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晚,他第一次没有梦到那片焦黑的森林,而是做了个有关宇宙星空的美梦。
第二天一早,风还没停。莫爷爷吃过早饭,照旧坐在阳台上读报,报纸上的一条启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寻物启事
近日,本工作室不幸遭遇大风侵袭,共有十首创作中的乐曲被风吹走,下落不明。望捡到乐曲的好心人速与本工作室联络!(工作室的电话线已被大风吹断,联络请写信或登门拜访。)
署名是山猫工作室,看地址,是在郊外的山间,距离莫爷爷住的街区隔了大半个城。莫爷爷继续往下看,只见启事的下方还附上了十首丢失的乐曲的名字和图片。打头的那首名叫《杂技狂想曲》,蓝色的五线谱,谱子上倒挂着两个骑自行车的小人儿。
“五线谱,小人儿。”莫爷爷喃喃自语,目光落到正在充当晾衣绳的蓝丝带上,顿时恍然大悟。五条丝带,那不刚好就是五线谱吗?两个骑自行车的小人儿,约摸就是乐谱上的音符了吧?真没想到,它们竟被大风吹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不过,这样的大风天,不论寄信还是登门拜访,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要怎么把乐曲还回去呢?
挂在五线谱上的衣服干了,莫爷爷起身收衣服的时候,五线谱和小人儿们都被带动得摇晃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莫爷爷的房间也开始像钟摆一般左右晃动,几乎要从阳台上荡出去了。联想到昨晚的“梦”,莫爷爷有些想法了——既然这支乐曲能让房间飞上夜空,那是不是也能让它前往其他的地方呢?为了验证这个想法,莫爷爷将两个小人儿拉回到了乐谱的开头,本来昏昏欲睡的小人儿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卖力地一蹬脚下的自行车,沿着五线谱滑了出去。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同时,莫爷爷的房间也飞了起来,先是落到对面楼顶上,接着又俯冲而下,在街道上蹦跳着前行。五线谱和音符小人宛如方向盘,决定着房间前行的方向。莫爷爷手忙脚乱了一阵之后,逐渐掌握了驾驶规律。快速抖动五线谱是跳跃,五线谱尾端抬高是减速,放低是加速,把音符摁停是急刹车。
乘着轻快的音乐,房间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郊区的山脚下。莫爷爷朝着山上眺望,半山腰处依稀可见一座红色的小房子,房顶已经被风吹走了,桌子、椅子、沙发都从缺失的屋顶处飞了出来,却并不飞走,而是悬浮在半空中,如同颜色、形状各异的气球,看起来十分古怪。再仔细看,莫爷爷才发现,原来每样家具下面都拴了绳索。那约摸就是山猫工作室了吧?莫爷爷精神一振,继续驾驶着房屋朝着半山腰处进发,不过片刻工夫,就稳稳地停在了红房子的面前。
“请问有人吗?”莫爷爷拉开窗,扯着嗓子朝着红房子喊道。窗外的风太大了,话刚说完,莫爷爷已经喝了一肚子的风。“我在这儿。”片刻后,莫爷爷听到一个尖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他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那只飞到半空的沙发上有一个棕褐色的身影,它的身上同样绑着绳索。原来山猫工作室的老板真的是只山猫啊,莫爷爷暗想。“请帮忙把我拉下去吧。”山猫拜托道。莫爷爷拽着绳索,把山猫拉进了自己的房间里,这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呀,是《杂技狂想曲》!”山猫一看见蓝色的五线谱,立刻激动起来。莫爷爷笑了笑:“这些乐曲对您来说很珍贵吧?”“那是当然。这里的每首乐曲,对客人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就这么丢掉的话,实在没办法向客人交代。”山猫诚恳地说。“你是说,这些乐曲,都是为别人写的?”“当然啦,就拿这首曲子来说吧,”山猫指着蓝色的五线谱,“这是为一对在马戏团工作的夫妻写的。每位客人都有一些特别想留住的人生瞬间,而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们创作人生的主题曲。”“原来是这样啊。”莫爷爷感到心中的疑惑都解开了。
“您帮了我这么大忙,作为回报,请让我为您也创作一首乐曲吧。”山猫真诚地说。“不用啦,那怎么好意思!”莫爷爷连连摆手。“您这些年都睡得不太好吧?”山猫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莫爷爷一愣,抬起头,正好迎上山猫的目光。那双眼睛亮亮的,好像能一直看到他的灵魂深处。“您放心吧,我们工作室的品质是有绝对保障的。我敢打赌,您一定会喜欢这首乐曲的。”山猫又道。这次,莫爷爷点点头,没再继续推辞。临别之前,山猫给了莫爷爷一套空白的五线谱和音符小人,叫他借助它们回家,并承诺说,在风停之前,莫爷爷肯定会收到属于他的主题曲。莫爷爷把音符小人挂在五线谱上,轻轻拨了一下,空白的五线谱虽然没有发出乐声,但莫爷爷的房子还是随之动了起来,朝着家的方向飘然而去。
风刮了一周还没停。这天清晨,莫爷爷刚刚睁开眼睛,就听到阳台的窗外传来几声轻响。他爬起来,打开窗,发现玻璃窗的抓手上挂着一个半透明的纸袋,扑簌簌地随风摇曳。不远处的晨光里,一间没有顶的红房子正在一跳一跳地远去。莫爷爷打开纸袋,里面是绿色的五线谱。似乎是薄荷绿,但比薄荷绿更深邃;又似乎是墨绿,但没有墨绿那么凝重。莫爷爷一时竟难以形容这种颜色。他刚把五线谱挂起来,就听到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一大群绿色的小家伙争先恐后地拍着翅膀从袋子里飞出来,像树叶似的落在了五线谱上。
这次,不是骑自行车的音符小人儿了,而是十几只,不,几十只音符小鸟。看到这些小鸟的瞬间,莫爷爷怔了怔,脸上继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悲伤的神色,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几十年前,莫爷爷还不住在城市里。他生在山村,长在山村,长大成人后,就做了守林员。那片森林是著名的鸟类保护区,守林时间久了,他几乎能认出林间的每一种鸟,而那些鸟也与他熟识,偶尔还会在他的肩头歇息。
莫爷爷本以为,在林间住一辈子,和鸟儿相处,就是他最好的归宿。谁知,那场山火却改变了一切。火烧了三天三夜,翠绿的森林变成焦炭,鸟儿被火焰无情地吞噬,山林中到处都是凄惨的鸣叫声,满地零落的都是焦黑的羽毛。从那以后,莫爷爷就辞去了工作,搬来了城市,找了个很少能看见鸟的地方住下。尽管知道那是一场天灾,但每夜的梦里,他还是会回到那片森林,听到群鸟的哭泣。
就在莫爷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法自拔时,音符小鸟们已经抖动着翅膀,在五线谱上轻啄起来。这是一首优美、静谧又略带忧伤的乐曲。伴随着音乐,莫爷爷的房间再次飞了起来。它迎着风飞过城市,穿过云海,轻轻地落在一片熟悉的森林前面。莫爷爷打开窗,向外望去,当年被火焰烧成焦炭的树林,如今早已恢复了生机。风过之时,林海发出波涛般的回音,树上圆圆的鸟巢仿佛是浮在空中的美丽天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啾啾!”莫爷爷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鸟叫。接着,
“嘤嘤”“叽叽”“咕咕”“喳喳”“呖呖”……越來越多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啊,是喜鹊啊……这个,是黄莺……布谷鸟!”莫爷爷像以前一样,不假思索地叫出了每种鸟的名字。每一只鸟衔着一朵七色花,在莫爷爷的面前搭起一道绚丽的彩虹。乐曲已接近高潮,初升的朝阳爬过树梢,在丰茂的林间洒下了万丈霞光。一时间,成千上万的鸟拍打着翅膀,从林子里飞了出来,围着莫爷爷的房间转了几圈,又扶摇直上,冲向了头顶的晴空。
音乐停了,莫爷爷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他擦掉眼角的泪,打开窗户。风停了,被晨光笼罩着的世界一片祥和。一只麻雀飞过来,在莫爷爷的手掌上停了片刻,又飞走了,只留下一片柔软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