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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的苦闷童话电影
——浅析《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的共情效果

2021-08-11张晴华南师范大学

名作欣赏 2021年22期

文 张晴(华南师范大学)

电影化叙事

(一)二元视角结合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的前四句是整首诗的开端,诗歌从“魏官牵车指千里”一句开始进入故事的主线。假如我们把这首诗当作一部电影,那么主角就是金铜仙人,而李贺就是导演。李贺作为导演是怎么运用自己的镜头的呢?下面的表格将清晰地展现导演在该四句诗上的运镜以及视角变化。

从表格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导演)一直在用远景与近景相交替的方式来呈现这几个场景,由远及近再及远。远景所代表的立场视角是客观的叙述者视角。读者(观众)感受到的是远方的辽阔与未知。当切换到近景(特写)的时候,诗人搭配的是主观的金铜仙人视角。读者(观众)感受到的是悲伤、委屈、孤苦无助。当两个视角结合时,读者所感受到的便是在历史的浩瀚与必然中一个“人”的渺小与无助。内外兼有的共情效果也为后面主题的申发做了铺垫。

(二)叙述角度的模糊

当笔者尝试用上文同样的方式来解读接下来两句诗的时候,发现上述的分析方式在此是失败的。在“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句,上述的分析方式就失效了。这一声喟叹究竟是金铜仙人发出的还是叙述者发出的,抑或是作者本人意志的闪现,笔者无从得知。前面四句明确的叙事视角令读者产生了一个理解惯性。而“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很突兀,它打破了前文四句确定的叙述角度,同时也在提醒我们这里的叙述角度模糊并不是第一次。

笔者将关注点转移到这首诗中的景物描写——“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在这四句的描写究竟是实写还是虚写暂且不论的前提下,这些听觉与视觉感受是来自谁?是来自金铜仙人还是来自独立于事件之外的叙述者?笔者认为,两者皆可。因此从一开始,这个故事的叙述角度就是混淆的。反而在“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四句中,两个叙述角度明确地分开了。而到了“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两个叙述角度再次模糊。

为什么天有情了天就会老呢?“老”可以表示为苍老、沧桑的状态,也可以理解为陈旧的、不新鲜的、不新奇的。如果老天有情,那么她就会开始关注人世间发生的事物,为人类的喜怒哀乐而动心,而一旦动心动情,她就容易像人一样被世事折磨。这句诗的意思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表达对历史轮回的无力,对自身苍凉命运的喟叹;二是反讽。天自始至终都是无情的,是天所代表的命运造成了金铜仙人的处境。当下,天如果有情无疑是虚伪的。叙述主体的模糊、多元,造成读者对于这句话的理解也是多元的。那么这一模糊有什么作用呢?其中一个作用就是使得这句诗成为一种引导,引导的则是读者的情绪。

(三)情绪节奏分析

当我们将“天若有情天亦老”放进诗歌的总体结构去分析时,就会发现,这实则是一个情绪引导的“陷阱”。为此,笔者尝试用一组迭印的镜头去分析这首诗。

背景:“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推出:“魏官牵车指千里。”

第一次迭印:当下的“魏官”及“宫门”的画面与“忆君”的画面的迭印。

第二次迭印:“衰兰”在咸阳道送客的画面与“携盘独出”“月荒凉”画面的迭印。

特写(定格):特写金铜仙人回望渭城的画面。

在运用迭印镜头分析完这首诗之后,笔者将借用这一结构来分析诗人是如何借助这些镜头来把握诗歌的情绪节奏的。从背景到推入部分的功能主要是氛围的渲染以及情绪的铺垫。而到了迭印的第一层,金铜仙人离开时回忆君王过去的点点滴滴,心中的酸楚比起秋风尤甚。这里运用“蒙太奇”的手法将当下与过去迭印起来,促使不舍之情愈发浓烈,所以“忆君清泪如铅水”。这一组迭印镜头是一个情绪不断深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作者通过表达技巧使得读者与人物之间的共情程度递增的过程。而“天若有情天亦老”短暂地打破了这样的共情,这与过山车不停地攀爬至最顶端之后的那一刻的暂停是一样的,让读者有一瞬间的抽离。那么暂停过后就是情绪的滑落。第二层迭印:“衰兰送客咸阳道”“携盘独出月荒凉”是一个渐行渐远的悲凉画面,是一个远望的镜头,指向的是未来。悲凄的情绪本应随着金铜仙人的远行而淡化,可是诗人最后却安排了一个回望(定格)——“渭城已远波声小。”眼前景物的变化意味着心境的变化。留恋不舍的情绪重新翻涌上来,多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但最终还是像越来越小的波声一样逐渐弱化。所以,总体来说整首诗的情绪节奏是:缓慢铺垫——迅速攀升——逐渐淡化——又起波澜,体现了作者高超的把握情绪节奏的能力。

情绪节奏的变化使得读者与金铜仙人的共情若即若离,也正是这样的距离让读者能够思考金铜仙人最后的回望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场情绪的“陷阱”,引导读者去思考背后更浓厚的、不可言说的情绪。

呼应与共鸣

(一)“离开”的呼应

诗歌的最后一句“渭城已远波声小”意味着金铜仙人逐渐离开了这个他一直生活的地方,而这句诗也恰恰与“夜闻马嘶晓无迹”呼应。晚上还能听到汉武帝的马嘶声,可是白天就听不到了,这暗示着汉武帝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上林苑。所以这两句呼应的点在于“离开”。从一开始作者就告诉读者,这首诗讲的是“离开”的故事。

(二)“客”的共鸣

此外,在这首诗中重复出现的一个字就是“客”——“秋风客”“衰兰送客”。第一个“客”指的是汉武帝,第二个客指的是金铜仙人。“客”在古代有异乡人的意思,也指被迫离开常住地的人。汉武帝兵败葬身茂陵,他不得不离开上林苑;金铜仙人作为战利品也被搬离上林苑。可是为什么帝王的灵魂仍然要回到上林苑,金铜仙人仍要回头看那渭城?因为“回头”是所有被迫成为异乡人的“客”的情绪寄托的方式——“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刘彻是“客”,金铜仙人是“客”,所有的人都会被历史驱逐成为“客”。他们回望的是什么?是回忆故里,也是回望过去历史长河中与他们一样的“异乡人”。滚滚的历史长河必然来到每个人的身边,滔滔不绝的渭河流淌的是异乡人的亘古同悲。诗人想要借金铜仙人揭示:在历史面前所有人都是渺小的,在命运面前人是无力的。而此时此刻金铜仙人的情绪实则是一种历史同悲,一种“客”的共鸣。

至此,文本所带来的共鸣已经不仅仅在于金铜仙人与汉武帝,还包揽了作者、读者,还有历史上所有被迫成为异乡人的“客”。作者适当地让读者与人物保持距离,使得读者在若即若离间共情到更深层次的情绪,体现的是诗人绝佳的笔法以及巧思。

在解决了读者所共之情是什么之后,笔者接下来探讨的是作者想让读者共谁的情,为什么作者偏偏选择金铜仙人作为主要人物?

苦闷童话

元和二年(807),李贺通过了洛阳府试,却因为遭受谗言(要避父亲的名讳而终身不得进士)而名落孙山。李贺不甘心,所以又在元和三年(808)开始干谒请托,终无结果。而后又选择“父荫得官”之路,由宗人举荐通过考试被任命为太常寺奉礼郎。任职之后,因为受尽达官贵人的冷落和凌辱又目睹耳闻了藩镇、宦官的罪行以及贵族阶级的腐败,再加上身体的孱弱,最终在元和七年(812)辞官返乡。而《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大致就写于此时。仕途上到处碰壁使得李贺不得不离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京师,恰如金铜仙人不得不离开他的家园一样。这是两者之间最初的共鸣。

除了类似的遭遇,诗人与金铜仙人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孩子气。张艳丽认为,李贺身上的孩子气其中一个表现就是李贺的依赖意识。在求仕这条路上李贺一直在依赖别人。他希望有人能为他鸣不平,希望有人能推荐他做官。这体现了他的依赖性。他的才华虽被公认,但不被世人所接受。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天才应该被捧到金字塔顶端,但他只是逐渐地被人推下神坛,并最终被排挤至社会的边缘。

与李贺一样,其笔下的金铜仙人也具备孩童式的依赖性。“魏官牵车指千里”表现了金铜仙人是处于一个被动状态的,而“忆君清泪如铅水”更是直接地反映了金铜仙人对君王的依赖,因君生又因君而亡。

物我合一情已契,这是李贺写作这首诗的起点。相比直抒胸臆,李贺用一个孩童(金铜仙人)的视角来揭示一个残忍的历史的规律——人在历史面前必然的渺小地位,无疑是一种极佳的强化悲凉情绪的方法。作者移情至人物,读者共情于人物,最终三者融入一个共同的情绪圈子里,互相共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情绪强化。

面对世间的不公平,李贺没有自觉反抗,反而一直依赖他人,并最终选择逃避不堪的现实,逃遁到自己的诗歌世界里。尽管消极,但也正是因为他对内心纯粹的坚持追求,使得他能够永葆与世俗不同的不成熟的童心,使得他笔下的形象熠熠生辉,而《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就是他所撰写的童话故事之一。

在李贺独树一帜的技法下,这一篇童话被深深烙印上了李长吉式的风格。孩子的视角本应是天真单纯、令人愉悦的,但这篇童话的基调是沧桑的,表达是悲凉的。

结论

李贺用电影的镜头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关于金铜仙人的童话故事,以小见大地揭示出人的渺小、历史的苍凉。不论是独特的电影化叙事,还是童话的叙事风格,它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达到共情的效果。李贺自己的经历亦与金铜仙人的故事一样,是以悲剧作结,因此这一部童话电影也注定是苍凉悲怆的。这是独属于李贺的苦闷童话电影。

①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二》。

②曹础基主编:《中国古代文学·第3 册》,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年版,第147 页。

③吴企明编选:《李贺集》,凤凰出版社2014 年版,前言第1—2 页。

④参见朱自清:《李贺年谱》,《清华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1935 年第4 期。“宜亦创制于长吉去官初离京师之际。”

⑤张艳丽:《斯人独憔悴》,东北师范大学2006 年硕士学位论文。